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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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道残破不堪的围墙,把一座石头房子围在中间,大门边一棵高大的乔木,枝繁叶茂,密密的遮挡着阳光,在地上投射出一片阴影。

        踏着破损的青石板,脚下传来沙沙沙的响声,不由放慢放轻脚步,低头一看,原来是枯黄的树叶被踩烂。右边高耸的土坡就像两座高高的坟丘,长满杂草,遮挡住恼人的光线。

        屋顶上一条条枯藤像毒蛇一样蜿蜒而下,青白的墙上如挂满章鱼的手足,密密麻麻,纵横交错。木条布满黑洞洞的窗口,细细的触角似的藤类植物垂直而下,似要把全部的生命奉献给干涸的土地。角落里矮小的灌木丛从未被人类践踏,也仿佛从未见到阳光,独留阴暗面。

      走进破败的大门,一捆干枯的木柴倚靠在破旧不堪的木门边。一把黑色的大锁挂在坑坑洼洼的木门上,上面落满了灰尘和蛛网缠绕在一起。

      两扇木门拉开一条细细的缝隙,阴风阵阵。用手轻轻一碰,“噶——吱——”悠长的声音如破败的金属器皿相互碰撞。缝隙更大了,偷偷地望上一眼,里面漆黑一片,仿佛已经几百年没有见到阳光,没有一丝人气。

      我瞪大眼睛,伸长脖子想看的更清楚些,“啊——”一声短而急促的尖叫声在耳边响起。我猛地向后退去,心跳如鼓,四处张望去寻找声音的来源。

      屋檐下的暗影里一袭白衣的她俏然而立,齐耳的短发遮住了苍白的面容,下身一片虚无。她缓缓地抬起头,清丽的面容,忧郁的眼神,在阳光下变得异常透明,她伸出莹白的手向我招了招,好像在说“来呀!来呀!”

      我抑制住喉间奔涌而出的尖叫,脑袋一片空白,想抬脚却发现脚有千斤之重。只能呆呆的站在院子的空地上,任由那阴冷潮湿的空气布满我的全身。

      我的心在发抖,从内到外,我已冷汗连连。这样仿佛已过了千年,静如化石的我动动手指,突然发现自己能动了,我长舒了一口气,缓缓地移动到了阳光下。

        眨眼之间,屋檐下的白影攸然而逝,我揉揉眼睛,再次望去。她已然不见踪影,似乎从来没有出现过,只是我的一时错觉。

        我反过身准备逃离现场,“啊~~啊~~”尖叫声从我的喉咙里溢出,我慌里慌张的向后退了几步,一屁股坐在软软的草地上。一片暗影如排山倒海之势向我压来,我闭上眼睛挥舞着双手大声的说:“别过来!别过来!呜呜呜呜,我和你无冤无仇,只是好奇而已,呜呜呜呜……”

        “孩子,你干什么呢?”一个苍老的声音从暗影处传来,“这么大太阳下,你还以为我是鬼不成?”

        我偷偷的把眼睛撑开一道缝隙,入眼的是一个头发雪白,身着蓝布衣衫的老奶奶。她伸出颤颤巍巍的手,想拉我起来。那是一双经历了风雨的手,松弛的皮肤上布满了褐色的老年斑,青筋凸起,骨节分明。这是一双曾经有力的手,或许曾用她的双手撑起一片蓝天。

      我不好意思的摆摆手,迅速的从地上爬起来。红着脸尴尬地说:“老人家,对不起,误会你了!”

      我近距离的观察着她,雪白的发丝在阳光下飘扬,如道道银丝线随风飞舞。眼睛已经因为岁月无情的挤压而变得浑浊。脸上的沟沟壑壑在向我们证明它所经历的一切苦难。嘴角微微扬起是不是在告诉我们不管再苦再难都要笑着面对。这是一个坚强的女人,生活中的苦难是无法把她摧毁。

        “孩子,你在这儿干什么呢?这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啊!你还是赶紧离开吧!”

        “为什么?我只是好奇这所年代久远,又带着一丝神秘的房子。”“难道这幢房子还有不为人知的故事吗?”

