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 重返奇未岛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归来】


杰弗里·兰达是在1740年出版的那本《世界岛屿志》中看到关于奇未岛的叙述的。叙述不是一笔带过,而是以华美的辞藻描述了一个仙境般的存在:奇未岛位于太平洋西南部,与新西兰南岛隔海相望,此地气候温和、物产丰厚、万物和谐,可谓人间天堂。

杰弗里的嘴唇抽动着,经岁月洗涤而早已由海绿变成鸽灰色的虹膜突然闪现出光泽,就像海面上被云朵囚禁却又挣脱束缚的太阳。他试图压抑着激动的心情,可双手还是禁不住颤抖着,一方面是因为这个似曾相识的名字,另一方面也可能是年纪大了,手脚常常不自觉地抖动。

他合上了这本从芬尼湾大型二手市场淘来的二手书籍,已经脱线的书脊和他粗糙干燥的手背看起来一样老旧。有那么一瞬间,他想把这本书拥在怀里,就像老友重逢那般,可想想还是没有,他把它端端正正地放在了书桌中央。又压了几本不相干的杂志在上面,他不想让妻子杰奎琳看到。

作为当今有些名望的航海探险家和几本航海杂志的名誉编辑,杰弗里的足迹几乎遍布全球上百个岛屿。

初次听到奇未岛这个名字,是在五十多年前的一次航海探险中。那时,杰弗里还是个毛头小子,年纪虽轻,可有勇气有谋略,也当上了船长。他和他的船员们在新西兰南部的原始森林里不幸迷路。气候燥热,水源稀缺,林子里的小泥坑早已龟裂,枝头的奇珍异果虽多,但又不敢轻易食用。随着储藏淡水和罐装食物的不断减少,整个团队的精神状态也被急剧磨耗。在那些焦虑的日子里,他常常想到杰奎琳,他们当时新婚燕尔,他祈祷能活着回去。

有天傍晚,当杰弗里正对着杰奎琳的照片喃喃自语时,他看见不远处的林叶之间突然冒起细长笔直的黑烟,随之而来的还有轰隆隆的声响,仔细听辨,这是震得土地颤抖的脚步声和吓得飞禽展翅的呼叫声。杰弗里推测是附近土著部落的活动。

杰弗里和船员们轻手轻脚地趴在一株高大的贝壳杉后面窥望。果不其然,林中的空地上生着篝火,上面烧烤着一头一侧已经碳化的鹿。七个年轻力壮的土著青年正围着篝火疾走。每走几步,他们就仰头朝着空中大喝一声,再走几步,他们又低头用手中的木棒击打土地,篝火映衬在他们的眼眸里,好像是即将西沉的血红的落日。靠近篝火盘腿打坐的还有一位老者,衣衫褴褛,瘦骨嶙峋,头顶黑色羽冠。队伍每绕行几圈,他就用手蘸着已经掉落在地的炭黑,抹在那几个年轻人的额头和脸颊上。一边抹,嘴里还一边振振有词地念叨些什么。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鹿腹部的肋骨像阴森的獠牙那样暴露在外,腥气的血水开始滴进火里,发出沙哑的嘶嘶声,像一条倦怠的吐信子的蟒蛇。这时,那位老者终于起身,手里拿着一只木瓢样的水盆,把里面仅剩的一些污水洒在篝火旁边的土地上,而那几个青壮年正虔诚地伏在地面,像接受甘霖那样接受着污水的洗礼。没有人动,眼前的景象似乎静止住了一般。

杰弗里和土著人打过交道,虽然不是眼前的这群人,但原理上讲应该大同小异。他朝身边的船员们挤挤眼睛,又做出掏口袋的动作,目光相接,他们点点头。

杰弗里和船员们从树后出来,弯腰屈膝地朝着那个老者过去。他双手捧着几只彩色玻璃珠,举过头顶,还有人拿出了小铃铛、扑克牌这类廉价的小东西。土著人左瞧右看,又在手里反复摩挲,打磨光滑的石块,声音清脆的铃铛,还有带有类似图腾印花的纸片,这下子他们可是乐开了花。杰弗里准备趁势换点淡水和食物,没想到变天了。

