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午睡中醒来，我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瞥见太阳慢慢地向西边偏去。迎着微风，我伸了个懒腰，晃了晃脑袋，听见熟悉的脚步声又在耳边响起。

首先跳进我眼帘的还是那双刷得都有点儿褪了色的旧胶鞋，它们从我头顶掠过，和往常一样停在枯树爷爷旁边。然后一个书包落了下来，它的主人靠着枯树爷爷席地而坐，从里面拿出一本书读了起来。他瘦瘦的，肌肉很结实，黝黑的皮肤透出淡淡的红晕，还有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

几乎每个晴天都是这样的情景：他读着书，我读着他。虽然从我的角度只能看到书的封面，但从他的表情和动作中我差不多能猜到书的内容。有时他也写日记，写着写着经常会喃喃自语起来，我也就偷听了他的许多心事。他把自己叫做“腼腆的人”，说自己不喜欢和一群人玩玩闹闹，只想静静地看书。最近他经常念叨的一个词叫“中考”，他说他一定要考到城里最好的高中去。

果然，几个月之后，我只有在周末才能见到他了。我的日子变得无聊起来，枯树爷爷也不愿意聊天，总是懒洋洋地说，你看看，我肚子里都空了，没啥可聊的啦。

就这样又过了三年，那天我午睡醒来竟然看到了两双鞋子，一双是熟悉的胶鞋，另一双是崭新的运动鞋，很炫酷，好像是个名牌。运动鞋的主人比他白很多，略微胖一些，圆圆的脸显得很可爱，不过两个人的大眼睛很神似。

“嚯，这就是你平时看书的地方？世外桃源啊！坐会儿坐会儿，我也感受一下隐士的生活。”运动鞋主人从背包里拿出一张毯子展开，正要铺到地上时瞥见了我，于是手上的动作停顿了一下，指着我对他说：“这小花草挺漂亮的，别压着啦。”

两个人坐了下来，这应该是他第一次认真看着我。他轻轻地碰了碰我的叶子，笑着说：“是挺漂亮，你不说我还没注意呢。”

其实，这漫山遍野都是我们家族的地盘，我只是微不足道的一朵，从来也没指望谁能夸我漂亮。此时我感觉脸上有点儿烫，于是轻轻低下了头，继续听着他们的对话。

“哎，试试？”运动鞋主人掏出一盒烟，端详了一下，找到开口撕开了包装，小心翼翼地拎出来一根，闻了闻。

“抽烟对身体不好吧，还是算了。”

“就试试，高考都考完了，又不是小孩儿。”

运动鞋主人拿出打火机点了烟，摆出电视里常见的风流小生造型吸了一口，接着咳嗽了两声。

“这烟也没啥好抽的，呛得慌。”

半根香烟带着一点儿火星从我头上划过，落在一丛干草上，剩下的烟被随手放在了枯树爷爷的肚子里。

运动鞋主人侧着身子躺在毯子上，一只手撑着脑袋，另一只手随意地摆弄着打火机，扬着头看着他。

“想好报什么专业了吗？”

“还是历史吧，选喜欢的念”，他还是十几年如一日地靠在枯树爷爷身上，“唉，反正我念完大学肯定是回老家来找个工作，爸妈这些年供我上学也不容易…”

“我觉得不见得，做学问也不是不能赚钱。像我，我爸就想让我学个什么金融啊，管理啊，将来好接他的班，可我就非学物理不可，将来当科学家！”

“嗯，你将来肯定是顶尖的物理学家。”他笑着，眼神里是一种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温柔。

“不过，你别忘了我们想一起证明的结论，文理科的真理是殊途同归的，这活儿我可只能干一半儿…”

他笑了笑，刚想说些什么，却发现有丛枯草在冒着烟。

“我靠！”运动鞋主人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一跃而起，抄起外套拍打着火苗。

还好，火还没真正着起来，两个人连拍带踩，一会儿就灭了火，崭新的运动鞋也变得伤痕累累。

“真刺激，躺会儿。”运动鞋主人长舒了一口气，枕着书包躺在毯子上闭目养神，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他给运动鞋主人盖上外套，还是靠在枯树爷爷身上望着远处的山，若有所思的样子。

这天之后，他隔几个月才会过来一次，但每次他靠着枯树爷爷坐下来的时候，总是会多看我几眼，冲我笑笑。

过了几年，还是一个初夏的午后，两个人又一起走到我旁边，铺上毯子，我一眼认出还是上次那张。他脚上的胶鞋已经变成了皮鞋，书包也换成了公文包。运动鞋主人还是穿着运动鞋，还是炫酷的新款式。

“来瓶啤的吧？”运动鞋主人熟练地用饮料瓶撬开了啤酒瓶盖，瓶盖飞出去，落在枯树爷爷的肚子里。

“算了，一会儿还得去医院给姥爷送饭。”

