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姐为兄

“记得写作业!返校当天交!”

“啪”“啪”“啪”,前后桌节奏默契地拍上铅笔盒,每个人都是一脸的节前幽怨:“啧啧,作业作业作业,过个清明节生不如死,这次给祖宗上坟,直接烧黄冈题库……呦西~小琪,你家大帅哥又来堵人了。”

心惊肉跳一抬头,我瞬间崩溃:焦灼的步伐,坚毅的皱眉,深情款款的小眼神。

还真是林泽这阴魂不散的家伙。

拎起书包,气沉丹田,我一个箭步冲向教室后门。

然而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

“小琪……谢佳琪,等一下!”

既然躲不过,索性正面刚。

被拦路截获的我仿着家里那位夜叉的架势,掐腰竖眉,凌然正色:“林泽你有完没完,看着像个人似的,怎么和流氓一样天天骚扰未成年!”

好脾气的林流氓颇为无辜眨了眨眼:“小琪你别生气,我……我只是想问问,阿珊她还好吗,最近两周怎么没来店里……”

“这位先生,全市二百多家咖啡馆,我姐凭什么只取一瓢饮?是你家的瓢大啊还是少她一个客户你就得直接宣告破产啊?”

“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个屁!跟着老姐厮混十多年,什么样的奇葩男没见过。

吟诗作画伪文艺的,挥金如土装大款的,扮酷耍帅街头飘的,霸道总裁强制爱的,还有他这种死缠烂打不要脸的。

无论什么套路,目的只有一个。

“你想泡我姐?”

“啊?这个……”被戳破龌龊心思的林老板肉眼可见地慌乱:“我……我不是,我没有……我只想和她当个朋……”

“不,你不想。”

虽然觊觎本人姐夫之位的敢死队手拉着手可以围绕地球三圈半,但林泽是唯一一个被我寄予厚望的种子选手。

依据嘛……在阿珊这只动不动就炸毛的母老虎身边潜伏这么久,嘘寒问暖,殷勤不断,居然能全胳膊全腿地活到现在,难道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可惜啊:“身在福中不知福!”

被我恨铁不成钢的目光盯得汗毛耸立,满头大汗的林泽总算争气一把:“没错,我承认我喜欢阿珊,可阿珊她似乎……对我没有感觉。”

————

我倒吸一口凉气:“没有感觉?你现在还有知觉就该谢天谢地了。”

“……好吧。”

温柔的人沉默起来会显得格外可怜,林泽恰恰就是这么个无比温柔的可怜人。

安慰?没兴趣,奚落?不人道,只好由着他惨兮兮地跟在我屁股后面往外走。

“林大哥啊,人间处处有蝴蝶,何必独恋我老姐?”

林泽脚下一顿,连着两声苦笑:“……我也不知道,其实,我们没怎么接触过,甚至没说过几句话,只是阿珊每个周六都会按时光临,选在靠窗的位子,点一杯牛奶咖啡、一块芝士蛋糕,既不吃也不喝,就那么安静地坐着,脸上没有笑容,目光却很温柔,隔壁花店老板的女儿常来店里玩,她也不嫌吵闹,还时常送些糖果给小姑娘,人美心善,就像仙……”

“MD!老娘的胸也敢下手!今天不打出个姹紫嫣红,你丫就不知道春天在哪里!”

林泽这段洋洋洒洒滤镜厚度八百米的溢美之词戛然而止,而且止地特别有道理。

刚刚拐到下个路口,我们就看见了他口中“人美心善”的仙女姐姐一边咆哮,一边像抓鸡仔似的揪住某位混账的后脖领子,干净利落地一个过肩摔,姿势老练,力道标准,操作猛如虎,效果666。

目瞪口呆的林泽三秒之后才想起英雄救美,被我一把拽住。

“别,我老姐当前处于无差别攻击状态,容易误伤友军。”

“可是阿珊她……”

“没事,小case。”我淡定地撕开一块奶糖塞进嘴里:“姐!饿!差不多得了。”

“饿死你算了!”阿珊撩起飘逸自信但挡眼的秀发,对着毫无招架之力的猥琐男补上一记老拳,英姿飒爽地收起高抬半空的大长腿:“死丫头片子,帮我把鞋捡回来。”

话音未落,林泽已经拎着被阿珊踢飞三米外的红高跟屁颠屁颠地抵达现场。

豁然开窍,孺子可教。

看见这只摇尾巴的小奶狗,阿珊立马换上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山美人面:“谢了。”

御姐在上,林泽瞬间沦落为肉眼可见的紧张,垂着头,搓着手,一口结巴:“阿珊,好久没见你,我……我不太放心。”

“怎么,我欠账了吗?”