        “女孩子家的,知道那么多干嘛!不好!”

          “老人家,你给我说说嘛,我最喜欢听故事了!求求你啦!”我使出浑身解数,撒娇,哀求,装可怜,笑脸攻击模式……等等。终于在我的攻势下缴械投降,老人家看着我说:“你真要知道,我就慢慢说给你听。也算是为了她,让世人也知道她在这个世界存在过。”我们来到阴凉的树下,坐在石头砌的凳子上,等着已消失在尘埃里她的故事。

        回忆像潮水一样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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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船啰~~”一阵浑厚又带着一丝急切的吆喝从河岸传来。一个挑着箩筐的农夫,一个年轻小伙,一个媳妇扶着一个老太太……陆续上了船,船家站在船头扬起手中的长长的竹竿,撑着水面。

        河水绕过竹竿流向远方,似那急切离开家乡的游子,想去闯荡一番。“开船啰~~”船渐渐地远去,划向对岸。平静的河面荡起一圈圈波纹,慢慢散开,迷失在河中央。

      船上的妹子唱起了小调,婉转悠扬的歌声在清清的河上空飘荡,冲到天上与云儿缠绵,跳入水里与鱼儿嬉戏。一曲歌的时间很快就到了对岸,船上的客人陆续下了船,消失在错落有致的吊脚楼下。

        船家笑盈盈地送走了客人,坐在船头等着下一批客人的来到。

        等待是那么的漫长,他下了船走上岸边,找到一块大石板坐了上去,伸手从腰带上抽出一管烟枪,长长的烟枪上面挂着一个褪了色的蓝布袋,布袋周围洇出点点殷红,那是心灵手巧的女人展示她的绣艺,那里面装着金黄的烟丝。

        他拿起烟枪在在石板上敲了敲,黑色的烟渣从烟管里跌落,石板上沾染了黑色的斑点,一阵微风吹过,黑色斑点飘入河中,消失在鱼儿翻腾的泡沫中。

        他打开布袋从里面拿出一张泛黄的纸摊开在腿上,但又怕河风把它吹走,只好用烟枪压住,接着又从蓝布袋里捏出一小撮烟丝放在纸上,牵起纸的一角慢慢地把烟丝卷进其中,他是那么的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如利刃的手就把那薄薄的纸刮破了。

        卷好的烟放进了烟管,他把烟管放在石板上,从衣服带子里翻出已经被压扁了的火柴盒,抽出来一看,还剩几根火柴棍,他从中拿出一根,在火柴盒边划过,不知是不是浸泡到水里,潮湿的火柴并没有被点燃,一次,两次,三次……在不停地尝试中,明亮的火焰终于在火柴棍上跳跃着,东摇西晃。

        他赶紧托起烟管,放进嘴里使劲地吸着,火柴上的火焰仿佛被吸进了烟管里,明明暗暗,最后焦黑的火柴棍带着火星飘落河中,烟管里的烟闪着橘红的亮光,星星点点。

      烟雾缭绕中,他生满胡渣的下巴溢出青烟,模糊了他苍老的脸,遮掩住了他驼下了的背。

        一袋烟的功夫,船上又坐满了人,他们挤在小小的船上,声音突起,仿佛多年未见的老朋友,说着家长里短。

        又像是初次见面的陌生人,交流着不一样的人生经验。船家在最后一阵烟雾中结束了他的等待,收起了他长长的烟枪,大步跨上了船,拿起长长的竹竿,竹竿深深地插入水中,船儿蓄势待发。

        “船家等一等,还有人要上船。”一声大喊从吊脚楼的阴影处传了过来。

        一个蓝色的身影出现在阳光下,一袭长衫包裹着瘦弱的身躯,右手提着一个大大的藤箱,似乎里面装满了物品,提起来十分费力。

        一副金丝眼镜随意地架在鼻梁上,眼神里全是不耐烦,还夹杂着一丝慌乱。头发往后梳着,并用头油定了型,露出了窄窄的额头。

        他不安地推了推眼镜,转头往阴影里轻声地说着:“快点!怎么这么慢呢,船快走了,这是最后一班船。丑媳妇早晚要见公婆的。”说完,伸长他竹竿一样的手臂往里一拉,一个女子出现在人们的视线里。

