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公司大楼里走出来,我沿着大街向地铁站走去。这时路灯已经亮了起来,路边的樟树的叶子在橙黄的灯光下不停地晃动着,在街道的路面上洒下跳跃的光影。街上往来的车辆已经明显因为道路的通畅而匆匆来去,能够看到一些人纷纷走向镜湖隧道口的地铁站,而此时的镜湖湖面在路灯的环绕中散落着零碎的光点。或许是因为已经晚上七点四十,而我仍然没有吃晚饭,这让我觉得身体就像扎破的皮球一样虚软而又空空荡荡。
当我进了地铁站下到站台旁边的时候,不知道是地铁刚刚开走还是仍然没有到来,轨道上空空荡荡,但向轨道两端望去能够看到的仅仅是远处一个漆黑的洞口。而身后站台另一方向的地铁慢慢地也奔驰而去,车内坐着的那些人成了一个个模糊的身影,让人分辨不清车内究竟坐着一些人还是一些影子。然而就在这时,在轨道的右端就看到一束灯光率先扑了过来,紧接着站台上的人纷纷向后退了两步站在黄线之外。随着地铁在面前停了下来,地铁门缓缓打开,一群人被地铁吐了出来,又有一群人被地铁吞了进去。
地铁上的人下去的时候,几节车厢内突然空了近三分之一的位子,我找到一个位子坐下,顺势抬手看了看时间,已经过了八点零五分。我身边坐着的是一个头发斑白的中年人,确实,尽管看上去不过四十五到五十之间的样子,但是头发已经斑白,当然这种情况也十分平常,因为我想到了自己此前在电器制造公司工作时的一个同事,他是负责产品的推广和销售,虽然仅仅二十六岁,但头发也已经斑白,据他说从他十多岁的时候头发就开始变成现在这样。
或许是因为有些疲倦,我向身后倒去,随着脖子发出一连串清脆的声响,我才觉得肩膀早已酸痛起来,于是伸过手去开始按捏。就这样,我一边按压着肩膀,一边看着头上明亮的灯管,而当我开始晃着脑袋的时候,不经意间竟然看了一眼对面的车窗,我发现在对面的车窗里像是摆着一排脑袋,这让我惊慌起来,尽管明白这不过是因为脑袋以下的身体被对面坐着的乘客挡住了。
不知不觉就到了中央广场,地铁在通汇街口站停了下来,我进来的那扇车门打开,这时上来了两个人,他们让人觉得莫名其妙但是又一时说不清究竟奇怪在什么地方,一个看上去瘦瘦高高脑袋却圆而大就像路灯一样,另一个穿着蓝白细条纹衬衫和中灰色棉布长裤,两人相互搀扶着上了地铁,瘦高的路灯甚至在拖着那个蓝白条纹衬衫走上来,但是不管怎样,蓝白条纹衬衫看上去又根本不像是醉酒的样子,也不像是得了什么病,仅仅是显得有些恍惚,眼睛暗淡无光,甚至略显迟滞,脸上的神情也就像画在墙上的人那样僵硬而又呆板。
地铁刚刚关上车门,两人便开始交谈,起初蓝白条纹衬衫问到了沙蛇的事情,两人就这样谈起了沙蛇和那些被沙蛇咬到的人,随后蓝白条纹衬衫突然又莫名其妙地问到文森特·威斯特,路灯便开始就《井底人》这部电影以自己的理解和评判进行一番讨论。当地铁停在了谷明街站的时候,两人竟然谈到了火星旅行的事情,大概就是作为志愿者去火星探索的计划,蓝白条纹衬衫此刻突然因为路灯提到的火星旅行的事情而沉默下来,就像耗尽了油箱而停在路边的车子一样。
这让我感到莫名其妙,因为这之后无论路灯怎么问话,他都没有试着回答甚至不再抬头看着对方。我揣测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他突然不再谈话,我觉得这大概是因为他们刚刚谈到的火星探测计划志愿参与的事情,我总觉得这件事大概是蓝白条纹衬衫一直希望去完成的事情,以志愿者的身份成为宇航员去火星工作,当然也就顺便完成他一直以来希望实现的火星旅行。但是不知道因为什么,此时蓝白条纹衬衫却僵硬地站在我们面前,眼睛空洞,神情漠然,脸色异常灰白,而那张脸也就像被揉皱的白纸一样因为某种特殊的情感扭曲起来,当然这么说可能并不准确,但是这能够基本反映他此时的样子。尽管站在他对面的路灯试图转移话题把他从思考中拖出来(看上去路灯认为他陷入了什么思虑当中),但是路灯却似乎始终只是自顾自地在那里说话,而得不到蓝白条纹衬衫任何的回复。
慢慢地,瘦瘦高高脑袋圆大的路灯停了下来,就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东西,因为觉得什么地方变得异常,路灯看上去确实感觉到了这一点,也确信什么地方开始显得奇怪,不仅仅是在蓝白条纹身上,还在于周围的气氛,周围坐着的人此时全都静了下来,对眼前的情况感到困惑,同时希望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路灯不无尴尬地盯着蓝白条纹衬衫,但是却不知道是否应该打断他的深思。路灯或许是相信蓝白条纹衬衫的心思大概已经奔向了火星,因此他试着谈起火星的事情,然而即便这样仍未能引起蓝白条纹衬衫的注意。