暗橙色的夕阳给万物罩上一层朦胧的薄纱,雨点打在树叶上声音如同由远及近的鼓点,仿佛是一支前行中的军乐队正在演奏铿锵的曲调。水珠很快穿过茂密的枝桠,滴在干涸的土地上。杰弗里心想这雨来得真不是时候,怕是要搅了他的计划。可不成想,那些土著人竟手舞足蹈地蹦着跳着,有几个还要凑上来亲吻他的鞋子。后来他才明白,刚才那是一场求雨的仪式,而他和船员们恰巧成了携雨而来的“神明”。

每到一个岛屿,杰弗里都有描摹当地奇珍异物的习惯,他的手绘相当逼真。他又花了几天时间,细细观察原始森林里的生物。他把素描纸拿给土著人看,问他们这些东西的名字以及能否食用,再按发音记录在案。如果条件允许,他也会给杰奎琳带不少“特产”,她最爱莳花弄草,杰弗里就把花草晒干压平送给她。每次返航时,她总是穿着一袭红裙在门口等他,她递上新鲜的玫瑰,他递上奇特的干花,然后她会快乐地搂住他的脖子,一起转圈。

离开新西兰原始森林的过程十分顺利。杰弗里的那艘叫探险号的帆船上装得满满当当的,都是海员们搜罗而来的器物和土著人送来的食品。强劲的西南风吹拂,探险号的白帆鼓动,如同夏夜里呱噪的青蛙的肚皮。登船前,杰弗里拿出航海图和指南针,再度确认方向,凭借这股西南风,探险号可以北上前往库克群岛!

告别之际,身后的部落首领突然指着远方的海面高呼,奇未!奇未!他的声音之尖利,好像鸟类在空中嘶鸣。杰弗里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大海平静如明镜,并没有什么异常,杰弗里疑惑地看着他。不见杰弗里的反应,部落首领的叫声更加激昂高亢了,奇未!奇未!似乎都要把心肝脏器吐了出来。杰弗里把航海图拿给他看,他颤抖地点着新西兰东部的海域,嘴里还在嗫嚅着奇未这个不知意义的词语,眼睛里也盈满泪滴。杰弗里也指了指航海图,又用手比划着身后的森林和岛屿,部落首领呀呀地叫着,脸上立刻变出尊崇的神态,双膝跪地,颔首低眉。杰弗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船上补给充足,船员意气风发,杰弗里亲自掌舵,准备先向东一探究竟,再北上航行。离开新西兰南部时天高气爽,海面纹丝不动,似乎是天空的倒影,可向东不过行驶了60多海里,却突遭大雾和大浪,连指南针也开始打摆,杰弗里还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他冲到甲板上,帮着海员们把船帆收起来,可一层又一层的海浪奔涌而来,击打在船身两侧。可怜的探险号啊,它站在风口浪尖上左摇右摆,俨然沦为一只落入蛛网的苍蝇,即将被沿蛛丝而来的庞然大物吞入腹中。杰弗里在返回船舱的时候不慎仰面摔倒,一只装水的木桶又磕到了他的前额。就在天旋地转之间,杰弗里瞥见了浮在天空之上的一抹绿意,围之飞翔的是浑身漆黑尾羽金黄的长喙大鸟。此时天和海的位置已经颠倒,天便是海,海便是天。杰弗里坚信奇未岛一定就在不远处,这就是它在天空中的倒影!木桶又朝他滚了过来,混沌之中,他听到大副高喊返航的声音,再次醒来时已经又回到了新西兰南部的森林。

奇未岛自此变成了一个飘渺的梦。在这之后,杰弗里查阅过各类资料,可都没有找到过任何关于奇未岛的记录,船员们也不愿再靠近那片水域,连他的好朋友、同在探险号上经历了这一切的大副理查德都劝说他,这一定是那群土著人使出的巫咒,想让他们葬身海底。唯有杰奎琳,她常常抱着崇拜英雄的姿态对他,听他说起海上的冒险,她说她是相信奇未岛的存在的,就像她相信他讲的每一个故事。所以当杰弗里在这本破旧的《世界岛屿志》中看到奇未岛这个名字的时候,他的心脏几乎停滞了。一直以来,他就知道自己的直觉是对的,现在终于有了白纸黑字的证明!