“啊?不是,是那个……这个……”

“没别的事以后再说。”阿珊显然没有耐心等着林泽“这个那个”,转身冲着吃瓜看戏的我打出一个响指:“饿死鬼投胎的,烧烤,爱吃不吃!”

在板筋脆骨羊肉串面前,同情心算哪块小饼干!

顾不得林泽当下是什么感受,我一把搂着阿珊的芊芊细腰:“亲姐姐,爱死你了。”

“爬开!”

“要是你把裙子往下拉一拉遮遮内裤,我就更爱你了。”

“……滚!”

—————

“姐,其实那个谁……”我夹起一片半糊的茄子,瞬间想起林泽枯萎的脸色,觑着撸串撸得酣畅淋漓的阿珊,终于决定大慈大悲助攻一把:“不丑不傻,性格又好,对人真心实意,可以考虑考虑。”

“考虑个屁。”老姐不动声色地夹菜倒水递纸巾,眼睛就没离开过碗里的腰花。

我一把捂住碗口:“林泽说这两个礼拜都没见到你人,躲哪儿去了?和谁在一起?是否有奸情?”

阿珊慢悠悠地撇来一眼:“看来还是作业太少,下次开家长会,我会提意见的。”

本人最大的优点就是能屈能伸:“……我放肆,我认错,我忏悔。”

见怪不怪了,一提到男人,尤其是林泽,肯定要碰上一鼻子灰。

唉,就我家这颗带刺的翡翠白菜,得多健硕的猪才能拱得动啊。

然而白菜本菜完全没有自我反省的意识,已经开始明目张胆地转移话题:“清明想去哪儿玩啊?姐姐带你爽一爽。”

虽然我一向对阿珊的慷慨与豁达深表感激,但是……

“姐,你真的一点也不担心鄙人的学习成绩吗?毕竟你妹妹我还是一个面临中考的初三狗啊!”

“考好了赏,考砸了踹,你自己的事,我担心什么?”

……那我可真是太卑微了。

“啧啧,有您这样的姐姐,真是倒了八辈子的……”

对面的笑容逐渐消失:“说说,你姐姐我什么样?”

这话还真问到我的心坎里了。

阿珊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姐姐?

多少个失眠的夜深人静,我把自己的脑袋闷在被子里思考这个问题,越思考越失眠。

毫不客观的评价,阿珊绝对是一个口嫌体直、嘴硬心软、放飞自我顺带放飞孩子的非典型性家长。殚精竭虑,呕心沥血,却从不会操纵或强迫。除了是非对错的原则问题,她一贯很尊重我的选择。恰恰得益于阿珊的散养政策,相较于浑浑噩噩懵懵懂懂的同龄人,我的自律连同智商,早已向阳而生、茁壮成长。

阿珊就是那个太阳,只是眼下有点刺眼。

“嘿嘿,有您这样的姐姐,我真是倒了八辈子的山西煤,赚大发了!”

“算你识相。”阿珊将半盘剥了壳的小龙虾推给我,气定神闲地点上一支香烟:“学习成绩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人要活得潇洒自由。珍惜美好时光,不要白白浪费。”

“给我也来一支。”

“滚,这个不行。”

说好的潇洒自由呢?

阿珊抬了抬眉毛,干净利落地掐断烟,难得软声软语一回:“我不抽了,今天就戒。”

“说戒就戒?”

“言传身教,多大点事啊。”阿珊满不在乎地笑着,兜里的香烟一根不剩,全都扔进了垃圾桶。

我忽然理解了林泽对于自家老姐的迷之爱恋。

都说女人如花似梦、缠绵多情。相比之下,阿珊更像汪洋大海或苍天大树,气势磅礴、刚毅果敢、坚不可摧,还有那么点深不可测。

抽烟喝酒、蹦迪唱歌,阿珊无疑是个不折不扣的享乐主义者,对生活充满无限激情,然而再多的激情,消失也不过在她的一念之间。

拿得起,不怕重,放得下,不怕痛。

阿珊向往着潇洒自由,而我这个妹妹是她唯一的牵绊。

作为姐姐,她对我的保护像是某种近乎信仰般的执念。

找不到其他理由,我只好把这一切归结于家庭的破碎与父母的缺失。

看着阿珊一脸的玩世不恭,我忽然不知死活地突发奇想,正值一年一度清明佳节,聊聊过去、揭揭伤疤、抱头痛哭、相拥而泣什么的也很应景。

“姐,我又不是三年级的小学生,家里的事你完全可以告诉我。”

阿珊刚刚盛满的酸辣汤瞬间泼出去半碗:“家里……什么事?”

