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之我见

      公元六一八年夏五月,一個偉大的帝國在世界的東方建立起來。它像早晨的朝陽那般燦爛奪目,富有無與倫比的活力和激情。此刻無人知曉,在若干年後,它將成為世界歷史上首屈一指的強大王朝,會在史書上留下光耀百代的不朽神話。

        大唐的青春歲月過得肆意而瀟灑。貞觀之治和永徽之治,這兩個由父子兩代君王開創的宏偉時代,向世人展現了未經歷磨難致命捶打的意氣風發。隨後女皇武則天的到來,更為這錦繡山河增添幾分女性所特有的嬌美和柔和。可以說,一整個公元七世紀,長安城就如一個鮮衣怒馬的少年郎,生在錦繡堆里,長在賽馬場上,一舉一動,盡是風流倜儻。

          這時建立起來的大明宮,繼承了初唐生機勃勃的活潑氣質。它高高屹立在龍首原上,綿延了將近三個世紀的榮光,那是大唐從未低下的高傲的頭顱和始終挺拔不屈的脊梁。唐王維有詩云:“九天闔閭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 ”可以料知,生活在那時的人們仰望這座千宮之宮時,必定懷有震撼敬仰的心情。外表是一望無際的壯闊豪氣,內裏有別出心裁的精巧細緻。每逢大風滌盪的時節,大明宮越顯出傲岸來。風風雨雨不能折損它英俊的儀容,災禍困楚不能毀壞它堅定的靈魂。時至今日,即使走在遺蹟幾乎蕩然無存的遺址公園內,我也能驕傲地想,一千三百年前這片土地上行走的都是何等名揚千古的大人物,他們的肉身已然凐滅許久了,但是他們當年指點江山的氣概還留存在這裏,伴著冽冽不息的長風直貫人心。

        歲月的舟推著時代嚮前發展,開元盛世的身影逐漸出現在道路的前方。憶昔開元全盛日,小邑猶藏萬家室。這詩句出自杜甫之手。回憶的筆觸勾勒出一張盛世的圖畫。在那段時光中,大唐脫去了少年人青澀稚嫩的外衣,顯出壯年人的風采來。此刻的大唐,才真的稱得上那句話:昭昭有唐,天俾萬國,熙攘繁盛,光耀萬年。大唐真正的在各個方面都達到了前所未有的巔峰。大唐的貴婦人們,雲鬢花顏,脂粉香氣沖天。大唐的豪健男兒們,熱血沸騰保衛家國。長安城的牡丹花兒,都開的格外的艷麗格外的妖嬈,好像也在為自己生在這樣的時代而感到無比榮耀。

        天寶年間的奢侈榮華已經隱隱有些不詳的徵兆。人們所歌詠的無邊際的盛世顏色,許是用筆太重,竟有了透破紙張的趨勢。這空前絕後的豪奢彷彿已是一場醉人的美夢,歡聲笑語麻痺著上層統治者的意志。他沒有想到的是,他親手締造的自以為無堅不摧的宏偉莊麗,正被從帝國北方來的不詳之氣吹得搖搖欲墜,如陽光下流光溢彩的泡沫,脆弱的美麗即將終結。大唐天寶十五年這年天寒地凍的冬日,安史之亂爆發。僅僅半年後,即次年的六月,长安失陷。这座曾经不可一世的城池,繁繁華凋謝,垂頭喪氣。大唐好似才刚刚站上顶端,就從高處墜下。曾是巔峰之上無限威儀,轉瞬卻物是人非滄海桑田。大唐威武的壯年時代結束了,雖然身量依舊高大,但處處顯出灰頭土臉來,多少喪失了幾分銳氣。

        在之後平平淡淡的時間里,有一件事情給予了朝野上下莫大的震撼。唐朝將士們在西域孤懸多年,地域遙遠,音信的互通儼然成為一種無助的奢望,連長安城的君王都不知道自己仍有如此忠心將士捍衛著大唐的國土。那些深處偏遠的人,用自己的一生牢牢支撐著大唐的尊嚴。願得此身長報國,何須生入玉門關。只要自己的生命還存續一天,就不允許國家的疆土被他人染指。濃煙滾滾,史書上也沒有留下他們最後的身影,我們難以想象,在他們人生的最後,望著頭頂驕陽的萬丈明輝,是否會發出舉頭見日不見長安的慨嘆。那烈日層是帝國傳奇的象徵,可如今他們與離開多年的長安城,唯一的共同之處也就只是沐浴著同樣的陽光罷了。星子般的奇蹟隕落,化為眼裏點點的淚水模糊。

        大唐的詩歌目睹了盛衰的整個過程。最初如枝木嫩芽般欣欣向榮,有感於雨露的滋養,生長在太平里。待到它像參天大樹一樣枝葉豐茂的時候,面容神采奕奕,骨骼更加強健有力,肌膚光潔明亮閃爍著自信美好。但在經歷風霜雨雪之後,詩歌中那種強壯的高貴感消失殆盡了,喪亂的蟲子由內出發啃食詩歌靈魂的核心,將其中意志的完整吞噬。如謫仙人李白,他的飄逸不凡多少是因為沾了些開元盛世的仙氣。如光陰流轉間日顯頹唐的晚唐詩壇,期間多有秋風掃地式的悲愁之作。境遇變遷,差距懸殊。細品唐詩,在今天看來,這三百年的精神財富,聚成了沉甸甸的安定力量,存在于我們身邊的日月山川之中,似一汪清泉流淌心上,滋潤著華夏兒女的歲歲年年。

        帝國的心臟長安城,終年不息的大風裹挾著無盡的思緒。春日樂遊原上楊柳依依,桃花灼灼,風景極為秀麗。無數個和煦的春日里,人們攜全家老少出遊,心情暢意歡快。大街小巷裏叫賣聲不絕於耳,西域的香料和名貴的駿馬,打扮入時的麗人和達官貴人家的公子,天下的富貴都凝在這兒。夏日花葉顏色濃郁,儀態端莊大方,一派雅緻的氣度。曲江池荷花鋪滿整個水面,燃燒不盡的一團團火焰映紅了天的臉頰。設計精巧的水上建築涼風習習,白瓷碗,鮮果露,身邊的物什泛著冰意,像玉石那樣晶瑩剔透。前兩者都是昂揚發展的,態度熱情精神飽滿。但到了秋冬時節,即使是帝都,蕭條的氣息也還會是如約而至。寒涼浸入骨髓,黃沙被風捲起,落葉在冰雪赴約前就銷聲匿跡。夕陽昏昏沉沉,盡是疲倦之態。它緩緩地下墜著,步履踉蹌,似乎對高凌天空這件事心懷長久不捨的留戀。滾燙的溫度在下降, 黑暗一寸寸侵蝕大唐的版圖。終於在某一個瞬間,年邁馬車的車輪斷裂,深深陷入歷史泥濘的沼澤中,再也沒有向前一步。

      公元九零七年,一切的紛擾終於都塵埃落定。這個強盛了三個世紀的帝國在不由己意的境遇里奄然謝世,那顆名叫大唐的星辰自此隕落。它也曾是個縱馬朱雀街的俊俏兒郎,但在歲月里也磨成了滿面皺紋的枯朽模樣。不知在闔上眼的前一刻,蒼老的王朝想起的是太宗皇帝晉陽起兵的烽火,是千古無出其右的武周女皇陛下,還是開元天寶光耀後世的赫赫功名?但此時一切都不重要了,大唐落下最後一滴墨既而罷筆,是是非非全由千秋萬代去評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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