一夜未眠,那抹曾浮在天空中的模糊的绿色变得越发得明亮,好像是那一夜高悬的月亮。第二天清早,天色微朦,杰弗里就带着他的那条叫洛奇的拉布拉多犬去芬尼湾“侦查”,说是侦查,其实是去芬尼湾的港口物色合适的帆船。探险号早已转手出售,曾经一起出海的朋友们也都老态龙钟,怕是没人同行,这次杰弗里准备做个独行侠。

他没有和杰奎琳说看帆船的事情,他在餐桌的烛台下面给她压了一张纸条,只说了和洛奇去芬尼湾散步。这两年来,杰弗里明显感觉杰奎琳变了,脾气时好时坏,脑袋时清醒时糊涂,常常用训斥小孩的口吻和他说话,怕不是得了什么老年顽症。以前他们还能谈谈航海的事情,现在完全不行了,杰奎琳对和水相关的一切都不感兴趣了,她要待在陆地上,踏实的泥土让她感到安全。散步是她喜欢的词,她常常在他耳畔唠叨,人老了就不要乱下海折腾了,走路最安全了。

芬尼湾的船儿们还在沉睡中,帆都收着。杰弗里一个一个地看过来,他心想着,现在的船的样式真是五花八门,他想找一只小型单体帆船,双体的过于平稳,新手入门还可以,可杰弗里这种老船长是看不上的,就像骑惯了汗血宝马的勇士突然要驾着一匹小驴驹周游世界,浑身的力气简直都没地方使。他看到一艘还不错的,就在系船柱上做上标记,洛奇叫了几声,也在系船柱旁撒了泡尿。杰弗里满意地揉了揉洛奇的脑袋。

按照《世界岛屿志》上的描述,奇未岛在距新西兰东岸直线距离约80海里的地方,条件适宜的话,两天之内就可以走一个往返。杰弗里的心情又焦躁起来,他从来没有像最近这样关注天气,整天捧着小方砖样的收音机在耳边听,嘴里还在念叨,前往奇未岛需要东风,返航的时候则需要西风,风速也要合适。虽然那艘单体帆船的主人向杰弗里演示过现代帆船如何在风向不利的情况下靠之字形路线前进,但杰弗里不满意,在航海中,身为探险家,他不做投机取巧的事情。

杰奎琳对于他这种收音机不离身的行为感到好奇,同时也有些警觉,她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杰弗里和她说,他和几个朋友要去森林徒步,在天然氧吧里身心都能得到极大的放松,对人总归有帮助,如果条件允许的话,最好能住上一夜。这些话都是顺应着杰奎琳的心思说出来的,里面有陆地没有海洋,去走路而不去游泳。可正是因为太顺耳了,杰奎琳怀疑着里面的每一个字。杰弗里握住她的手,“你知道,这些人都是见一面少一面了。”他说话一顿一顿的,每个字像小钢珠那样被发射出来,很清晰,又打得人有些疼。杰奎琳愣了一下,想到不久前去参加的那个葬礼,是杰弗里原来的大副理查德的,死于癌症。她眨眨眼睛,说了句好吧,末了还补了一句,那我送你去车站。

出航的那天是个秋高气爽的日子,杰奎琳亲自把杰弗里送到芬尼湾的主火车站。按计划是这样的,杰弗里坐森林专线前往银山森林公园,和朋友们约在森林公园见面。徒步半天后住林区旅馆,第二天再前往公园中著名的蒙彼利特山区,傍晚从山的另一侧坐森林专线返程,杰奎琳会再来接他。