“咱爸妈的事,你一直没提过。”

阿珊狂扯纸巾的手蓦地停下,眼眶慢慢涌起黯淡的红色:“你想知道什么?”

我继续摆弄满桌子的汤汤水水,尽量装出随便聊聊的架势:“比如,他们是谁?他们在哪儿?他们还活着吗?”

“这个重要吗?”

“这个……难道不重要吗?”

阿珊收起所有动作,把自己藏进昏暗的灯光下。

我从未见她这般安静,沉默地像条自闭的金鱼。

“姐,要是难受就别说了……”

“姐,你这样,我害怕。”

“姐,好歹理理我呀……”

深吸口气,我拉开板凳站了起来,冒着被揍成九级伤残的风险,把阿珊小心翼翼地揽进怀里。

“死了。”她克制着嘶哑,一言以蔽之:“死了就是死了。”

父母与阿珊之间一定有着不为人知的往事,也一定不是什么喜闻乐见的好事,然而猜不到也不想猜的我只知道一件事:如果我们的父母曾经伤害过阿珊,那么即便他们活着,我也绝不会原谅。

—————

假期第二天,身为一级主厨的阿珊照例去餐厅上班监工,半梦半醒间,正在与尿意顽强斗争的我差点被突如其来的门铃吓得当床解决。

“可以啊,清明节一大早,您这是给我登门道喜来了?”

林泽脸色惨淡,径直忽略掉我咬牙切齿的狞笑,张口便是一句:“阿珊在家吗?”

“……出什么事了?”

载着我在城里四处乱窜,紧张兮兮的林泽格外啰里啰嗦,总算把前因后果说出个大概。

“今天我去阿珊上班的餐厅借热水壶,听后厨的伙计说起才知道,餐厅刚开业就有个中年妇女乱闹乱闯,骂骂咧咧非要见阿珊,细节不清楚,总之不会是什么好话。”

“找茬的食客?”

“伙计们说,看衣着打扮,不像是选择在那种地方消费的人。”

“那我姐呢?吃亏了吗?”

林泽叹口气继续道:“阿珊并不想露面,但围观的客人越来越多,为了不给餐厅惹事,她只好站出来对峙,没想到三句不到,便被那女人扇了巴掌。”

我心中一紧,只觉得脸上火辣辣地疼,五根手指都要被自己攥碎了。

林泽明显不知该安慰我什么:“那女人走后,阿珊便告了假,没说去哪儿,电话也打不通,你知道她可能在什么地方吗?”

手机盲音重复了一遍又一遍,盯着屏幕上忽隐忽现的“姐姐”,我突然有点想哭。

我又不是成年人,想哭也就哭了。

“小琪?你……不舒服吗?”

“对,不舒服,浑身不舒服。”我一把抹去眼泪,发狠地敲着九宫格:姐,我病了,市医院,急诊楼。

四十分钟后,急诊楼门口,我和林泽成功捕获一只泪光盈盈、杀气腾腾的阿珊。

扑到她怀里的一瞬,我能清晰地感受到阿珊呼之欲出的心跳,前所未有的猛烈,抑制不住地狂躁。

“什么病?医生怎么说?要住院吗?”

“姐,姐,冷静,冷静。”我挣扎着从她钢筋铁箍似的双臂里爬出来大口喘气:“林泽说你出事了,又一直找不到人,我根本没病,吓吓你而已。”

“你说什么?”阿珊的冷静比我想象中的更冷:“……你骗我?”

连一贯缺根弦的林泽都感受到了骤降的气压:“阿珊,这事不怪小琪,她是怕你出事,为了你好才……”

“怕我出事?为了我好?”看阿珊的反应,不像深感宽慰,倒像是听到了什么滑天下之大稽的笑话:“谢佳琪,你真出息了。”

事已至此,我只得做好凉凉的心理建设。

然而这一次,阿珊没有拳打脚踢,也没有大发雷霆,只是淡漠地盯着我,似乎要把我的心脏盯出个窟窿。

“对不……”我惊慌失措地拽住她稍纵即逝的衣袖:“你要去哪儿?”

