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你,是件渺小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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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魂接待处是个很有意思的地方,每天的工作就是接待每一个从尘世而来的灵魂。接待处有很多个不同的环节,比如,接待欢迎,听取故事,灵魂洗涤,分发手册,分配住处等等。

其中有个小女官,负责分发每魂一份的《魂魄生存指导手册》。她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女官,一直都很羡慕负责听故事环节的同事。传说中那个环节关系着生魂的稳定性,所以历来是整个生魂接待处的重中之重。接待处管事孟姑姑强调过,想要每个生魂不会寻滋闹事,就务必让他们把所有对于尘世的眷恋都说清楚,然后再进行灵魂洗涤。

这个管手册的小女官日复一日的梦想着能够亲耳听到魂魄的故事,终于有一天,她的梦想成真了,她遇到了一头格外漂亮的狮子,听他讲了一个有点落寞的故事。

那天,天气不是很好,生魂接待处外面来了几个特别吵闹的灵魂,把欢迎接待室彻底给作了个天翻地覆,孟姑姑带着一群生魂安保去震场子。处里的小官们无事可做,纷纷结了伴儿去看热闹。小女官就是那个时候遇到了那头狮子。

彼时,一大堆灵魂扭作一团,生魂安保还在孟姑姑的带领下喊话调节,远远地,小女官发现了那头狮子,和这个慌乱的环境显得有点格格不入,他就那样安静的待在接待室外的角落里,眼睛一如古井般无波无澜,魂魄寂静的过分。可是那头漂亮的金棕色毛发在不甚晴好的光线里都发着淡淡的光。小女官心里想,这头狮子真漂亮。那边厢战争还在不断升级,这边厢,小女官蹑手蹑脚的靠近狮子。


“你好。”

“……”

“狮子先生?我和您打招呼呐。”

“?”

“你从哪儿来?”

“哦,草原。”

“你听说过么?来这处之后是要先讲故事才能去办理报道的。”

“没听过。”

“呐,你现在听到了,我是这处里的小官,你就和我讲吧。”

“………也行。”


我出生的时候,久旱的草原迎来雨季,我父亲在那片草原已经称王很久了,可是他一直没有王子,倒是有很多公主,所以,我出生以后,我父亲特别高兴。他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带着我站在草原的高地上,告诉我,等我长大以后,也要堂堂正正的成为这片草原的王。我当然也没有怀疑过。

“哦,这个在人类社会好像有个动画叫《狮子王》。”

“……”

“没事没事,不重要,你继续。”

我们有个法师,是一只狒狒,他告诉我父亲说,我长到独自打猎的年纪会遇到一次变故,如果不让我在那一天出门,我就一定会是草原上最伟大的王,但是如果让我如期出门,我就会成为一颗陨落的流星。

“哦哦,《狮子王》里面也有只狒狒。”

“……”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你继续。”

我父亲一直对狒狒法师的话深信不疑,但是,这一次,他没听。所以在我生日的那天,我终于可以独自出门。我跑了很远的路,跑出了草原深处,跑到了人类的领地。那是一片村庄,我被一阵笑声吸引,那是一处小院子,竖着个开花的秋千架,上面立着一个小姑娘,三四岁的模样,扎着两个小辫子,随着秋千一荡一荡的,辫梢儿上的蝴蝶结像是活了。我站在院子外面看,心里想,这小姑娘真好看。

我没见过多少人类,不过,显然我整个族类对于人类来说并没有留下什么友善的印象。我没留神就被村子里的人捕了。那群人商量着怎么把我给宰了,我心里有点慌,但是这个捆着我的绳子对我来说并不能构成实质威胁,尤其我的豹子老师教了我很多破开束缚的方法,想起这一层,我就镇定的多了。其实,我还是试图和这群人讲道理的,我努力表述了我就是路过没什么恶意的中心思想,但,从实际结果看,这么解释并没有什么意义。这群人商量好了晚上怎么宰了我,还谋划到了剥了我的皮做挂毯的细节问题,我想着,反正我一会就要走了,也就不想理会。折腾了一会,人们心满意足的回家等时间去了。我正琢磨我可以挣了绳子走了的当口,那个荡秋千的小姑娘蹑手蹑脚的出现了,她用肉肉的小手和我比了小声的意思,然后从背后拿出小刀,一点一点的割捆着我的绳子。她人很小,拿的刀子也很小,割的很是费劲。阳光不错,我眯着眼睛看她小小一只,割的甚是卖力,大眼睛扑闪扑闪的脸蛋儿红红的,我总觉得她好像会发光。