        女子似乎因为他的拉扯而站立不稳,一个趄趔扑到他的身上,他也因为冲撞而摇晃了一下,终于稳住身子。

        女子脱离他的怀抱低着头站立在他身侧。齐耳短发,头发黑得发亮,因为一直低着头只能看到她尖尖的下巴,白净而透明。蓝色格子的对襟旗袍,老老实实的贴着她的身躯,娇小玲珑,凹凸有致。

        旗袍下两条白皙的小腿,蹬着一双 黑色的布鞋,不知是不是走的太急,黑色的鞋面全是黄黄的泥水。她不自在地往后退了一步,把那脏脏的双脚缩进了男人的阴影里。

        他大步往前走,她则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路面湿滑使她跌跌撞撞,一不小心又撞到了男人的后背,那男人似乎毫无感觉,继续向前走着。

      那男人率先走上了船,伸出手把她也拉上了船,船上的人都好奇地盯着,可再近的距离都无法看清女人的相貌。她的头一直低垂着,她的乌黑的发丝遮挡着脸。让人更觉得神秘,想撩开她的发看清楚她的容貌。

        船儿慢悠悠地漂流在水中,人们的谈话声也逐渐小去,眼神偶尔从他们面前飘过,带着疑问,带着好奇。

      船靠岸了,男人和女人等到所有人都下船了,才从船上下来。船家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收拾着船舱,让船停靠在岸边,并用长长的绳索捆住岸上的木桩,防止船儿漂入河中。

        男人牵着女人的手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泥泞不堪的道路,好几次让女人差点摔倒。天越来越黑,两旁的树木越来越高,旁边低矮的草丛里传来虫儿的鸣叫。

      女人抬头望了望天,露出天鹅般的脖颈,拉住男人的手说:“天黑了,还有多久才到你家呢?”声音清脆悦耳,仿佛那黄莺的歌唱。

      男人回头看了一眼,“快到了,你看到前面的灯光吗?那就是我们村子。”女人眯着眼睛使劲地张望,终于在那漆黑的夜幕下,看到点点灯光,在夜空中摇摇晃晃,好像随时在变换着位置。

        终于走到了村口,一阵狗吠打破了夜的寂静,不一会儿,狗吠声此起彼伏,仿佛在奏着一首交响曲。

      他们来到一座土屋前,土屋周围用高大的石头围墙围住了,一道木门挡在了前面,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让女人看不清来时的路。

      男人用力的拍打着门,“阿妈,阿爸,快点快门,我回来啦!”

        隔着院子的屋里传出一阵慌乱,灯光从这屋移到那屋,然后来到堂屋,隔着门缝露出细线一样的灯光,“吱嘎”一声门开了,大片的灯光跑了出来,投射在铺满石板的院子里。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佝偻着身子,手上拿着油灯,披着一件蓝布衣服,急匆匆地走来,灯光随着他的移动而移动,不一会儿就到了门口。

        门后的木栓被抬起来,门被老人打开,老人拿着灯往上抬了抬,灯光刚好照到男人的脸上,男人叫了声:“阿爸,我回来啦!”

      老人的灯抖动着,脸上已老泪纵横,沧桑的脸上露出了激动的神色,“伢崽啊,你终于回来啦!我还以为……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孩子他妈,快来啊!崽回来啦!”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个略显苍老的妇人出现在门口,脸上带着欢喜的笑容,“快,快,快进屋去!”

      男人应了声:“阿妈,好!”说完快步向屋内走去,这时女人没有了遮挡出现在众人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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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张嫩白的小脸出现在妇人的眼前,妇人惊讶地看着这张脸。怎么形容呢,不知用什么词来形容她,只有一种感觉,那就是惊艳。这是一种不同本地女人的美,小脸儿嫩白却不粗俗,眼睛不大却很明朗,鼻梁不高却也小巧,嘴唇不薄却也如樱桃一般。