“松手。”

“别生气了。”

“松手。”

“姐……”

“松手。”

—————

凌晨两点,林泽递给我一碗热气腾腾的西红柿鸡蛋面。

“吃完回屋睡吧,阿珊……你姐姐……等她消气了,自然就回来。”

我没有吱声,把头埋在层层叠叠的沙发抱枕里,嗅到的全是阿珊的味道。

“林泽。”

“嗯?”

“你说,我姐会不会不要我了。”

“……不会。”

“你怎么知道不会。”

“……阿珊很爱你。”林泽叹了口气,非要把我的脑袋从抱枕里刨出来:“她不舍得。”

我也知道她不舍得。

阿珊的脾气实在不好,对我却仿佛有着取之不竭的耐心,每次闯祸过后,我都会嬉皮笑脸地道歉,而她酝酿的怒气也总会有始无终地原地解散。

但太过有恃无恐的我大概已经忘了,每次陪我去医院看病,无论多么轻微的症状,阿珊都会不自觉地颤栗,从头到脚,由内而外。

与其说是担心,不如称为恐惧。

是啊,她那么害怕医院,哪怕自己烧到39度也不肯踏进一步。

我做了什么,又说了什么?

吓吓她?而已?

林泽神色复杂地盯着我的眼泪涛涛如黄河决堤,一副欲言又止。

“咚。”

门外传来怪异地一声闷响。

林泽按住我的肩膀,淡定嘱咐道:“你别乱动,我去看看。”

十秒钟后,让我不要乱动的林泽扯着嗓子乱嚷一气:“小琪!快,快点过来,我,我一个人扶不住了!”

阿珊似乎不会喝醉,至少从没醉成这个样子。

不省人事,一滩烂泥。

好歹连拖带拽地将人安顿好,精疲力竭的林泽赶去厨房烧水,更衣换鞋的差事自然落在我身上。

翻开阿珊的外套,一张纸从衣兜里飘然掉落。

“死亡告知书。”

五个黑体字,让我昏昏欲睡的大脑瞬间清醒。

“谢爱国,男,五十八岁…… 4月4日23点19分死亡……血癌晚期……”

“小琪,出什么事了?脸色这么难看?”

我摇了摇头,把纸对折,遮住熟悉的字体,原封不动地塞了回去:“林泽,今晚麻烦你了,我有点累,想早点休息。”

被下了逐客令的林泽还是一如既往地通情达理,轻轻放下一张名片,附赠人畜无害的微笑一副:“需要帮忙的话……随时联系。”

—————

彻夜未眠的坏处是容易胡思乱想。

当然也有好处。

比如当阿珊凌晨四点蹑手蹑脚地走进卧室,我可以及时发出以假乱真的鼾声。

在大门被反锁的瞬间,我一个鲤鱼打挺,翻出手机,毫不迟疑地拨通了号码。

电话那头的林泽显然也没睡好:“咳咳,小琪,怎么啦?”

“马上来接我。”

比曹操到位还迅速的林泽顶着厚重的眼袋,尽量甩开疲劳驾驶的影子:“你竟然给阿珊设了手机定位?初中课堂上还教这些旁门左道吗?”

“自学成才。”我白了他一眼:“犯法的吗?”

“那倒没有……”林泽打了个韵味悠长的哈欠:“可你跟踪阿珊干什么?”

“搞事,顺便搞清楚一件事。”

“……愿闻其详。”

“别闻了。”我盯着路线图上逐渐趋近的红色圆点,舔了舔后槽牙:“眼见为实。”

阿珊穿着一身黑衣,被挤在一群披麻戴孝的牛鬼蛇神中央,显得愈发瘦弱憔悴。

“大家快来看看,这就是谢家的长子长孙,孽障、逆子、白眼狼,根本不配做人!”

“当年毛没长全就敢离家出走,现在混得人不人鬼不鬼,亲爹出殡还穿成这个样子!不知羞耻!”

她站在坟前,比死人还安静,任凭这些污言秽语连同吐沫星子砸在身上。

我拉住瞠目欲裂的林泽,独自走向摇摇欲坠的阿珊。

她从来都是骄傲的,也应该是骄傲的。

怎么能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

越过乌泱泱的嘈杂,阿珊一看到我,整个人都碎了:“小琪?你来做什么?这里没你的事!”

四周瞬间沉寂下来,而这种惊诧的沉寂很快便被焦灼的疑问替代。

“小琪是谁?”

