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万字写作计划|小说《艳珍》:引子



引子

      七月底的酷热,在蝉的鸣叫中更加让人心烦意乱,老老少少的十几口子人聚在一个弥漫着香火味的四合院里摇着扇子各自想着心事,却又都侧耳听着东厢房里的动静。房顶上蹿下来一只猫,趁着众人不注意溜进东北拐角处的厨房,若不是这个毛小偷跳上桌子脚滑了一下,碰翻了一只碗,那么就可以人不知鬼不觉的叼走小半块卤肉,不巧就因为那只碗给它的逃跑带来了危险。

        院子里的几个闷声走神的中老年女人被这只破碗滚落在地发出的“哐啷”一下惊起了,其中一个跑进厨房发现了地上的碗和那只叼着肉的小偷,“打死你个畜牲!”的叫骂声打破整个院子的死寂,小偷惊慌奔逃着,嘴里叼着的肉不小心掉了,转身重新叼起的时候,挨了狠狠一扫帚。众人的注意力都落在了这个倒霉的小偷身上。

        东厢房里传出一个低沉垂老的声音,“水……”,众人回神开始手忙脚乱,有倒水的,有跑去厨房做拌汤的,有去切西瓜的……这一天,是睡在东厢房里的老人绝食断水的第十天……任谁都不相信,一个水米不进的人可以活十天,也许真的有什么神明附体吧!

      这个八十四岁,久病在酷暑中断粮断水十天都没死的老人在整个伏龙坪后街上又被传成了神话。即使她那几个儿女也都相信,她有着某种神秘的力量,能通晓过去未来,能看到祸福因果。在所有人眼中,她都是神明的使者,光是这一辈子烧过的香估计能拉一火车皮,燃尽的香灰更是能堆出一座山来,可是要具体说出她信奉的是哪个神明,谁又都说不清,有时她说的是“金花娘娘”、又是又说是“观音菩萨”,总之,她嘴里念叨了一辈子“菩萨爷”,她常常对着空气说话,甚至会变了腔调唱着没有旋律的“歌”,“歌词”也都是些奇奇怪怪的话,因为带着浓浓的乡音,谁都从没听懂过她唱的是什么,可是她唱的时候俨然另一个人,所以对于“菩萨爷”这个存在,除了我的父亲之外没有人敢质疑,父亲悄悄和我说,我的姥姥其实就是个精神分裂的老迷信,不许我相信那些神神叨叨的言论,而我的母亲、姨妈舅舅们从出生到现在都对姥姥深信不疑,就连邻居和不认识的那些外人也将姥姥视为神奇的存在,姥姥经常向众人传递着“菩萨爷”的指示,更有住的很远的人专门提了礼物来请教她,求她向“菩萨爷”转达诉求,也请求她传递“菩萨爷”的指点,而为什么这些人都那么相信她,当然是因为她说的做的总是能“解决”了人们的问题,这点见证了她迷信的“菩萨爷”是多么的神奇!当然无论是“指点”还是“看病”,姥姥从来不受人钱财,礼物常常怎么来的就怎么回去了,而水果鲜花食品则要经过一道“献”的程序再回到送礼人的手中,那些“献”过的食物被认为是沾染神的气息,吃了会消灾治病保平安,而这一点上更为姥姥赢得了好口碑。

      要不是看见母亲拿着她的身份证去街道办老龄年审,我永远都不知道我那满嘴“菩萨爷”、那个只穿旧衣服,一辈子不打针不进医院的,人称“唐妈”、“唐奶奶”的姥姥叫徐艳珍。

        徐艳珍,当我在心底轻声叫这个名字的时候,脑海中总有一个穿着一身大兜襟的女子从远处迈着不大的一双脚缓步走来,或端坐镜前将长长的头发辫成麻花再盘环在脑后,一绺细细的发梢也要塞进发辫中,她走来或是转身时都有一张年轻而陌生的脸,随着面容变老渐渐熟悉起来,而不变的是一脸的温和下眼神里透着的坚定。

        这样的神情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是从1945还是1944?

        出身小农家庭的徐艳珍,是家里的老大,在记忆中她只记得自己是个老大,还是从自己的姥姥那里听说的,对于父母的印象是没有的,在还没有记忆的时候因为老二、老三双胞胎兄弟的降生和那个小农家庭那年的光景惨淡,带着父母留给她的唯一的痕迹—名字,就住到了更偏僻的小村里,与姥姥生活在一起,对于童年的回忆,艳珍从不提及,可能是太过久远,可能是那点儿苦在今后的岁月里根本就无足轻重吧!

