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我在清早睁开眼睛,告诉自己:外公已经死了。
外公住在最里那个沉静阴暗的狭小房间,穿过宽敞明亮的大堂厅,金色的阳光会穿过砖红色瓦片之间的罅漏,如闪光的雨丝飘洒在青色的石板面上,缀成一张泛着彩光的唱片,我踏过零零散散的绚烂光圈,眼里蓄着沉重的忧愁,小小的步履踏出轻轻的蹙音,引向一个沉重恐怖的未知。
晦暗阴冷的房间里,弥漫黑色药水和白色药片的苦涩味道,焦黄的外公一动不动地躺在棕红色的木床上,我听不见他病痛的呻吟,只听见缓慢的呼吸声,衰弱地起伏在暗沉的空气里。我走到外公的床头,站在他微微闭着的双眼前,看着他枯槁的面容和干瘪的身躯,他的生命正如涌动的小溪汩汩地流出密林般在不舍昼夜地流出他的肉身。外公在我悲哀的凝视下发出一阵嘶哑的咳嗽,我惶恐地轻轻握住外公放在床畔的手,像握着一根秋天衰萎的枯枝。
我曾经多么害怕外公的手,那双手的力量大得如宇宙的洪荒,落在身上便烙下久久不散的灼痛。只要我不听话地耍闹,外公只需象征性地扬扬他的宽厚的大手,我即刻便强忍泪水安静下来。那时候我想外公或许会永久威威风堂堂地伫立在耀眼的阳光之下,他高大的身躯站立在宽阔的堂间,整个堂间仿佛都被他的肢体填充得满满当当。他扬起的手掌是一轮扬帆的轮船,行驶在泛着银光的海面上,而我不过是他怀着悲悯之心收留的流浪贫儿,幼弱地寄居在他铮亮的船板之上。我仰起头看见外公黑浓的眉毛之下那双深邃炯明的眼睛,那眼睛里似乎飘扬着漆黑闪亮的旗帜,扑朔在猎猎凛风之中。而我因为恐惧而悲愁的眼睛里,没有旗帜也没有风,只是一片柔软的水草,在温暖的春水里湿濡又无力。
三月外公在屋后的菜园里施肥浇水,春日的袅袅晴丝编织成一件灿烂的薄纱轻披在外公佝偻的背上,外公棕黑的脸上不停有大颗的汗珠滑落,像春天硕大的落花掉在细风里。我走到外公身边,他会抬起头向我裂开嘴笑,脸上的褶皱都在笑里聚缩在一起,成为一道道深深的沟壑。他的笑总是扫尽我所有的恐惧和畏葸,让我知道他爱我。他会停下手中的活计,用粗糙宽大的手轻柔地摩挲我在阳光下红热的脸庞,我看见他黑白相杂的乱发在细风里颤颤抖动,就像是枝叶在树梢上迎风的战栗。外公含着笑意的眼睛里看不见那扇冷酷的旗帜,只有如湖水般温和的蔚蓝,我浸入那片湖水中,像浸入一片清凉的云朵里。我听见外公慈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在问茹茹热不热,我欢快地回答说外公我不热,外公我现在可凉爽了。我把戴着的杂色花环拿下,戴在外公的头上,并附在外公的耳边开心地说,外公这是我自己编的花环噢,送给外公的。外公便直起腰发出爽朗的哈哈笑声,他的眉眼畅快地舒展在明亮的阳光里,他将温煦的春风吸进胸膛,于是阳光下的外公身体里有脉脉春风在流动飘徊,此刻他是浮在风与光里的淳朴农夫,执守着天边的朝来暮去云卷云舒。