“从来没见过。”

“也是谢家人吗?”

讨论得那么热火朝天,好像他们真的关心似的。

我抬头,向苍白脱力的阿珊挤出个笑脸:“姐。”

一声激起千层浪。

“听见没有?这丫头叫什么!姐?简直可笑!”

七嘴八舌的闲杂人等我不在乎。

我只对那个一直站在墓碑前冷眼旁观的中年妇女感兴趣,因为她看向我的目光,不像是观察一个女孩,倒像是窥探一只野兽。

我拉了拉阿珊的衣袖,伸手指向那个女人:“姐,她是谁?谢爱国是谁?”

阿珊没有回应,可瑟瑟发抖的身躯已经给出了答案。

果然,黄土之下是我的父亲,近在咫尺是我的母亲。

但是眼前这个对我自称谢清珊的女人并不是谢清珊。

在我拥有记忆之前,他还叫谢青山,他是我的哥哥。

如果不是亲眼目睹死亡告知书上的家属签字,熟悉的笔迹写下的却是“谢青山”的名字,还有亲属关系一栏那赫然明示的“父子关系”,有些问题永远无解。

这些是是非非,我一个字也没有说出口,然而阿珊看向我的眼神却是几近崩溃的。

她知道再也瞒不住了。

那个女人也终于忍不住了:“你叫什么名字?”

“谢佳琪。”我字正腔圆地重复着:“我叫谢佳琪。”

这个平平无奇的名字就像启动仇恨的魔咒一样,让刚刚还无动于衷的女人瞬间无比狰狞:“你,对,就是你,扫把星!呸!克死亲爹不算,还把亲哥哥折腾得不男不女,我家绝户都是因为你,毁了!全毁了!”

女人越嚎越像只疯狗,流尽眼泪也恨不够,干脆张牙舞爪地扑了过来。

我下意识地闭上眼,不躲不避,听天由命。

反正命算是她给的,由她一次,今后两清。

“阿珊!”

林泽爆发的喊声让我瞬间警铃大作:糟了!

有一个人还在,就没人能伤我,因为她已经习惯了随时随地挡在我面前。

刀剑尚且无阻,更何况是一根削尖的引魂幡。

“姐?姐!你别吓我!”

如果父亲得知自己的“西天大路”是儿子用鲜血染红的,他会难过还是高兴?

—————

“手术顺利,医生说利器刺入不深,内脏受损不严重,已经脱离生命危险……去看看她吧。”

我擦净眼泪,抱了抱一身血渍的林泽:“谢谢。”

病床上一动不动的阿珊像个易碎的雕塑,毫无生机。

我知道她是清醒的,保持沉默只是单纯不想搭理我。

“姐,还生气呢?”我坐在床头,把她的长发从手术帽里拽出一绺,缠在手指间绕来绕去。

但凡阿珊能动,她一定会跳起来轮我一巴掌。

“我不是不珍惜自己,我以为她不会那么狠。”

“……”

“骗了我这么多年,这次就算扯平了好不好?”

“……扯淡。”

四目相对,我忽然笑出声来。

“小没良心的,这么高兴吗?”

“失而复得,当然高兴。”我轻轻搂住她的胳膊:“更何况,你要是没了,我上哪儿再找这么一个漂亮姐姐。”

“……小琪,如果你别扭,叫哥哥也行。”

“噗~”这下是真没忍住:“就冲着您这波涛胸涌,哥哥?谁叫得出口啊。”

阿珊猛吸了一鼻子氧气,也不知想哭还是想笑。

我伏在她枕边:“姐,当男人很费劲吗?为什么非要变性啊?”

“因为谢佳琪,两个谢佳琪。”不再回避的阿珊格外坦然:“一个是你,另一个,是你的姐姐,也是我的妹妹。”

“……她在哪儿……她不在了吗?”

阿珊看向我,既温柔又悲伤:“血癌。”

真巧,和我刚刚死去的父亲一模一样。

“那年我准备上大学,佳琪准备上小学,她被诊断出血癌的当天,正是我高考成绩公布的日子,真是……百感交集。医生说,血癌可以治疗,需要骨髓移植,亲兄妹匹配的可行性很大。佳琪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手术台上,可爸妈不同意,连让我去做骨髓测试都不肯。”

“为什么?家里缺钱?”

