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人奇异早熟。早熟,有时候意味着不合时宜:该青葱的季节,他已经萎黄了,该收获的季节,他已经陨落了。
她不属于这一种。
那个时代不是她的时代,因为她还懵懂着,并不急于了解和投身其中。
他很忌讳跟她谈起那个时代,她只知道他被长辈锁在二楼的房间里,如同困兽。他探身窗外,不算特别高,想跳,没有跳下去。他就此得以保全。
他的一个师姐披麻带孝去了京城的大广场,哭天抢地,窦娥样的冤情,其实是作秀。为了达到需要的效果,她的双亲不得不提前惨死在她的口中。(佛说“方便法门”,已成为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的注角和代名词。方便出下流。)
他的一个师兄阴郁地说:阳光照过来,石头背后总会投下阴影,而他自己,就是石头背后的部分。
很多人就此消失,不知所终,就如同他们从未来过。
他肯告诉她的只有这么多。说起这些的时候,她能感觉到他的沉重――肉身沉重,而灵魂飞升到了很邈远的所在。这种时候,她认为他们之间存在代沟。
那个时代发生的事情她确乎一无所知。住校,周末回家才能看见电视,她知道有什么东西不对头了,不过,她懒得理睬。
她看一个系列片,解说员沉痛地论述几大远古文明的沦陷,她看得津津有味。突然地,就禁播了,据说是政治导向不正确。她有一点遗憾,虽然她能看见的只是有限的片段。
大学生们三三两两回到家中,仿佛假期。
爸爸劝表大爷把康哥哥看死,不许离家一步。康哥哥要去北京,挣扎了几天,终于泄气了。
有人来一中串联了。她在九中,因为不明所以,只觉越发地神秘。
又多了几个英雄,听说打不还口,骂不还手,被暴徒吊起来活活烧死了。他们被称为“共和国卫士”,名字里很巧合地都有一个“国”字,仿佛命定了是要为国捐躯的。她觉得很惨烈,很残忍,很不可思议。
空气不大正常,只是,跟她没关系,她的任务是中考。
教导主任晚自习的时候开始频繁地在教室里出没:一言不发,背着手,脸色很难看。
高一的时候,她读到一本禁书,很刺激。因为书主人是她的初中校友,她才有借出来的面子。刺激的不是书的内容,刺激的是读禁书本身的那种紧张感、犯罪感。那是一种快感。
一本禁书,书主人既怕别人知道又生怕别人不知道,欲扬故抑地作状。书的名字叫[乌托邦祭]。
事情似乎渐渐平息了,连窃窃私语都没有了。云淡风轻。
那个时代,外面的世界离她很遥远。
她只记得亚运火炬从她的故乡传过,人群涌动,护卫着塑料火焰,如同笑话。那是下午,光天化日。
她只记得高年级有女生留下遗书――“三毛死了,我也要随她而去。”不知怎么着,最终没去成。手指在她背后指指戳戳了很久。
迷迷糊糊上大学了,她又听见一些跟那个时代有关的传闻,都是闹剧。
他们学校的热血青年们在某个晚上群情激昂、集合出发,浩浩荡荡穿过黄河大桥,精力太过剩了,顺便抢劫了过路农民的一卡车大葱,然后胜利返回。(怎么可以这样?听起来颇有点贼不空手的意味,这让她蒙羞。)
旁边学校的一个女生因为感冒发烧,在宿舍里昏睡,没能参加成集体行动,原本沮丧地很,没想到竟因祸得福,很快地入党、提干,青云直上了。典型是要靠比较靠树立的,人生的际遇真是难说地很。
人人都疯了,这就是青年学生。。。
她至今也不清楚那个时代究竟发生了什么,一切都恍然如梦。
她只相信了,阳光照过来,石头背后总会投下阴影,有的人是阴影本身,有的人更掩在阴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