五月鸟雀啁啾,天空湛蓝如洗,花开丛丛草木葱绿,阳光越来越稠密,初夏的前奏曲已经奏响在田野塘边。外公抱着我行走在平坦狭长的田埂上,两边是鲜绿的草叶和一望无垠的绿色田地。外公坚实的双臂稳固地圈住我瘦小的身躯,他黝黑的皮肤在阳光下泛着粗野的质地,我伸手去触碰外公嘴唇下残留的胡渣,琐碎凹凸的刺扎感让我着迷。外公用他有力的双手将我在他怀里上下晃动,我开心地发出呵呵呵呵的笑声,外公开怀地唱起如云雀的鸣叫一般嘹亮的歌谣,久远古老而沧浑迥昂的声调响彻在薄薄的田埂之上,敲打在我幼嫩的双耳里。我将双手环在外公的脖颈上,纯澈的眼睛看见了在这歌声里外公粲然的眉目,他一张一合的嘴唇像随风起伏的高粱田,将无垠的岁月埋伏在每一粒震荡的细尘里。于是我也跟着外公一起大声哼唱,我们在五月灵动的云朵下变成了歌唱的鸟,长长短短的光线将我们的歌声储存在飘荡的尘粒里,我们像是踏着云雀的翅膀往天堂飞去的精灵,一路的晴、暖和透亮的蓝天。
七月炎日如火,无云的天空是一片坦坦荡荡的浅蓝色调,晴光漫漫,外公和我躲在村头大榕树下的阴影里,细数深棕土地上的点点光斑。繁密的榕树里藏匿着昼夜鸣唱的夏蝉,抬起头那些源源不绝的蝉声就像瀑布的水光飞溅在脸上,满树满树的绿叶和蝉鸣,这是夏天最热烈的旋律。我偶或在树下拾得一只僵硬墨黑的蝉,好奇地问外公为什么这只蝉死去了,外公只是摇摇头抚摸着我的脸颊,他轻轻地说时候到了就必须得离开了,蝉也没有办法的。我一知半解地仰着茫然的脑袋,于是外公又抱起我去采摘枝头上的榕叶,我摘下一片宽大柔软的翠绿榕叶,并把它舒展平放在外公的双眼之前,于是外公轮廓分明的眉眼被遮挡在脆薄的叶片之后,我开心地喊叫外公看不见了外公看不见了,外公裸露在外的棕红色嘴唇舒快地张开,我看见他的牙齿黄白相间,颗颗坚实地挺立着,于是我伸出手想要触摸他的牙齿,在我的手碰到他柔软的嘴唇之时,外公突然用力抿住嘴将我的手稳稳压住,我哈哈大笑着用叶片捶打着外公的肩头,于是外公含笑的眉眼又重出现在我的眼前,外公拿起我手里的叶子如法炮制地用其遮挡在我的眼睛面前,我看见一汪水盈盈的嫩绿柔光注盈了我的双目,透过轻薄的叶脉我似乎依旧能够看见外公隐烁的笑脸,在舒暖的绿光里若隐若现,像是穿越时光隔层看见的模糊迷宫。
九月橘子红了,村庄的广袤橘园里遍布着成熟滚圆的橘子和辛勤人们朗朗的笑语,繁绿茂盛的橘树上缀着红色的橘子,它们路过了温暖的三月和炙热的七月,终于在高远缈深的九月天空下绽开了喜乐腾腾的笑脸。外公带着浅灰色的草帽,肩上挑着两个大箩筐,放着采摘橘子的工具,还放着一个带着粉色圆帽的我,我们一起往火红的橘园走去。我坐在摇摇晃晃的箩筐里,像坐在魔法师变幻莫测的魔法椅上,到处是七零八落的光线,日影在摇晃,飞鸟在摇晃,田埂在摇晃,绿树在摇晃,我自己也在摇晃,却唯有外公穿着白色布衫的背影稳稳当当。我看见外公几丝银发跳出草帽,在九月慵懒的阳光里熠熠生辉。到达园里,外公敏捷地爬上一颗粗壮的橘子树,他戴上手套,在果叶琳琅里用锋利的采摘大剪刀剪下一个个浑圆橙红的橘子,我则在树下左奔右跑地捡拾并将它们放入箩筐里。