杰弗里隔着窗子跟杰奎琳招手。火车启动了,轮子发出咯哒咯哒的声响。杰奎琳随着列车走了几步,还从包里摸出了手绢,朝他挥着,杰弗里也把脸压在玻璃上看她,那架势像是生离死别。火车终于把她甩在了身后,她手里舞的那条黄手帕变成了一个小点。杰弗里迅速更换到靠走道的座位,把行李架上的手提箱也拿了下来,放在脚边。二十分钟后,列车抵达第一站西班,杰弗里下车,在对面站台等了大约半个小时,就坐上了返回芬尼湾主火车站的列车。他是从那里步行去的港口。

那艘小型单体帆船操纵起来简直可以说是得心应手。出了海港,四周一下空旷起来,是一望无际的海水和荡漾其中的船舶,再远一点,连船舶都被无边的大海稀释了。西风从耳畔刮过,把杰弗里头顶上仅有的几缕银丝吹得东倒西歪,他倒是丝毫不介意,咧着嘴笑,心也随之在空中舞蹈。

这次出海和五十几年前的那次很像,离港的时候天清气朗,连一丝乌云都没有,可不知怎么的,到了离岸60多海里的时候,天气再度骤变,又是迷雾和大浪。那些消逝多年的记忆像海浪一样在眼前翻滚。杰弗里到甲板上把船帆收起,迅速回船尾掌控船舵。雨点像豆子那般砸在他的脸上,连眼睛都睁不开。他索性把眼睛闭上,唯独双手抓得死死的,舵不能飘,要直线往东。他把双腿叉开,膝盖微屈,像扎马步那样站稳。船身晃得厉害,左一下右一下,被推到浪尖又落回低处。乍一看,杰弗里不再是个活人,而是一尊矗立于船尾的雕塑。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杰弗里感觉有金色的阳光打在眼皮上,风和浪的声音都小了许多,船也不晃了。他睁开眼睛,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是一座绿色的岛屿!

杰弗里看了看身后,碧空如洗,风平浪静,哪里有什么暴风雨的迹象。他又看了看前方,同样也是万里无云,水波粼粼。四下连一只船都没有。可这座岛,就这么突兀地出现在海里,如同海市蜃楼一样。杰弗里的心口怦怦直跳,眼睛瞪得滚圆,嘴里嗫嚅着,奇未…是奇未…他抬了抬腿,因为扎马步的缘故,小腿一阵痉挛,肌肉酸痛,他使劲用手敲了敲,也不见好转,只好一屁股坐在地上。可疼痛让他心安,这终于不是幻境一场。

奇未岛很小巧,目测下来,南北直径不过十公里,东西方向还不清楚,要登岛之后才能确定。岛上树木葱茏,一片蓊郁,远看像只浮于水面的绿毛海龟,人类活动的迹象并不明显。杰弗里抑制不住激动的情绪,驾船朝着奇未岛快速前进。

帆船停稳在浅滩,粗麻绳的另一头系在一块礁石上。杰弗里把背包往沙滩上一扔,心早已飘飞出去,他连梯子都没搭,整个人坐在船舷上往下一跃,着地时膝关节咔嚓响了一声,他这才想起来自己已经是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子了。

杰弗里先是沿着海岸线走了一会,这里的沙子是浅橘色的,很细密,每走一步都像踩在了蓬松的棉花糖上,让人难以平衡。礁石之间有类似小螃蟹的爬行动物在快速移动,他伸长了脑袋看了半天,速度太快了,看不清模样,只知道也是浅橘色的。不远处有几棵巨树横卧在地,整个森林像被撕开了一道口子,杰弗里手脚并用,摇摇晃晃地爬上山坡,从而踏进了茂密的森林。