“行吧，”运动鞋主人把那瓶饮料递给了他，自己喝了口酒，说：“以后再见面可就没那么容易喽，不过还好，天涯海角也就是一封邮件的距离。”

他大概是不太赞同这个说法，笑得有些勉强。

“有机会去美国找我，听说那边能考飞机驾照，到时候咱俩去天上转转。”运动鞋主人满眼都是憧憬。

“好。”他还是那样风轻云淡地笑着。

那天他们俩聊了很多，最后运动鞋主人有些醉了，搂着他的肩膀一个劲儿地说：“我要做最牛逼的科研，等我拿了诺贝尔奖，你和我一起去瑞典…”

再后来我就很少见到他了，他偶尔来一趟也不再带着书，只是靠在枯树爷爷身上发一会儿呆就走。

就这样又过了五六年，那天晚上，我被一阵脚步声惊醒，定睛一看，竟然是那双旧胶鞋。他铺上那张熟悉的毯子，坐下来打开书包，拎出来的居然是一打啤酒。

“以前你总埋怨我不爱喝酒，今天陪你喝个够。”他的眼神显得有些迷离，伸手去书包里翻了翻，发现没有带瓶起子，于是试着用另一个瓶子去撬瓶盖，手法很笨拙，折腾了一阵子才撬开。

他把瓶盖狠狠地摔在毯子上，猛地灌了口酒，呛得他咳嗽了起来。

“你说你怎么就这么傻啊？怎么就这么傻？！”他抱着枯树爷爷哭了起来，“什么实验啊，课题啊，成不成又能怎样？怎么可以连命都不要了？！”

他无力地靠在枯树爷爷身上，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看信纸的折痕，应该是已经读过好多遍了。

他捧着信看了半晌，突然侧过头面对着我。

“小花草，我给你讲个故事。”他一双泪汪汪的大眼睛盯着我，眼神空洞洞的。

“从前有个傻瓜，从小特别喜欢物理，后来去了美国读博士，选了最难的课题做，没做出来，就跳海了。”

“他倒是真有创意，把飞机设成自动驾驶，自己从飞机上跳到海里，说什么已经不能苟活在这个世上，要给生命最后的绚烂。这特么什么逻辑啊？”

“小花草，你说，他是不是傻瓜，是不是混蛋？”

啊？是在问我吗？我愣住了，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很想去抱抱他。

“小花草，他说让我照顾好你，还说他下辈子要跟你一样住在这座山上，每天和我一起读书、聊天、看日落…”

他说不下去了，只剩下呜咽声。

哭了许久，他终于昏昏沉沉地睡去，醒来时是天蒙蒙亮的时候。西边那轮将要落下的月亮被霞光映成了淡淡的紫色，他一直看着那轮紫月亮在越来越强的阳光里渐渐消逝。

临走的时候，他拿出一个钥匙链端详了许久，那是个小小的螺旋桨飞机，应该就是运动鞋主人开的那种。他几次想把钥匙链放到枯树爷爷的肚子里，可是几次又缩回手来把小飞机捂在自己胸口。最后，他还是把它揣了起来，喃喃地说：“你说让我把飞机放在树洞里，你下辈子会找过来的，可我还是舍不得，你直接找我来吧…你之前不是说，从美帝回来要好好游览一下祖国的大好河山吗？咱一块儿去，揣着它，就是咱俩一起…”

这之后他经常会在傍晚时分坐到我旁边，看看我，然后喝瓶酒，有时会哼几句歌。我也不大听得清歌词，好像有海鸥、有野菊花、还有个男孩，男孩大概是住在一座塔里，守着回忆、守着孤独…

后来，枯树爷爷的肚子里陆陆续续地多了许多明信片，有漠河的雪景、北京的胡同、丽江的茶花、绿岛的灯塔、陕北的窑洞、青岛的渔船…每次放明信片的时候，他都会把那个小飞机拿出来端详一会儿，然后小心翼翼地揣回口袋里。

有一天，他拽了一个大旅行箱来跟我告别，说是要去国外进修两年，要我好好地等他回来。

于是我也就不再盘算着他什么时候会来，每天就百无聊赖地睡觉，醒来，再睡觉。

那天清晨，我迷迷糊糊地梦见了一颗三叶草，它萌萌地问蒲公英要抱抱，可蒲公英却哭着说自己起晚了没有赶上季风。

“睡在草原上不好吗？为什么要飞走呢？”

“因为我天生爱漂泊呀，这是我的宿命。”

“好吧，我会想你的…”

“嗯，我也是，再见了…”

蒲公英说着就飞了起来，好像也带走了我的梦。我的梦生出了翅膀，一下子飞了几千公里，停在他身边。

傍晚的沙滩上，他躺在那张熟悉的毯子上，耳机里播放的还是那首熟悉的歌：“原来你是塔里的男孩，守着回忆守着孤独，原来以为已经要解脱，却在遗忘前梦见了你…”

“遗忘，从来也不是解脱的办法呀…”