就这样,路灯拍了一下蓝白条纹衬衫的肩膀,突然间,蓝白条纹衬衫整个人倒了下去,像被推倒的人体模型一样僵直倒了下去,而当身体撞击到地面的时候,奇异的事情发生了,蓝白条纹衬衫突然就像被石头砸中的瓷花瓶一样碎裂开来,身体崩塌下来散落了一地,俨然一个倒地碎裂的陶瓷人。此时,旁边所有的人都看到了这一幕,看到蓝白条纹衬衫的身体像碎裂的瓷人一样散落在地,但是我们每个人都不明白自己看到了什么,或者说不知道自己眼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们全都像石头一样坐在那里。而这时,推了他肩膀的路灯,也显得不知所措,眼前的事情让路灯惊恐不已,就像看到面前的镜子和镜子里的自己整个碎裂一样,路灯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什么,更不知道自己眼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时路灯慌了起来,就像钻进玻璃瓶内在瓶底来回走动始终找不到出口的蚂蚁一样,他显得有些不知所措,看上去似乎同样不知道究竟应该怎样理解眼前发生的事情。紧接着,大概是觉得周围的乘客看着他的眼神显得奇异而又惊恐,路灯感到自己几乎无地自容,他匆匆聚起蓝白条纹衬衫分裂开来散落地上的身体,转身来回看了看车厢里的其他人,但是却因为这显得更加无助,因为其他所有人都各自或坐或站地待在自己的地方,全都惊讶地看着他同时又想知道他怎么处理这种怪异的事情的发生。这时候,地铁刚好停了下来,看到车门打开之后,他抱着蓝白条纹衬衫的那堆身体跑了出去。
“当然不可能是一个人,”一个中学生模样小女孩说,她坐在我旁边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子旁边,“一个人怎么可能突然就碎了。”
“说不准,”旁边戴眼镜的中年男子笑着说,“可能它患了什么奇怪的病。”
“我不觉得,没有人会相信这种事情,”女孩反驳说,“就算是因为什么的病,也没人会相信有这种奇怪的病。”
“确实就是这样啊,通常情况下,对于无法理解的事情,”坐在我旁边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子说,“哪里有人觉得这种情况会发生,就算看到事情在自己面前实实在在地发生了,我们也不会相信,我们只会觉得,可能是他患了什么‘石人综合征’或者‘瓷人综合征’,你可能也听说过反正就是这类奇怪的病,要么就是感染了什么病毒或细菌,全身细胞发生了病变,变得像瓷瓶像玻璃一样,一碰就整个碎掉了,是不是?当然了,更多的人既什么也不信,又不在乎原因是什么。”
“可能就像你说的一样,”坐在眼镜男子旁边的女孩说,女孩看上去像是眼镜男子的女儿,“那个人得了‘石人综合征’或者‘瓷人综合症’,全身细胞发生了病变,让他变得就像一个瓷人。但是,我总觉得,也不可能突然之间就变成了这样,半分钟前还像正常人一样,转眼就变成了瓷人,然后倒地碎了。”
“不过话说回来,你又怎么知道他半分钟前还像正常人一样?”戴眼镜的中年男子笑了笑,“说不定他早已经变成了‘瓷人’,只不过在那一时刻身体开始全部崩溃了,他再也无法承受‘瓷人’身体了,或者说在那一时刻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
地铁在我下车的站口停了下来,也就是停在了平行线大街和明湖大道路口的上河大厦站,看到一些人站起来纷纷走出地铁,我跟在他们的后面下了车。接着,我抬起手来看了看时间,已经到了八点二十三的样子。出了地铁站,沿着平行线大街走回去,我却恍然发现自己一路上都在对刚才地铁上莫名其妙的两个人感到奇怪,觉得他们之间发生的事情不可理喻,但又十分希望了解刚才地铁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确实就是这样,在这五分钟的时间里,我始终想着刚才地铁里发生的那一幕,就像被什么困扰起来一样。然而无论如何,我始终不明白这究竟意味着什么,也无法以自己的方式理解这种情形的出现,我总觉得似乎像是自己在地铁上睡着了一样。慢慢地,我觉得自己确实在地铁上睡了过去,甚至越是远离地铁站我越是相信这一点,因为在这同时我也明白,只有这么认为才能更好地解释地铁上那些人和我所看到的一幕,尽管这让我觉得自己是在自欺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