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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姥家在村东头,若再往东走,便是一个池溏,和一座通往邻村的小桥。
夏天来到,河水漫高,我和小伙伴们便会常来这里玩,捉青蛙,逮蜻蜓,听说池塘中心很深,还有曾经淹死的水鬼,就都不敢往深处游,只敢在河边胡乱扑腾,挽起裤腿打水仗。池塘边水草很高,里面时常有小草蛇出没,虽然不大,也没有毒,但还是成了我们探险的对象。
到了冬天,下过了雪,大家就又都钻到了桥洞下,那桥洞不大,由砂石堆砌而成,里面避风干爽,还会时常遇到一种不知名的虫子,看上去有点像蜘蛛,但是却是倒退着走的,很招人稀罕,再或者从家里悄悄顺出几个土豆地瓜,挖一个火坑,打点柴禾,闷熟了吃,伴着那乌烟瘴气,感觉特别的香,吃的大家一个个都是黑手黑嘴,然后你指着我,我指着他,相互哈哈大笑。
去姥姥家,是一条长长的漫坡路,那一路上,晴天还好,若是阴雨天,便会尽是坑坑洼洼,到处积水,到处被垫着石头砖块,像少林寺的梅花桩一样,需要腾挪跳闪,一个不小心,便会仰面栽倒,或者一个趔趄,灌一鞋泥汤。一路上,来往着村里的男女老少,大家走走停停,说说唠唠,什么娶妻生子,收秋打夏,提水晒粮,全是一口的方言,满满的乡音,再看他们的手,全是骨节粗壮,厚皮老茧,泥土里刨食的人。
在这其间,要路过一个井棚,里面有一口深井,一眼望不到底,说话时全是回声,瓮声瓮气,井四边长满了绿油油的苔藓,湿滑湿滑的,似乎一个不留神,便会掉下去的样子,令我心惊胆战,每多看一眼,便会起一身鸡皮疙瘩,阴森恐怖,似乎下面就是阴曹地府。
井口的正上方,架着一个辘轳,缠着一圈圈的铁绳,密密麻麻整整齐齐,之字形的摇把,被摩挲的明晃晃的,小孩子们都靠边,那是大人的游戏。大人们把桶挂上去,手扶着辘轳,看着绳子簌簌的下滑,听到咚的一声后,迅速把住,那桶便是到底了,上下抖动几次,接着就开始往上绞,要过很久很久,一桶水才会冒出井口。若是数九寒天,那水还会冒着热气,把头伸进桶里,贴着水面,吸一口到嘴里,沁凉沁凉的,钻心的甜,似乎全身的毛孔都会舒张开来,酣畅淋漓。
听姥姥说:早年间,闹四人帮的时候,有人被迫害,在这里跳过井,后来又有一老人,虽膝下四个子女,但却无一尽孝,无奈之下,也在这里跳过井。那时小小的心里就觉得无比蹊跷:四人帮四个人,四个子女四个人,难道说三人可成虎,四人便会成灾殃吗?要把人逼到跳井的地步,那该是受了多大的委屈啊。
然而,就是这样,该跳井的跳井,该吃水的还得吃水,每天一大早,都依旧会排起长长的桶队,大家一个个睡眼惺忪,打着哈欠,一个挨一个地往井边挪动,伴随着一声声的落桶,咣当咣当地敲打着晨梦。至于那井多少年了,连姥姥也无从知晓,姥姥说,自打她记事起,井棚就已是这样。
而爷爷家则住在村中,一套四合院中的两间东厢房,从外观看是平顶房,上面可晒粮,但走进去却是窑,全是泥土夯成,当时,像这样的房子村里有很多,经济美观,除了有点返潮,倒也冬暖夏凉。至于院子其它三面,则全是正宗的砖瓦房,都是后建的,北边三间是二伯家,南边是邻居家,西边则是两间厨房,外带进出的院门,中间空留出一个紧凑的小院子,栽些四季菜蔬,还有一颗不大的苹果树,那树刚栽下的时候,比我高不了多少,几乎是一路陪伴着我成长,它第一次结果时,只有六个,再后来便逐年增多,直到有一天,它被自己的果实压断了枝梢,成了一棵歪脖子树,斜斜地穿插进屋檐,冲向云霄。
堂屋的二伯,由于早年丧偶,所以和爷爷奶奶在一块吃住,膝下有一个小表哥,整天上高又爬低,是我生命中第一个领导,多少的日子里,我都是屁颠屁颠地跟在他的身后,满村地疯跑。按奶奶的话讲,这俩猴孩子,不到饭点绝不回家,着急忙慌吃上几口,一撂碗,就又不见人影了。
去爷爷家,路上会经过一棵白杨。那白杨不知何年所载,但是要想合抱起来,得需四个大人手拉手才行。树身上全是各种的划痕与裂口,独直直地屹立在村子中央,想要看到树顶,一仰头,帽子就得往下掉,那个高劲儿啊,连方圆四村的人都暗暗叫好,都觉得那树是有神灵的,得以庇护才会这么茁壮,于是乎,树下便会时不时的有人烧香,放鞭,烧符咒,压红布,渐渐地成了一方道场。
白杨往北,过去没多远,便是一片茅厕区,分布在道路两旁,这一片的住户,每家各有一个茅厕,都挨在了一块,挤成了一堆,互相门连着门,墙顶着墙,像一个个的迷宫格,而我就则像一只小白鼠,常常会一边啃着干馍,一边从中间的土路穿过,当时并不觉得臭,只是感觉有些异样,挺奇葩的,原来吃喝拉撒,也可以仅隔一墙。
茅厕的围墙,大多都是转垒的,只有一人多高,大一点的孩子,都敢直接从上往下跳,于是乎,这一片茅厕的墙头,便成了小伙伴们练习轻功的地方。只要一放学,书包都顾不上解,便都爬了上去,腾挪跳跃,飞檐走壁,又打又闹,大家还经常开碰头会,在一块研究各种的路线与技巧。有时,冷不丁的碰巧遇到下面有人蹲坑,便会被一声脏话砸上来:兔崽子,滚。于是大家便扭头就跑,然后躲缩在一个无人的犄角旮旯里,一边捂嘴,一边按着心跳,一个劲儿地鬼笑。
从爷爷家到姥姥家,有两条路,一条就是大路,要穿过厕所区,抵达大白杨,然后拐弯就能看到,一路的慢上坡,要绕很大一圈。再有一条,就是近路,但是捷径无坦途,这条路要穿过一户人家的院子,如果人家院门不开,是无法通过的。而那家人就在爷爷家隔壁的隔壁,也是窑洞,窑洞的旁边有一棵老槐树,长的圪圪节节,很适合攀爬,像一道天梯,如果爬到了树顶,也就到了窑洞顶,也就几乎到了大白杨旁边的井棚,近了一多半路程。
世上本无路,走多了就是路,鲁迅这话,说的丁点没错。一开始,我以为只有我一个人爱躲懒,喜欢走捷径,后来才发现,其它小伙伴们也都爱爬,久而久之,甚至有的大人也跟着在爬,只是可怜了那棵老槐树了,树叉枝桠很快便掉了皮,被磨成光秃秃的,再后来,那树便死了,成了一架名副其实的梯子。
而那梯子,便成了路,成了捷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