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的好天气,墨蓝色的夜空,平平整整的没起一丝褶皱,干净的像照相馆里垂挂着的平整的背景布。一弯狭细而弯垂的上弦月,笼着一抹橘色的光,轻描淡写的在这墨蓝的背景前面,简简单单的一靠,像是一个低眉顺眼,略施粉黛的人,这样沉默而淑贤影子,看的不明不白的,只是这一抹泛着水色的眼角眉梢,清楚的表达着无限的温顺和一点点委曲求全讨好。
时光好像在空气里织出重重薄纱,怎么也想不起岁月里的这份温婉属于什么样的人,留在了什么年代。但我确实知道,对于这样的情怀,曾是我幼年时,对于未来懵懂的希冀。——在我遥远的,似曾存在过得故乡,山林水泽里氤氲不散的,便是儿时对未来所有期许和初心,有一个关于柔顺静美的一生的梦。
也曾希望这一生浮浅轻薄的很,像小池塘里一叶掌心般大的清萍,吹的是微风,落的是细雨,叶子下面有一两条轻盈的小鱼儿,一个转身就转出旖旎。。过一个夏天就好,不要太久的人生。
蛙鸣声声里,听一个聊斋的故事,走一趟世俗的红艳,梦醒在荒郊的青石上,这样的人生,落魄一点也好,失魂一些也罢,好就好在孤独终老,无人打扰,天地像一场留白。
我小的时候,住在祖母的小村庄里,一二百户的人口,牛羊猪狗,挤挤挨挨的生活在一起,我认得每一家的闲散的狗子,每一只溜达的鸡,每一个院门外的柴火垛,那些柴火垛的位置经年不变,我靠着它们,计算回家的路。我老家的屋子,有东西两扇大门,配着两个大院。
西门是乌黑的两片厚木门,门上面挂着铜制的门环,每当有人从南门来的时候,便会扣响沉甸甸的门环,撞击着木制的大门发出咄咄的闷响,但我家里人大多时间不在西院,西院和东院通过一个小拱门连通着,我的祖母大多时间都在东院做饭,洗衣,闲话家常,屋里不容易听见外面的响声,这时扣门者会便扣门边叫门,德生家的在家吗,家里有人嘛。
我从小就知道我爷爷的名字,无数的人站在门外大声的告诉过我,但我活到现在,都不知道祖母的名字,连姓什么都不清楚,大致估算姓金,也是从我对其他村子的亲戚称呼推算过来的,——我只叫她奶奶,一直到现在。
山东确实传统得很,我不知道我的祖母已以及更久远的女性的名字,即使祭祀的时候,也知道辈分称呼,至于名字,我从未好奇过。但女人不是什么留不下,她们留下的,是大道人伦,我从未曾忘记过她们,把我从一脸鼻涕的孩子,拉扯到大。
进来西门,首先是一面影壁墙,挡着院子的大概,护着一家的风水。绕过这面墙,整个西院干净利落,院子四角和中间都种的是枣树,大约六七棵的样子,枣树的叶子小而厚实,有时会有虫蛀过的豁口,像不整齐的小孩子的牙齿。
最西边的院墙下面有一颗香椿树,中年人胳膊粗细,每年可以掐出许多嫩叶,做出美味的香椿鱼。西屋窗下有一颗石榴树,年年结果都酸的很,是我祖父赶集时候被人骗了买回来的,这树活了有10多年的样子,结出的石榴一如既往的酸,就像祖父留在我记忆里的样子,永远都是一身蓝色的中山装,五十多岁,看不清颜容。
西院的五间大屋基本没人住,除非来了远房的亲戚,才会临时安排过去,大部分时间,那几个屋,是我祖父的药房——大概有三间都是他的东西。穿过月亮形状的拱门,便进了东院。
东院其实要比西院小一些,横排三间房,依次是厨房,卧室,卧室,那时我们睡在中间屋子的土炕上,对面的窗户下面放一张老式的长方形茶桌,粗粗重重,棱角分明的,桌上面铺一层革,防止茶水洇湿变色,白日里大人们往桌边一坐,一边喝茶,一边观察大门口的动静。
东院的大门常年敞开着,进门处有一颗枣树,树下有一个人力压水井,每次汲水,都先要灌几瓢水下去,再连续猛压几下,冰凉的地下水,就汩汩的流淌下来。夏天,也一起慢慢流淌过来。
从东门出去,往左走走二十米,再往右走五十米的样子,有一个巨大的下坡,老家人管它叫下沿,沿其实就是坡的意思。
顺着坡下去,有两个好的去处,一个是正对着下坡的一个池塘,椭圆形的,被树林半包着,叶子们遮挡着如火骄阳,把塘水荫的清清凉凉的,我小时候经常和几个伙伴们在里面洗澡,有一年刮大风雨,把一棵树吹伏倒在水面上,我坐在一支翘起来的枝干上,轻轻松松的钓了一下午的泥鳅。零星的雨点,落在碧绿的池水里,点出一个一个慢悠悠的水圈,一点点的漾出去,渐渐平复了水面。