        她小嘴一张,“阿妈,阿爸,你好!我是志峰的妻子,玉苓。”软糯的吴音在夜色中响起,和着夜风钻进妇人的耳朵,一阵酥麻传遍全身。

        妇人半懂不懂,奇怪的看着她好一会儿。直到儿子认真的解释了一下才明白过来。

        妇人的身子不自觉的颤抖了一下,伸手把儿子拉到一边,问:“这女人真的是你的婆娘?你成亲了,都不和家里说一声?一看这女人就不是好生养的,娇里娇气的,根本就做不了我们乡下人的工夫。”

        志峰很不耐烦地说:“先别说这些,以后我慢慢给你解释。”说完头也不回地走进堂屋。

      老人还紧紧的盯着眼前这张女人的脸,好像那魂已被一条无形的线牵扯着,不得回来。

      妇人转过头看着发呆的老伴,一个气不过,伸出那有力的手指往老人胳膊上使劲一掐,“嘶”老人倒吸一口凉气,终于回过神来。

      玉苓尴尬的站在门口,不知该哭还是该笑,手指用力地绞在一起,心不知该往哪里安放。

        妇人剜了她一眼,仿佛千万把刀在身上凌迟。冷冷地声音响起“进来吧!”玉苓跟着妇人来到了堂屋,屋里已经点燃了油灯,昏黄的灯光下志峰已经和哥哥嫂子坐在一起说着这几年的变化。

        玉苓呆呆地站在堂屋中央,偷偷地打量着四周,正对门靠墙有一张方桌,黑色的边角已经脱落,露出原来的颜色。方桌上摆着几个瓷白的杯子,整整齐齐的排列着。

        正中央有一个小小的鼎,里面堆满了灰白的灰,插着三支正在燃烧的香。右边一眼就可以看到黑油的灶台,灶台旁边有一堆柴火乱七八糟的放着,一颗火星下去就可以燃起熊熊火焰。

        灶台上边挂着一些被烟薰的黑黢黢的篾篮,也不知里面放了些什么东西。灶台的对面垂着黑乎乎的帘子,认真一看原来是深蓝色的纱帐,这是一张密不透风的床。左边是两个隔间,用篾条编织成的一面墙,把一间隔成两间,站在中央可以清晰的看到里面的情形。

      突然头顶的木板上想起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掉落的灰尘飘飘洒洒,不一会儿就灰头土脸的。

        嫂子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玉苓的身边说:“妹子,别怕。就一只老鼠,慢慢你就习惯了。对了,下面的房间已经满了,今晚你和小舅子就先在楼板上打地铺吧。真是委屈你了。”

        生硬的方言,玉苓一片懵懂。志峰又在旁边轻轻的解释了一遍。

        玉苓看向左边那黑黑的木制楼梯,不由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但还是波澜不惊地摇摇头,说:“不委屈,这是麻烦嫂子了。”

        她看向那个已经站在身边的瘦弱男子,在嫂子的带领下,弓着腰一步步走上了楼梯,“吱吱嘎嘎~吱吱嘎嘎”楼梯随着上下的脚步唱着恐怖的歌谣。

        走上去又是另一番景象,平整的楼板上堆放着杂物,只留一小块可以铺床的地方。低矮狭小,只能猫着腰前进。躺着总比站着舒服,他们躺在硬硬的楼板上,屋外的天空上的星辰从透风的窗口洒在楼板上,清凉的风从透气口钻入他们的脖颈。

      她叹了一口气,悠悠的说:“志峰,我都还没洗脸呢?我的睡衣都还没有换呢?我……”

        他生气地打断她的话,“你想要什么?我都说过我家的情况了,你不是了解吗?是你自己要跟来的,我又没有强迫你。”说完转过身去,不再理她。

        她在点点星光下看着他的背影只能默默的叹气。

        梦里她又一次来到了那金碧辉煌,霓虹灯闪烁的舞池。一曲曲音乐响起,西装革履的男士们纷纷拉着女伴的手滑入舞池。女伴们穿着开叉到大腿的旗袍,旗袍上的金线在灯光的照耀下泛起点点荧光,如带着满天的繁星在舞动。

        她就是其中的一员,当男人们需要时,就得翩翩起舞,不管面前的人是老是少,是瘦是胖,是满腹经纶还是空有其表。在这里只有两种人,一种是顾客,一种是舞女。一种是买笑,另一种是卖笑。