里面的光照不足,勉强辨得清方向。可生长的植物让他大吃一惊,玲琅满目的瓜果蔬菜挂满枝头,青的红的,色彩斑斓,各个个头饱满,令人垂涎,又都在触手可及的高度,这一切简直像是植物学家精心打理的温室菜园。再往前还有一亩一亩的花田,杰弗里揉了揉眼睛,那都是些见所未见的稀有品种!彩虹渐变色的玫瑰,有半人高的鲁冰花,摸起来如同皮革质感的芍药。他拿出纸笔,想按照以前探险的习惯把这些奇花异果都画下来,画了几张后才想起随身带着的照相机,赶忙从包里取出,一个一个地拍过来。拍到那朵彩虹玫瑰的时候,杰弗里想着给杰奎琳带一朵,家里的花园完全由她打理,要是看到这么美丽的花儿,她一定会高兴的。

夕阳的余晖从枝桠中洒进来,给万物镀上了一层金辉,这一切显得更加美好了。杰弗里目视着这颗橘色的火球沉入海底,他总觉得它有点异样,但又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同。他离开森林,返回帆船,准备在船舱里过一夜,第二天再回来。没有了太阳的照耀之后,大海和森林变得冷清起来。海上看不到一艘船,也没有灯塔的光,森林像一只沉睡的巨兽,正在积蓄力量。杰弗里在船舱里再次翻阅了那本古旧的《世界岛屿志》,那几句话他已经烂熟于心,什么气候温和、物产丰厚、万物和谐,可谓人间天堂。睡前杰弗里又去甲板上看了一眼奇未岛,隐约之间,岛上好像闪着星星萤火,还飘荡着奇妙的歌声。他抬头看了一眼星空,繁星璀璨,那星星萤火大概是繁星的反射吧,那歌声大概是空谷回音吧。不知道为什么,他又想到了杰奎琳,要是她在该多好,她以前喜欢露营的,她喜欢看星星的,杰弗里边想边踱步回船舱。

上半夜怎么也睡不着,大脑像个无法停止的机器,把一天中的事情反复回放。下半夜的时候,睡意终于来了,并把这个不停运转的机器砸成了稀巴烂。第二天清晨是海鸟把杰弗里唤醒的,那是一只漂亮的鸟,站在拴船绳的那块礁石上唱歌。它的喙大极了,和它的小脑袋不相称,但声音倒是很洪亮,像是只报晓的雄鸡。也不知道它会不会飞,杰弗里走到甲板上一看究竟的时候,它就跳走了。

再次回到森林的时候,杰弗里刻意往岛中央走去。没走多久,眼前突然出现一片翠绿的草地,阴郁的林子一下开朗起来。这里间或种着直冲云霄的巨树,巨树只有一根笔直的躯干,树枝并不分叉,而是集聚在顶端,仅仅在树根周围投下阴影。不过树叶的颜色很奇特,墨绿色中间藏着一条金色如绸带的长布条。树木周围还零散分布着大大小小的喷泉。最惹人注目的是一座几近透明的房子,像是用蚕丝纺成的,虽然连窗子都没有,但墙壁晶莹通透,里面的任何东西都看得一清二楚。看着这一切,杰弗里吃惊地张大嘴巴。

就在这时,蚕房里有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和幢幢而动的人影。杰弗里小心翼翼地躲到一棵大树后面,暗中观察。一条如蛇般的长带从房子一端向另一端游动,上面盛满了五颜六色的物品。杰弗里瞪大了双眼,这才分辨出它们竟是昨天在森林里看到的奇珍异果,大番茄,大葡萄,大鲜橙等等,他痛恨起自己的无知,想不出更恰当更美妙的名字。突然有人影围到了那条银蛇旁边,一拥而上,就像蚂蚁发现了食物。杰弗里不确定他们是不是人类,他用手比划着,他们可能才到他的腰部那么高,他们在挑选上面的果蔬,然后装进手上的篮子里。

蚕房的门开了,那是一道玻璃推拉门,从里面涌出的正是刚才看到的小人们。他们身穿白色针织衣裤,脚踩白色布鞋,衣着干净,举止自然,一个个笑吟吟地往树荫底下走。到了之后,就席地而坐,吃起篮子里的果蔬。他们咿咿呀呀地说着话,可杰弗里一句都没有听懂。