“除了钱,还有更让人无奈的,他们说家族男丁金贵,长子长孙尤其重要,如果我把骨髓给了佳琪,谢家就会阴盛阳衰、祸事不断,你说好不好笑?”

我没笑,反而哭得更凶:“那她的死活呢?他们就不管了?”

阿珊缓缓抬起手,摸了摸我的脑袋:“为了佳琪,我一天到晚和家里闹,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见我不死心,他们竟然骗我,说已经找到匹配的捐献者,很快就会给佳琪做手术。可怎么也想不到,我去大学报道的第二天,佳琪就被他们接回老家,扔在床上等死……你猜他们后来是怎么解释的,省下钱给我娶媳妇儿盖房,比白白浪费了强,女娃,天生贱命。”

还未来得及绽放美丽,就被亲人的阴谋扼杀。

十四年前,我的小姐姐孤零零地躺在床上,不甘、怨愤、无助、无奈…..日复一日,她也许逐渐不再害怕死亡,甚至开始期待死亡。

如果活着只有痛苦,死当然是一种解脱。

“佳琪走后,我想过离家,之所以没走,是因为你出现了。”

“我?怎么出现?神仙下凡吗?”

“想得美!怀着你的时候,妈每天都提心吊胆,直到你呱呱落地,她都没敢正视你一眼。家里人都说,你是佳琪转世,是来报仇的。爸不安心,特意找到个瞎子,掐指一算,就正式给你贴上了克星的罪名。”

一个在襁褓中的婴儿,连嘬奶都费劲,我还能再无辜点吗?

“有了佳琪的教训,我索性连学都不上了,每天陪在你身边,生怕再失去一个妹妹。满一周的时候,你咳嗽得厉害,爸妈说带你去市里看病,我不放心,偷偷跟了过去……医院后门的台阶上,你裹着一层棉被,冻得连哭声都没了,我至今都不敢想象,如果再晚一步…..”

怪不得无所畏惧的阿珊,却偏偏害怕治病救人的医院。生离死别,对她而言已经足够多了……

“姐,你才是神仙下凡。”我眨了眨眼:“怪不得貌若天仙。”

此时此刻,阿珊的表情却不像个天仙,倒像个战神:“呵,他们不是偏爱长子长孙吗?不是害怕因果报应吗?不是觉得女人命贱吗?从那天起,我决定了,不仅要保护你、照顾你、一辈子不离不弃,我还要替佳琪活下去,活得有滋有味,活得潇洒自由、活得大快人心!小琪,别哭了,我心甘情愿,从没后悔过。”

哥哥成了姐姐,青山成了清珊。即便如此,我总觉得有些事,永远也不会改变。

“姐……”我用脸蹭了蹭她的手背:“爸爸的血癌……”

“你放心,我不是他们,不会见死不救,知道消息的当天,我主动申请骨髓捐献,可爸妈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妈还跑来餐厅闹事,说我是谢家的耻辱、脏了谢家的血脉,不配尽孝膝前,更不配救爸一命,死都不会让我认祖归宗……她那一巴掌,彻底打伤了我,也彻底打醒了我。”

我知道清醒后的阿珊明白了什么:人可以怕死,可以有恨,因为死亡和仇恨都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人活着,却已经失去了爱的本能。

“姐……每次见面,爱你更甚。”

“滚……你胳膊压我输液管了。”

—————

番外对话篇:

“林泽,谢谢你接我出院,而且,我很抱歉,如果你介意,我不再去店里……”

“你去店里也是因为佳琪吗?我是说,另一个。”

“佳琪爱吃甜食,当时条件有限,我只带她去过一次城里的甜品店,那是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吃到书上画的牛奶咖啡还有芝士蛋糕,她短短的一辈子,似乎只有那一刻最开心。佳琪走后,我时常故地重游,再后来,甜品店改成咖啡店,老板也换成了你。”

“那你喜欢喝咖啡吃蛋糕吗?”

“啊,我...…不太爱吃甜食。”

“好的,下次咖啡就不给你加糖了,全麦面包怎么样?加点奶酪,不会很甜,对了,你喜不喜欢猫?我看你总是抱着医院养的加菲玩,过两天我去宠物店,陪你挑一个吧,要是嫌麻烦,可以放在店里养,你有空就过来逗一逗。”

“……呃。”

“狗呢?小琪说她超级想养一条狗,咱们可以顺便抱一个回来,这孩子要求倒是不高,柯基和金毛任选其一,养个大的吧,我不在的时候,还能保护你们,好不好?”

“……好,都听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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