      客人油腻的大手从腰间一直往下滑,滑到那饱满的圆,并轻轻地打着圈,她不安的扭动着身子。头顶传来一阵轻笑,嘴里呼出的热气,带着浓浓的酒味在脖颈处散开,钻入肌肤的每一个毛孔。

          突然大腿一阵凉意,手指如蛇一般钻入裙角下的肌肤,灵活的手指偷偷摸摸地钻入丝袜,上下抚摸。可他似乎还不满意,装作一个不稳,那滚圆就紧紧地贴近了心脏,只听到两颗心在急速地跳动,一颗是兴奋,一颗是恐惧。

      “嘶拉”一声旗袍从正中裂开,露出白嫩的肌肤,胸前一片冰凉。

      “啊~”她如受惊的小鹿,慌张的寻找出路,可四周一片黑暗,她跌倒在舞池中央,一张张充满恶意的人脸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啊~啊~”她捂着眼睛不敢再看,可那些人脸却总是挥之不去,紧紧追随,她已无处可逃,只能任由他们把她的身体撕扯成碎片,一片血肉横飞,血雾迷了双眼,隐隐约约听见一阵阵令人发寒的笑声。那笑声使人更加惊惧,冰凉粘满每一块血肉。

        她猛地睁开双眼,眼前一片黑暗,她的右手紧紧按在左胸,心脏在剧烈的跳动。

      啊!我还活着!身旁传来浅浅的呼吸,心逐渐安定下来。

        睁着的双眼已经适应了黑暗,杂物的轮廓渐渐显现,她默默的在心里猜着,那到底堆放了什么?

        正想着,一声鸡啼打破了宁静,不一会儿亮光从透气口慢慢移进楼内。当第一缕晨光射进来时,他们睁开了双眼,在对方的眼里找到了自己的影子。

          她想,终于摆脱了命运,终于可以平静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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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扶着栏杆缓缓地走下楼梯,堂屋空无一人,她的肚子饿的咕咕直叫,可她只能站在那儿,不知从何下手。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原来是志峰也下来了。

      “志峰,你的家人都去哪里啦?”她疑惑不解,对着他好奇问,希望能得到解答。

        男人静静地盯了她一会儿,无奈地说:“他们天还没亮就已经出工了,不早点去,一天下来就什么也做不成。”

        “那他们不吃早餐吗?”

            “早餐?”志峰向着厨房努努嘴,“跟我来,我们一起去吃早餐。”

          她没有听出话里的讽刺。跟着他来到厨房,打开厚重的木锅盖,锅里没有冒出热腾腾的蒸汽,只见锅里放着几个黑乎乎的,圆溜溜的东西。

        “这是什么?这么黑,这是吃的吗?这能吃吗?”她瞪大眼睛,仿佛只要使劲盯着就能把那黑乎乎的东西变成一碗热腾腾的粥。

      他叹了一口气,说:“我早说了,不要回来,就算去做汉奸都不要回到这个鬼地方来,你偏不听。现在你看到了,这就是我的家。”

        她深深地望着眼前这个男人,“上海已经沦陷了,人们都逃了,想着要远离战争。难道你真要为了那点钱,就出卖自己的国家,出卖自己的同胞吗?做一辈子的走狗吗?我们好不容易逃离了那非人的生活,在这里不就是累点,苦点吗?但至少我们是自由的,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不要随时担心生命受到威胁。”

          男人的脸上露出羞愧之色,想着自己读了那么多的书,却不如一个女人。

        她伸手从锅子里拿出那团黑乎乎的放进嘴里,有点冷,有点硬,有点甜,不是那么难吃,好不容易咽下去,却又仿佛哽在喉间,要下不下,要上不上。

        “水”她使劲地拍着胸脯,男人一看,噎着了,忙着去舀了一碗水,水很清,一股甘甜顺流而下。她咂咂嘴巴,不错,要是热一热会更好的。

        “你教我生火煮饭吧!米缸在哪?我们找找吧!阿妈他们一定要吃饭是吧,她们没空回来吃,我们就给他们送去。”

