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晴天白日,铺着灰瓦的屋檐底下有阴凉。
他们在阴凉下走,饶是如此,汗水仍浸透了衣衫。
而烈日下,却有个人。
瘦削、双目无神、眼窝深陷,并且肋骨向外突出,身上有淤青和鞭痕,甚至还能看到抓挠的痕迹。这个人,全然已是行尸走肉的一副模样。
他脸色发青,似乎非常享受烈日带来的炙烤。
而屋檐下已经聚集了许多人,他们都围观这个自甘暴晒的奇怪的人。
这些看客里,就有三只老鼠。后来,三只老鼠吸引了红豆年和神照,于是红豆年也跟过去。红豆年继而吸引了玉道姑,于是玉道姑扬着拂尘去追红豆年。
神照和尚一眼就识出这个烈日下的人得了什么病。他告诉众人,此人神情萧索困顿,且眼睛偶尔突出眼眶,正是服了药散的症状。而他此刻毒瘾发作,浑身冰冷痛苦,只能靠饮烈酒或者到太阳下暴晒才能获得些许轻松。
王玉姑娘听到药散,皱了皱眉。
人群中也终于有人认出了那个毒瘾发作的人,一妇女乱着头发将那人从烈日下拉走,大抵是他妻子,两人接着进了不知名的巷子里。
后来有人说刚刚毒瘾发作的人曾在京城做官,也是声名显赫,最后却因为服食寒散落得这个下场。
三只老鼠在那里咂嘴唏嘘,而神照则一脸肃穆。
神照转头打量年轻道姑。
女道人问小和尚为何如此无礼。
小和尚道:“据说,寒散在几月前落入京城,没想到却竟已危害到如此地步。”
他正色道:“而寒散最初发源,却是道观的丹药方术。”
女道人下巴抬得很高,道:“道观的错,批评我作甚?莫非,寒食散是我带进京城的么?”
小和尚合十道:“小僧在想,寒食散本是毒药,既然知道,为何还要将其流传,毒害四方?”
女道人怒道:“莫非是我想毒害四方么?”
他们两,剑拔弩张,而红豆年只得从中调和。
红豆年道:“还不都是延年益寿的念想作祟!”
三只老鼠中那只仓鼠冷笑了一声,“我等虽然也想延年益寿,却也没有愚蠢到那种地步。”
而梁上鼠道:“三弟,人既然终会死,为何还要延年益寿呢?”
走地鼠道:“大哥年纪还轻,不晓得那些将死的老人有多渴望再活几年。”
三只老鼠叫叫喳喳,红豆年抚琴三指,往一人口中弹了颗红豆,示意三人住口。
他拉住道姑的手,道:“有件事要先讲明。那就是皇城内虽然流行服散,但大多数却是有权有钱的王公贵族,至于他们从何处引来的药散,通过何人认识到的药散,这些都不清楚。”
红豆年道:“究竟是不是一些妖道从中作祟,在下通晓江津黑白两道的消息,岂会不知?”
神照问他:“那你知不知道,究竟是不是一些游历的道人将药散带进的京城?”
他说“游历的道人”时加重语气,显然在指玉姑娘。
红豆年道:“奇怪就奇怪在这,我不知道药散是怎么流进京城的。”
他续道:“况且,量还十分巨大,显然官府已涉入其中。”
所以,玉姑娘要神照道歉。神照是个服理的人。
“再者,”红豆年道,“玉儿已非道人,小和尚怪罪错人了。”
玉姑娘开心地问红豆年喊她什么,红豆年说一时嘴快,敷衍过去。
他们来到一处卖人皮面具的作坊,据说这里是江津一带最好的面具作坊。
红豆年一个人走进屋里。
他是个行走江湖的密探,当然早就和老板打好了关系,所以老板一见红豆年的脸型就猜到是他。
他已将订制的面具亲手奉送到红豆年面前。
红豆年问:“老板,这里有清水吗?我要将脸上的脂粉洗去。”
老板道:“当然。不过,我这有更好的东西。”
他递来沾湿水的宽松面巾,红豆年接过,然后擦去了脸上的黑粉。
脂粉褪去,是少年郎君。
老板已见过好多次红豆年的素颜,然而还是被他俊逸的脸弄得有些心慌。
红豆年叫他将面具装进衣袋,自己则奉上银钱,就此告辞。
出得门,见三只老鼠在一棵树下乘凉,道姑则在用手遮住脸防着太阳,而小和尚则蹲在一旁看地面。
红豆年感到有趣,就问小和尚在看什么。
神照说自己在瞧蚂蚁。
“蚂蚁有何可瞧?”红豆年凑过去。
但见阴凉处,有一团又一团漆黑的物事在翻动,接着滚成一大团。红豆年实在没想到,这滚成一团的东西竟然是蚂蚁。
“可是,这些蚂蚁不知为何都已死掉了。”神照道。
死去的蚂蚁却都围着一朵不起眼的小花。小花散发着诡异清香,过路的蚂蚁企图啃食,不料却纷纷僵死。
红豆年忽而一愣,他连忙将面具从衣袋中抖出来,落在地上。
在面具内侧,可以闻到一丝清香。
可这清香,却是猛毒。
红豆年往上撒了些水,面具登时成了黑色。
玉姑娘惊道:“这是怎么回事,莫非…作坊老板要毒害你?”