她费了很大一番周折总算把我给放了,花朵一样的小嘴小小声的和我说着让我快点跑,说完一转身就跑了,身子小小的。看着她背影消失后,我拔腿开跑,恰好时近夕阳,迎着金光,想着她辫髾儿的蝴蝶结,我的心柔软的一塌糊涂。

从这天开始,我就有了一件必须做的事儿,我会跑很远的路,小心翼翼的靠近那户人家,为的就是悄悄的看一看那个姑娘。无论天气好或者不好。运气好的时候可以看到她在玩,运气不好的时候就什么都看不到。但是即便是这样我心里也觉得圆满,我想,我只是想要确认她还好,只是想要呼吸她呼吸过的空气就好。

后来,我一直维持着我的这个习惯到我终于成年,那个小姑娘已经长成漂亮的少女,我总还是记得她辫髾儿上的蝴蝶结,还有她苹果一样的脸庞,天底下真的没有什么可以比拟。我们这一族的狮子在成年的那一天是可以变成人形的,我很早就开始谋划,等到那一天,我要去看看我放在心尖儿上这么多年的姑娘。

我生日的那一天我显得有点焦躁。我很担心我变成的人形不够帅气,我很担心天气不好见不到她,我更担心的是,她如果讨厌我该怎么办呢?有生以来最紧张的一天,我从凌晨开始不断的询问豹子,到我出发前一共问了六遍,其实我还可以问第七遍的,但是他不理我了。我从森林的深处一点点走出去,特意去湖边采了最美的花,我期待好好的和那个姑娘好好说一会儿话。我总还念着当初那个努力给我割开绳子的小姑娘,那个越来越动听的声音,那个越来越美丽的影子。

可是,总还是有变故的,我终于走到她家门前的时候,我还是听到了我不愿意听到的结果。我看到她在哭,据说,附近山里黑熊那一家来提过亲了,村子里没人能打得过他们,她很害怕。我琢磨,这其实这不值得她哭的,左右不过那户黑熊罢了,收拾一下也费不了多少的功夫。所以,我把那束精心采集的花挂在了她家的门口,然后独自一个去找黑熊算账。我心里恨恨的,这个家伙,把她惹哭了。

找黑熊单挑其实没有我想的那么轻松,我终于还是受伤了,可是黑熊那家伙也没讨到什么便宜,而且最重要的是,他答应我说,坚决不会去提亲了。我想着,啊,终于,我的姑娘安全啦。

可是啊,我从来不知道流言可以那样坏。我总算身体好了的时候,挣扎着去看她,可是,我第一次用我人形的身姿站在她面前的时候,再看不到她眼睛里亮晶晶的一如当年的光亮,她没有和我悄悄说话的样子了,她就那样站在门里恨恨的看着我。我实在摸不着头脑,可是,她那样看着我,我有点委屈。我本来想和她说说,黑熊那个家伙出手还挺重的,我身上其实还有好几块没好利索的伤,可是她那样看着我,我就开不了口了。

她的父亲把我叫到屋子里,对我说,你要迎娶我的女儿可以的,但是,你毕竟是头强壮的狮子,我们还是担心你会欺负她,所以,如果你有诚意的话,就把你的尖牙拔掉,把你的爪子磨平吧,那样的话我就可以同意把她许配给你。

我听着她父亲的话,真真的始料未及。在此之前,我从未敢妄想过娶她,即便在最放肆的梦境中,最奢侈的念想也就是和她坐在一起叙叙话,玩玩秋千,一起看一下夕阳。可是今天,这个让我心口的幸福感满溢到要炸裂开来。我,居然,可以,被允许,提亲了。生命里所有的恩赐都不及这一次来的满足,我那么多的欢喜要从胸口冲出来,让我不知如何掩饰。

那天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跑回家的,只记得所有的感官像是要炸开了,我从未曾如此兴奋过,好像是,终于寻回了失而复得的东西,又像是,这个世界的珍宝终于归我所有。