        他们在灶台旁边发现一个大大的酱黑色的陶罐,上面盖着木制的盖子,他们兴奋地打开盖子,罐子里漆黑一片,只露出一点点的白色,他们几乎把脸凑到了罐口,可是那白色的大米没有丝毫动静,还是那么丁点躺在罐子的最底部。

      他们面面相觑,可在对方的眼里看到了无奈。男人狠狠地踢了一脚灶台,结果痛的自己直跳脚。

        女人想了想,从她的耳朵上把耳环取了下来,放到了男人的手上,说:“拿着,到村里哪家富裕的人家换点米来,怎么说这也是黄金的,应该还是能换得到粮食的。”

        男人看着那躺在手心里的耳坠,觉得有千斤重,但还是头也不回的跑了出去,回来时手里提着一小袋大米。

      他们开始生火煮饭,屋顶上腾起一层白色的烟雾,久久不愿散去。男人和女人把饭送到田间,迎面而来的是一张张满足的笑脸,一个个感激的眼神。

        流年似水,时间匆匆而过。他们还是天天晚上躺在楼板上,天天送着香喷喷的米饭,同样在困难的时候卖掉一些首饰,就这样过着平静的生活。

        可男人似乎不甘寂寞,总爱和一群无所事事的人混在一起,嬉皮笑脸的从村东头走到村西头,偷偷拿着她衣服首饰变卖,换成钱,开始日以继夜的赌博。

        慢慢地男人们看她的目光也渐渐地起了变化,每次她去送饭,总有男人跟在她的身后,眼光像粘在身上怎么甩也甩不脱。好几次她跟志峰说,可是他都不理不睬的,仿佛没空去理会这些事情。

      她越来越害怕出门,有时连志峰大哥和阿爸看她的眼神都令人害怕,好像自己就是那狼群里的兔子一样,无处可逃。

      今天如往常一样,她挎着竹篮去地里送饭,刚走到房子的转角,就听到一阵又一阵的轻言细语随风飘荡,“舞女”“妓女”“人尽可夫”“狐狸精”“骚货”各种难听的字眼纷沓而至,她停住脚步,想听的更清楚些,可声音却渐渐远去。

        “喂!”身后传来稚嫩的声音,她转身望去,一个女孩后面跟着一群半大的孩子,“你,告诉我们,舞女是不是妓女,妓女又是什么?大人们说你是妓女。”

        她紧紧抓住竹篮,手指甲紧紧地扣在手心,深深地嵌进肉里,一片血肉模糊,可她却不知道什么是疼痛,依然笑眯眯的看着女孩。

        “小妹妹这么漂亮,问这些干什么呢?这可是大人的事哦!你告诉我这些话是谁告诉你们的呀?”

        小女孩略做思索,附在耳边轻轻地说:“你这么漂亮,我才不信他们的话呢!是阿爸和阿妈吵架的时候说的,还有他们的阿姐,阿哥都是这样说的,可我不信,我就来问你啦!”小女孩天真无邪的望着她,想从她这里得到否定的答案。

        她眨眨眼睛“这是秘密,以后我再偷偷告诉你,好吗?你看现在这么多人。”

        “嗯,好的!那你一定要告诉我?”小女孩带着队伍欢蹦乱跳地跑走了。

      她看着她们消失的方向,轻轻地笑了起来,越笑越大声,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她伸手拭去眼角的泪水,挺直了背脊,慢悠悠地走向田间地头,两旁忙碌的人们偶尔投射来探究的目光,低下头窃窃私语。

      她每走一步都是那么艰难,每一步好像都踩在了心上,在心上践踏,揉搓。每一个眼神都在她的身上戳一个洞,从洞里泊泊涌出鲜红的血珠。每一次窃窃私语都钻进她的耳朵里,在她的脑中不停的回响。

        终于可以离开了,她抬眼望向阿妈和嫂子,她们眼中的轻蔑和愤恨,让她的身体掉入冰窖,无法得到救赎。

        她默默的收拾着,表现出的镇定却从她颤抖的手指中泄露,她跌跌撞撞,落荒而逃。

        她回到楼板上,掩面而泣。压抑的哭声在楼板间震动,灰尘漫天飞舞。

      这时她听到有节奏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借助一丝光线,她看清了来人,志峰大哥红着脸,眼睛血红,双手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害怕而不停地颤抖着。