红豆年低下头,喃喃道:“恐怕···”
他们一同进了作坊。
而老板此时已倒在了柜台旁。
他双手漆黑,已死。
门外的树上,突然爆发出蝉鸣,蝉鸣阵阵,在这个令人放松的午后却令人毛骨悚然。
“为何有人要毒死你?”神照问。
红豆年当然不知道为什么。
他只是为了到皇城像往常样办些公事,怎料到半路会有人企图杀他?
这时,玉姑娘忽而拂尘一扬,斩向三只老鼠。
“是不是你们三个?”她怒极,好像比起自己,更在乎红豆年的安危。
三只老鼠躲在树后,仓鼠道:“咱们还等着他赔钱,怎会杀他?”
这时红豆年盯着地上那朵带了猛毒的花,突然说出来一个名字。
“齐莉菲。”他冷冷道。
“是个女人?”玉姑娘好像早就料到一样,“小年,想必是你负了她。女人岂会喜欢自己的男人多情?”
“不,不是她,我想错了。”红豆年道,“齐莉菲早已归隐,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不可能是她。”
“不过,有此下毒手法的,我却只晓得她一位。也只有齐莉菲能将至毒之物调成至洁···但,也不尽然。”
可是,玉姑娘却还在纠结于红豆年的负心,她心里明白,红豆年若是女人,必然是个倾国倾城的妖人祸水,而他是男人,当然也会祸患到令许多女人爱上他。
他与所有女人都若即若离、藕断丝连,这不是所有人都能原谅得了的。
她能想到那个下毒女人的心情,因为现在,她也想扬起拂尘杀了他。
但她错了,她刚一扬起杀意拂尘,立刻就后悔了。
她太累了,坐倒在一棵树桩上,自暴自弃道:“齐莉菲,是哪个女人?”
红豆年道:“昔日齐王手下第一毒客,毒妃齐莉菲,也是齐王的丽妃。不过,后来似乎从齐王手底下逃出去了,此后再无去向。据说,她是为了和一位无名的刺客私奔。”
王玉忽然想和齐莉菲交朋友了。
这时,神照突然插话。
他摸摸脑袋道:“为何,你们会认得齐小姐?”
红豆年和王玉同时看向神照,“为何,你好像也认得齐小姐?”
灰脸的神照淡淡道:“小僧认识齐小姐纯然凑巧。因为小僧认识剑客龙之剑,而龙之剑是齐莉菲的好朋友,于是,小僧就认识了齐小姐。”
红豆年道:“齐莉菲她,是一个怎样的人?”
神照道:“若红豆施主觉得齐小姐会害你们,那就大错特错。齐小姐现在塞外荒原过着农家生活,岂会不远万里到小小江津谋害素昧平生的人?”
莫非,齐莉菲的毒不是无双无对?什么样的人,能复制毒妃齐莉菲的毒?
紧接着,红豆年也意识到,他好像无意间卷入了一个事端。
虽然,其他人可能并不知道,红豆年从颍川到皇城究竟有何使命。
他则十分清楚。
颍川百晓灵和整座江湖与朝堂都有着十分复杂的交情。一日,百晓灵与京城一位高官的书信来往忽而中断,她派人再送信,仍旧无人回复。于是,她便委托自己最信任的密探红豆年调查此事。
红豆年也终于知道,自己这皇城之行已凶多吉少。
他看向自己这些朋友。
神照小和尚有自己的使命,他不能阻挠。
三只老鼠喜欢赖着他,他没办法,就由他们赖着。
可道姑却绝不能再赖着他。他虽然并没有叫她与她那道观里的师父决裂,她叛逃纯然是她率性而为,但她是个好姑娘,自己当然不能害了她。
“玉儿姑娘。”他道。
玉姑娘热烈的眼睛看着他,“小年,你想说什么?”
“你穿这身道袍,一定是留有对过去的念想,否则你既然已不是道人,为何还要穿着道袍呢?”
他说出这句话,意思已经摆明,就差说一句让她赶快回五台山向师父道歉了。
风,吹过女道士冠后的长发。她淡淡道:“我之所以留着道士的衣服,只不过是觉得这身衣服好看罢了。而且,更重要的是,我觉得你会觉得我穿起来好看。”
红豆年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