我的梦跳到了他面前。

“小花草，是你来了！”他惊讶极了，“你好吗？”

“我很好，就是有点儿无聊，所以来找你玩了。”

“你刚才说什么？遗忘不是解脱的办法？”

“是呀，我给你唱首新歌吧。”

“好呀，洗耳恭听…”他笑笑。

我清了清嗓子，唱起了三叶草和蒲公英的故事：“然而我只能在秋风吹起的那天，带着有你的回忆，和你说再见。捡起有你的回忆，跟你说再见…”

“可是你会一直都在的对吧？”他急切地看着我，“你千万别离开，他会怪我的…”

“按道理说，我已经离开你几十次了。可是，只要土地还在，我会就回来呀。”我笑着，“如果你心里也是一片沃土，我就总会开在你心里的…”

“嗯，你说得对…”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两年后，他回来了，又带了几张明信片。这一次，同时放进枯树爷爷肚子里的，还有那个小飞机和那张毯子。

他还是靠在枯树爷爷身上，喝着酒，唱着一首新歌：“不再有眼泪，心情好的每一天…don't bring me flower，bring me some alcohol，心情好的每一天，不会想到你…”

后记：

昇哥又出新专辑了，听了自然要写点儿啥。想学昇哥那种“站在一切东西的角度写他们自己的心情”的本事，于是就假装自己是朵小花草了。熟悉昇歌的朋友应该已经看出来了，这个故事里串着几首歌：《如风的少年》、《狗脸的岁月》、《塔里的男孩》，当然还有新专辑里的《紫月亮》、《短歌三叶草》和《心情好的每一天》。

最后来简单说说我个人对这张专辑的理解。专辑刚出来的时候，大家都在讨论这个“流浪日记第四部”到底是去了哪里？官方的说法好像是去了海岛，但是按我的理解，不如说是走进了了自己的内心，经历了失落的感情、失落的理想，最终完成了与自己的和解。

我从这张专辑的歌曲安排上听出了起承转合。

第一首《华人公寓》是序，指出每个人都有些无处安放却又不想为他人所知的心情，是整张专辑的背景。在接近尾声的地方，昇哥说“记忆是苦涩的枷锁，你不要再有问题。”哈哈，其实答案都在后边的歌里呢。

接下来的《遥》，以海的声音开场，让我们沉静下来，走入自己的内心深处。年少时的梦，都有一个灿烂的未来，都有一份美丽的爱情。然而，梦可能会飞走，梦可能会说谎，梦总是会醒来。接下来的《紫月亮》和《粉红色假期》则是对“失落的梦”这个要点的具体展开。紫色的月亮痴痴地望着斜阳，斜阳却不在乎欠了紫月亮三千六百五十一天，这个意象听得我实在是心疼…之后的《粉红色假期》则欢快得多，感觉昇哥就是很擅长玩这种反转，我曾经被《别告诉妈妈》之后的《家在北极村》打动得不行不行的…但是虽然是欢乐的调调，《粉红色假期》其实也在调侃着混沌的工作、混沌的爱情、混沌的生活。以上三首，就是起始的部分了，也是在提出问题：就这样失落下去吗？就这样平凡下去吗？

接下来的《薯条儿》和《切诺比星空》好像是游离在主题之外的，我个人强烈怀疑昇哥最近读了苏联历史。但是仔细想想，这两首歌也承接了上面的问题，在讨论“何为良好生活”（借用了陈嘉映先生的书名）。所有的人都做着同样的美梦就是好的吗？拼命地追逐技术的进步就是好的吗？同样的，爱情一定要轰轰烈烈、甜甜蜜蜜吗？过去的回忆一定要死死地抱住吗？一定要赚大钱、当大官吗？

之后的三首歌就渐渐转入了整张专辑的主题（我理解的主题），开始对上面的问题给出回答：饶了自己，不管是事业还是感情。《愚人之诗》其实不如说是“凡人之诗”，不必扮成天才，不必装作混得很好。走音又如何？没有理由不快乐又慢慢变老。《逃离柬埔寨》也戏谑着说，湄公河上迷人的夜色一点也不适合我这个小人物，我只想要回到台北去上班。而《短歌三叶草》则点出了应该怎样对待逝去的感情：“带着有你的回忆，跟你说再见。”顺便说一句，这首歌太可爱了，唱得我都想变成小花草了。

最后一首，《心情好的每一天》，就是总结了，捋出了整张专辑的主线并指出主题：与自己和解，接受自己的平凡、接受创痛的回忆，最重要的是潇洒地走下去，哪怕是从华人公寓走到了华人公墓。这也是我个人最喜欢的一首，可称得上“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紫罗兰已经不见，航班116飞越了冰洋，那么你要等待吗？不如拾起有你的回忆带进梦中吧！心情好的每一天，不会想到你。拿酒来，看我在斜阳下独舞！

最后的最后回到了海的声音，海是广阔的，是深邃的，也是多彩的，正如我们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