一棵棵橘树像一把把盛绿的大伞,我在这巨大的荫蔽下踩着柔软的黑色土壤和深棕色的落叶奔跑歌唱,穿着白色布衫的外公藏匿在盘综错杂的绿色枝干与红色果实之内,我听见外公在丛叶里呼喊我的声音,他在光影斑驳里向我伸出沾满了绿色浆液的手。外公把我抱上橘树粗大的枝干,顺着他的手指我看见一个灰色的鸟窝安稳地建造在枝叶间的凹洼处,里面还有毛绒绒的小鸟畏怯地盘缩着身体躲在深处,我轻轻地触摸它灰黑色的瘦小躯体,指尖感受到小鸟骨节盘突的瘦削和它全身剧烈的颤抖。外公的脸上汗水横流,濡湿了他浓浓的眉毛和白色的乱发,灰色的草帽上缠绕着绿色的叶片和枝丫,白色的布衫早已污黑不堪。外公随手剪下一个橘子,用刀子剥开,清甜的香味瞬时充斥我的鼻间,外公将一片饱满的橘瓣放进我的嘴里,甘甜的汁水让我喜不自禁,我也拿起一片放在外公的嘴里,我们互相笑着,九月的阳光是橘黄的暖,我们张开嘴,似乎把阳光吃进肚子里,化成一缕缕干爽的甜。
十一月,深秋的风托起衰黄的落叶在半空回旋,天空越来越远,我已经渐渐看不清那些无拘无束漂流着的云朵。外公牵着我走在夜晚的村路上,村子很静路很黑,混沌阒然的黑暗里只听见我和外公两个人踢踏杂乱的脚步声,还有风过树叶窸窸窣窣的怪声。我攥紧外公的大手,心里有点惴惴不安的忐忑,这时我听见外公含着笑的声音,他说茹茹你看天上的月亮和星星,我便在外公的指引下抬头望向夜空,黑色的天幕上挂着银色的弯月,像笑着时弯弯的嘴唇,几颗银白的星星则不断地闪着微细晶亮的光,还有面纱似的银色薄云在月与星之间隐隐现现。外公问茹茹还记得嫦娥的故事吗,我说当然记得了,外公说你看今天的月亮的这么小,嫦娥在里面会不会觉得很挤啊。我被外公的问题给难住了,于是呆呆地看着天上那轮瘦弱纤细的残月,为垂泪的嫦娥担忧起来,我对外公说那可以请她来我们堂间住,我们的堂间又大又宽敞。外公哈哈大笑起来,他用双手把我高高地举起向着皎洁的月亮,他说茹茹那你要邀请嫦娥娘娘下来呀,我在外公坚实的双手上止不住地嘻嘻地笑,看着天边那轮浅浅的弯月,感觉它似乎在慢慢地下落,下落,垂到我的眼前,近到仿佛可以抚摸到它清冷的光芒,可以亲吻它洁净的脸颊。外公欢快的声音从脑后传来,他说茹茹你要伸出手,邀请嫦娥娘娘下来。我于是在月光里伸出手,于是我似乎真的看见裙裾翩翩的嫦娥踏着月光而来,在我小小的手心里起舞。
十二月的寒风凛冽入骨,我躲在外公的小屋里,和外公一起围着小小的炉盆取暖。炉盆里有烧得旺旺的红色煤块,我用夹煤炭的铁筷子不停地拨弄隐匿在厚实灰屑里的煤块,看见它们没有火花没有烟雾不动声色地灼烧,发着红亮的暖光,我凑近地盯着,看见它们的躯体烧成了透明的红灿框架,像是一块晶亮的红色钻石。外公把我越凑越近的脑袋掰回来,他说茹茹不要靠这么近,火星会伤到眼睛的。外公裹着厚厚的军绿大衣,嘴角耷拉着一丝疲惫,眼睛也倦怠地半睁半闭着。