池塘旁边另有一条路,斜行穿过树林,大概有五十米的样子,土路坑坑洼洼,覆着一层虚土,脚感却是温和松软。出了林子,便是村里公用的打谷场,我记忆中不是晒麦子就是晒玉米。平时不用的时候,是我们游戏的天堂,打谷场上有一个石碾,没事时候大人总拉着我的手,把我放在上面,用脚赶着石碾骨碌着耍。天黑的时候,有大蝙蝠一闪而过,也有一种黑亮的小甲虫,飞来飞去。我那是大多有些困倦了,我的姑姑们便领着我,穿过小树林,路过小池塘,慢慢的上坡,折回家里。
家里得老人,已经开始做饭,我喜欢那柴火燃烧的香味,使得整个村庄都飘着草木灰的烟火味。慢悠悠的吃一顿晚饭,并不急着刷锅洗碗,先泡上一壶茶,老人们便随意摇着蒲扇,说起家长里短,当然也会有鬼怪故事,有蛇精复仇的,也有半路碰上鬼打墙的,谁家招惹了土地神仙,谁家坟地风水不好,当然,我最喜欢的是狐仙的故事。
讲的是一个落魄的穷书生,一日走投无路,去投奔远房亲戚,穿过一座大山的时候,看见一个衣着艳丽的女子,梨花带雨的坐在路边哭泣,说是走亲戚路遇匪徒,惊慌里走失了家人,央书生送回家去。书生一路护送,到了一个大的宅院,只见门庭水榭,大家气质。一家人赶忙道谢,留宿饮酒,一连几日,饮宴不断,一住竟有月余,终于一天,入赘成了女婿,从此过上了销魂温柔的日子,只是年复一年,这书生发现自己渐近年迈,而娘子仍美艳动人,唇红齿白。
初起以为娘子保养得当,乐的自享齐人之福,后来疑窦渐生,终于一日叫到床前,责问因果。那娘子只是微微颔首,一言不发,粉面微红,一弯柳稍眉,满眼风月事。书生不忍再问,一夜温存。第二天上山的人,看见一老人扑在一方青石上,没了气息,而衣服俨然是昨日上山的书生所穿,众人不解,一时纷纭。
老人讲完故事,唏嘘良久。我则听的入迷,一脸神往,不能抽离,怎么不是一世呢。却不想后来,也是这样的起伏。那时候夜色如海,村庄像一座孤岛,熄灯以后,我听着外面的虫鸣,想着书生的故事,若真有长过百年,短过一夜的人生,该多好,我想要那只狐狸,也想要那块青石。我想要的,如期而至的末路穷途,和临死前温柔娴静的一世。
后来我长大了一些的时候,偶尔回村。有天忽然不知怎么的看上了一户人家的女孩,也是细长的眉毛,细长的眼睛,说话时看着地面,平时安安静静,笑而不语,好像小时候故事里的那个娘子。
心里喜欢的很,但也没法说,怎么说来我也不常回去,不怎么认识,况且年龄还小。蹉跎的几年里,倒也有过些交集,被大人差去借取物品,也有和同伴同去说笑一会,但,我那时总有些傲气,不想被人看出那份渴求和卑微,所以,总是板着脸,不太讲话。人家总觉得我回了城市,傲慢起来。其实,我只是害怕四目相对时的手足无措的样子。
再过了几年我和我母亲说起这个女孩,我的母亲笑着说,你可别妄想了,村里的女孩,聘礼贵得很,你可娶不起。转身与我父亲说笑起来,我很不好意思的走开了,回屋躺了一会,满脑子还是那个温柔娇艳的鬼怪的故事。
又过了几年,再回村里的时候,听说嫁给了一个我儿时的玩伴,就住在离我祖母家不远的地方。我没有去看,心里有些讪讪的,好像吃了青蛙一样,头皮发麻。再后来,总是莫名那个低着头含笑,一脸温顺的样子的人,想不明白,怎么一回身就嫁了人。
后来,国家推行了现代化新农村,我祖母家的院落被推平,改了耕地,几个村里人重新分配了住所,聚到一起,变成更大一个社区。以前种种景象,皆已不在。故乡,成为留在了记忆里飘忽不定的存在。
其实我写了这么多,重建了那个我回去不去的情景,只是因为最近小缪身体差的很。我想如果有一天她不好了,这个地方,希望可以做个归宿。推开那扇门,有我最初的梦境,也有我的未来。到时候,或许她可以明白我与墨雨的前因后果,早就注定,而这么多年的纠葛,也都了然。当然,更重要的是 也许有一天,我们三人 还能在那里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