        “大哥,你有什么事吗?”她边退边问。危险即将来临,对危险的警觉让她想寻找突破口,可她已退无可退了。

      “别哭,哭了会让我更心疼的。”他伸出满是泥土,茧子的手,慢慢地爬上了她的脚踝,抓住她的脚使劲一拉,伴随着她惊恐的尖叫,重重地摔倒在楼板上,楼板下的灰尘更多了,洋洋洒洒,就像下起了大雪。

      她挥舞着双手,双脚也不停地蹬着,嘴里发出狂乱的尖叫。

        “啊~啊~呜呜呜呜”一只大手摁住了她的声音,声音被逼回了喉间,茧子磨破了嘴边细嫩的皮肤。

        “嘶啦”“嘶啦“嘶啦””的声音不绝于耳,她感到全身的肌肤都已经裸露在空气中,冷,彻骨的寒冷,她已无力反抗。

        “反正不是我就是别的男人,都是男人,先便宜我算了。”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飘到很远的地方去。

      透过小小的透气口,她看到阳光倾洒在树叶上的样子,听到微风和树叶细细低语,感受到每一滴露珠落下的姿势,是那么的优美。滴答,露珠在半空中变成了气体。

      滴答,露珠消失在黄黄的泥土中。滴答,露珠掉在了眼睛里,变成了咸咸的泪水。

        不知过了多久,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天渐渐地暗下来。又是一阵细碎的脚步,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她依然看向天空,把周围变成空寂的夜色,感官在这一瞬间消失。

      漫天的星辰爬上了高高的天空,星星闭上了闪烁的眼睛,不去看这世间的无情。

        又一阵杂乱无章的脚步,如雷般响起。她被两只钳子一样的大手狠狠地夹住,她看到星辰越来越远,越来越小。

      她的头在楼梯上奏着交响曲,在高低不平的琴键上奏起。她的脚终于着地,她的脸贴着黄土,她的舌头从嘴里伸出舔了舔那涩涩的黄土,有的窝窝是踩上去的脚吧!灰尘在她的眼里放大。

        她的耳边阵阵轰鸣,是火车,火车进站的声音。不对,是电车在轨道上奔跑的声音。不,是母亲提着耳朵辱骂的声音。还是不对,是弟弟尖叫的声音。

      到底是什么?为什么这么痛?是母亲在掐我吗?是弟弟在咬我吗?是客人在拥抱我吗?是姐妹在扇我耳光吗?为什么?为什么?

      看,是十里洋场的繁华景象。听,是《夜上海》的乐曲。“砰”“砰”残肢断臂在人群中飞舞。“砰”“砰”半张脸掉落在脚边。“砰”“砰”长长的肠子拖出一道血色。“砰”“砰”她的头掉在了舞池中央,她的手脚落在黄埔江,她的肠子挂在电车上,摇摇晃晃,跟着电车飘荡。

        一阵又一阵的虫鸣把她从梦中吵醒,她发现自己穿上了白色的衣服,她发现她躺在冰凉的石板上,她发现屋里漆黑一片,屋外繁星满天,她发现一根长长的绳索挂在窗楞。

        她奋力地爬过去,牵着绳子的一头,不错很结实。她努力让自己站起来,靠着墙,把绳子在自己的脖颈绕了几圈,太少,太长,再绕一圈。这回差不多了,力气也用完了,她实在没有力气站着了。

      她的身子在下坠,可绳子却缠绕的越紧,喉咙干涩,好痛,无法呼吸,她张开嘴,吐出舌头,手指使劲地往土墙上抓挠,指甲折断,打翻,十指全是斑驳的血迹。可想呼吸的欲望是如此的强烈,以至于她无法感到疼痛。

        呼吸,呼吸,越想越不能呼吸。慢慢地她停止了挣扎,一切又归于平静,虫儿还在欢快的鸣叫,夜风还在轻轻地吹拂,星光还是如此的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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