狂烈的风凶猛地拍打着木质窗户,我听见雨水敲打玻璃的声音,像熙熙攘攘的人群在竞相追逐,而我和外公在温暖的小屋里,没有风雨也没有寒冷,红热的炭火在赤赤地灼烧着,像童话里深林之中老奶奶的魔法屋子。外公渐渐打起了盹,沉重的呼吸随着外公的身躯一起一伏。我把穿着棉绒鞋子的双脚放到炉盆边,想要暖暖脚,然后像外公一样仰身躺着,不知不觉也陷入暖烘烘的睡眠里。模模糊糊之间,闻到一股刺激的焦味,却也不在意,而后突然听见外公的呼声,我才醒觉过来,原来我的棉绒鞋底给炭火烧着了,深灰的烟雾在鞋底缠绕不休,满屋子弥漫着烧焦的呛味。外公一边念叨着我是个大神经的傻瓜,一边把我的棉鞋都脱下来。他把我的双脚放进他的大衣里,问我还冷不冷,我说不冷了。我的双脚像是被放进了一个热气充足的暖炉里,我感觉到外公粗糙的双手在轻轻摩挲着我的双脚,外公对我说,人的脚底下有很多很多的穴道,比如有笑穴啊。外公说完就用手在我的脚底板抓挠,我扑腾地笑起来,身体颤动双脚胡乱踢蹬。窗外天色渐渐黯淡下来,可我们的炉火依旧炽热红灿,像是可以燃烧千年万年。
后来外公病了,妈妈红着眼睛告诉我,外公被送到很远的地方去看病了。我问妈妈外公要多久回来,妈妈悲伤地说她也不知道。于是我每天起床的第一件事,便是穿过宽敞的堂间去看看外公有没有回来。朝起暮落的光阴在堂间流转不歇,黑白色的燕子来来去去,满园的橘子又红遍了九月的天空,外公始终没有回来。
终于有一天,外公被抬进了他的房间,而后他每一天都一动不动地躺在僵硬的床上,这样的外公让我感到陌生又害怕。他总是闭着眼睛轻轻地呻吟,妈妈说外公很疼,我想起以前我生病疼痛时,外公会一边不停地哼着歌谣哄我,一边把我的双手放在他的手心里揉搓着。于是我每天站在外公的床边,轻轻地握住他干瘦的双手,我想象着这双手是怎样在日复一日的欢笑和悲苦里渐渐失去了它们拥有的力量和光彩,怎样被荏苒的岁月无情地榨干碾压,又怎样在季节的轮转不休里终于如叶片垂落。我轻握着外公的手,感到骨节盘突的瘦削,突然想起那年九月我触摸的那只瘦弱的小鸟,也是这样分明的棱角,但外公的手,没有欣喜欢畅的生命狂颤。
外公死在三月,那天阳光明媚,鸟雀啁啾,是一个温暖的春日。我在狭长的田埂上奔跑,四野都是翠绿鲜活的草叶迎风摆动,清蓝的天空上有白茫茫的美丽云朵变换着它们曼妙的身姿。我在狭长的道路上奔跑,听见春风里的精灵在对我絮絮叨叨,它们说很多老人熬过酷烈的严冬,却死在温暖的春日,它们在说很多老人都悲哀地死在温暖的春日。我加速地奔跑,在狭长翠绿的道路上向着和煦的阳光奔跑,我突然感觉到柔软的春风里有很多老人的亡灵在跟着我一起奔跑,他们熬过酷烈的严冬却死在温暖的春日,他们在死后又恢复了年少时矫健如燕的步伐,他们在死后又重新戴上了青春夺目的花环,他们轻灵的身躯在温暖的春风里奔跑,他们在我的耳畔欢笑和追逐,他们变成了春风里的精灵,在清亮的晴空下遥远地奔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