我很兴奋,一直睡不着觉。想着第二天我就可以提亲了,我兴奋的不能自已。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觉,我决定去她的院子外面转转。迎着月光,我奔跑向她的院子。我运气多么的好,我看到她居然坐在月光里,我臆想着她是不是和我一样的兴奋。可是啊,臆想的终归就是臆想。我看到她脸上有泪,眼睛那样幽怨,我看到她的母亲走过来,她哭着扑向她的母亲,她说她害怕,她说她后悔小的时候救过我,她又没有要我去帮她打退黑熊,凭什么因为这样她就要嫁给我,她说她死也不想嫁给一头野蛮的狮子。我涨的满心满眼的喜悦一瞬间就消散了,我感觉到有些伤心,你看,其实我并没有要求啊,我并不想你哭的,你不喜欢我可以告诉我啊,为什么你的父亲要那样和我说呢?

月光里你还在哭,我蜷缩起来藏身在院子外的阴影里。我听见她说,她希望我从来都没有尖牙利爪,那样她的父亲就可以不用害怕我,就可以打败我,她就可以不用嫁给我了。我想,我真的有点伤心了。她母亲把她带回到房间去了,我在院子外面趴了一会,转身走向草原。我趴在草原的湖边想了很久,我想,我还是要去提亲的,那真的是唯一的一次我可以堂堂正正的和她有关系的一次见面,我还是舍不得放下,至于我的牙齿和爪子,我心里那么疼,没了这些我想也没什么,她那么讨厌,我就顺她一次也好,说不定,她看到我没有了爪子和牙齿能够回心转意喜欢我呢。

我第二天还是如约出现在了她的家,其实,我都猜到结局了,她的父亲召集村里人用棍棒把我打了出去。真的挺疼的,可是,最疼的是,我没见到她。我一面跑,一面觉得心里特别的荒凉。

我回到家里的时候,我的父亲特别的失望,他发现我再也不是他引以为傲的儿子,所以我被驱逐到了湖边独自生活。我想,这也没什么,我没了爪子和牙齿,可是,我总还是想着,她应该不怕我了。只不过,因为没有了攻击的能力,我逐渐的衰弱下去,我再也没有能力每天去看她。这辈子最后望着她的一眼就剩下月光里她满是泪痕的脸。

“所以,你就死了?”

“嗯,可能是太虚弱了。”

“你不怨她?”

“怨什么,本来她也没有理由一定要喜欢我。”

“可是你的牙齿和爪子……”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小女官觉得很难过,她没以为生魂讲的故事居然这么落寞。她此后就长了个心思,每每总想找到那头狮子爱着的姑娘,可是一直都找不到。狮子和她成为了朋友,不忙的时候,他们就约着一块看看夕阳、说说话、玩玩秋千。直到有一天,狮子来和她辞行,他说他要去投胎了。

“你这一辈子有没有什么愿望?”

“哦,我这辈子啊,就希望可以正正常常的和她谈一场普通的恋爱。”

“哦,那你能碰到她么?”

“唔,大概,可能,也不会吧。”

“啊?那你愿望不是实现不了么?”

“没关系,愿望么,不一定非要实现啊。”

“………………那你再回来的时候记得来找我啊。”

“你,希望,我来找你么?”

“当然啊!”

“………………好,我回来找你。”

狮子投胎的那天,孟姑姑给小女官安排了很多工作,小女官一直没得空去看他。

小女官从来都不知道,狮子打破了投胎的规矩,偷偷倒掉了抹去记忆的汤药,带着记忆投胎的生魂会终生背负着难以言喻的痛苦,可是狮子不在乎。他想过,上一世,他为着她开心可以敲掉了尖牙,磨平了利爪,这一世背着痛苦生活也没什么,生命没那么长,只要多想想变成生魂的时候还能遇到她,还能和她一块看看夕阳、聊聊天、荡秋千,这就很圆满。

孟姑姑找狮子聊过,问他为什么不让小女官知道,狮子没回答,转头一步步走了。

他想着,我爱你,也未必要让你知道,你要是也爱上我的时候,自然你就会知道的吧。你现在过得很快乐,我就很好。毕竟,我爱你,是件多么渺小的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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