天空中传来鸟儿的叫声,杰弗里抬头一看,不禁吓得后退了半步。通体覆盖着漆黑的羽毛,却长有一条金色如同火焰的长尾,一只怪鸟正围着巨树的躯干一圈圈地舞蹈。这就是多年前初次前往奇未岛时见过的大鸟啊!杰弗里揉了揉眼睛,双手颤抖着在背包里摸索出照相机。他半蹲着,镜头对准空中,按下快门的瞬间闪光灯突然亮了。那鸟儿一惊,朝着杰弗里藏身的那棵大树凄声鸣叫。

小人们也发现了异样,伸长了脖子四处张望,也有胆大的径直走了过来。杰弗里慌张地摸了摸口袋,彩色玻璃珠还有的,但照相机一定不能被看到。他记不起是在哪里读到过的,土著人非常惧怕照相机或者镜子这类能显像的东西,当他们看到自己的形象出现在别的地方,会以为这是摄人魂魄的器具。刚把照相机收好,就有一只小手来拉他的衣角,他低头一看,是个小人,海蓝色的眼眸里好像盛满了海水,杰弗里在里面看到了自己的倒影。杰弗里摸出一只彩色玻璃珠给他,他竟然咧嘴笑了,然后更多的小人把杰弗里团团围住,他们拉着他一起去树荫下小坐。

杰弗里坐在一旁听他们欢快地交谈,他没法加入他们的谈话,只是默默地倾听着。他发现他们每句话的结尾都会加上“奇未”这个发音。他们朝他微笑,拉着他的手,时不时递来可口的食品。他也“奇未”了一下,小人们感动得几乎落下眼泪。

杰弗里打量四周,高树,怪鸟,蚕房,小人,看到这些奇景胜景,心里不免感慨,真是如书上所写,人间天堂!他想把这一切都印刻在脑海里,回去之后可以好好和杂志社的其他编辑吹嘘一番。他甚至开始在脑海里勾画着下一期的杂志封面,奇未二字应该放在中央还是顶上,用什么字体,配哪张图片。这将会是一篇一炮而红的报道。

杰弗里卡着点,他不能错过杰奎琳去车站接他的时间,不然一切就露馅了。告别之时,小人们对他依依惜别,他们簇拥着他回到泊船点,把食物都搬到他的船上,招手,目送他扬帆远去。

回程相当顺利,穿过迷雾之后,芬尼湾几乎立刻尽收眼底。杰弗里从港口出来之后,见时间尚早,又顺路去了趟远洋杂志社,把绘图手稿和相机胶卷都交给了总主编。杰弗里拍了拍那个年轻人的肩膀,在他的耳畔豪气冲天地说道,我有一个举世无双的发现,奇未岛!还没等对方回话,杰弗里就跨出了办公室,他挥着手,头也不回地说着,等明天细谈,杰奎琳要接我回家了。

急促的警笛声和救护车声由远及近地包围了维多利亚公园,杰弗里站在一个喷水池旁边,有些不知所措。救护车刚拉走了一个男孩,也就五六岁的样子。他们说,他想伸手去够水池里的白色遥控帆船,结果被船的主人推了一下,下巴磕在路上的碎石上,往外汩汩冒着鲜血,急救医生看了后说要去医院做缝合手术了。警察也到场了,他们围在离杰弗里不远的地方,杰弗里怔怔地望着他们,他手里还握着遥控帆船的遥控器,帆船已经跌落在石子地上了,他按了按前进的按钮,马达空转着,船离了水就不再是船了,动弹不得。远远地,他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哦,那是杰奎琳的,她在急迫地向他们解释什么,杰弗里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她好像在说,那是我先生,杰弗里·兰达,他患有阿兹海默症。他听到了她嘤嘤的哭泣声,但他回身看到那张熟悉的面孔时,心中突然升起了一种安全的感觉,哦,杰奎琳要接我回家了,他欢快地想。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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