        1944年的夏末,艳珍的姥姥得了重病,而艳珍的舅舅们又嫌弃大小两个拖油瓶给贫苦的家庭带来更多的负担,皆选择被人唾骂不孝也绝不来自讨苦吃,艳珍在割完最后一茬麦子之后,看着远处山坡下摇曳的罂粟花,竟然也会痴迷在那抹艳丽的诱惑之下,望了很久,想了很久。那一夜,她睁着眼等天亮,第一声鸡叫的时候便悄悄起身,舀了水缸里的水烧在了土灶上,解开了长长的麻花辫,用烧热的水好好的洗了一遍,拿干净的布捋尽了了水滴,拿起篦子,梳理着那一头长发,她梳得仔仔细细,再认认真真的辫成一条长长的麻花,找了一身补丁最少的衣服换上,轻轻关上了屋门再轻轻闩上院门,踏着晨曦走向通往县城的路……

        县城边上的药铺是山民村民们的各种杂货的中转站,表面上收购药材但也收罂粟果,因为偏辟,尽管时下禁烟的法令严格但从省城到县城再到这个县城边上的小药铺,基本没人当成一回事,药铺的掌柜是个白胡子老汉,与艳珍的某个舅舅是远亲,在艳珍姥姥生病的日子里都尽量抓最便宜的药给她顺带也会再把草药抽匣里的渣子清出一些一并给她……艳珍走进药铺,看看四下没人,跪在了掌柜面前,掌柜被吓了一跳,“爷,你让我去押送一趟大烟吧,我奶家没钱了”,“娃,你还小着呢,没钱,爷可以先给你记着,有钱了再给,你奶吃的那些药本来也不值钱”,见老掌柜拒绝,艳珍磕了个头“爷,我奶要医病,明后年我出嫁还要嫁妆,我需要钱”,“娃娃,这往省城送一趟烟膏子,要过多少关卡你知道吗?每一道关卡查下了都是要杀头的,你还小着呢,日子还长着呢,往后年景好了,粮食买了也够过日子了……”老掌柜一边说,一边取了纸就要给艳珍抓药,艳珍依旧倔犟的跪着不起,老掌柜把药包好,递给她,她还是没有动,“娃娃……你这是要干什么?”“爷,你就答应我吧,就这一次……”,老掌柜沉默半响,叹了口气“唉,好吧,送一趟出了事的,我们是不管的,平安送到的,是一根金条……你要想清楚”,“爷,我想清楚了,就一根金条,要是这一路上我出了事回不来,照顾不了我奶了,你就去找我舅说一声,没有我了,我奶他们还是管呢……”,老掌柜,点点头,“回吧,药拿上,回去把你奶安顿上,后天来,这去一趟要十几天……”

      再次出现在药铺的门口是三天后的清晨,那天不等鸡叫艳珍就起了,临出门时,她解开了缠在脚上的布,好好的洗了个脚,穿上了鞋,鞋一下子显得松大了很多。艳珍拿剪刀剪了两小块裹脚布塞在松大的鞋里,穿上合适了才出了门。那一天,她走得格外轻快,比前日里到的更早,到药铺时,掌柜也才刚刚开门,见她进来知道她是铁了心要走这一遭的。将她领到后院里,后院里一辆驴车,车里着一个箱子,掌柜打开箱子,“娃娃,这上面几层的白纸里包的都是山楂丸丸,最下面两层白纸里包着的是烟膏,车夫和押车的人我都交待过了,你放心都是跑过很多次的人,也都是和爷爷有交情的人,路线他们都知道,你跟着他们把这一箱东西送到金城关外面的药铺子里就算成事了”艳珍打量着车夫,又看看押车人,两个人长得很像,艳珍心想有这两人去送就可以为什么还单单算上她,老掌柜根押车人说“哑巴,这女子是我远房的亲戚,路上你们要好好照顾,这趟把娃娃护好,要是能活着回来,娃娃要哪里不好了,我只要活着一天都不会放过你们兄妹,就是我死了我这铺子不管给谁都先要你们两个的命呢!”艳珍听完老掌柜的话仔细端详着车夫和押车人,也没有看出来老掌柜所说的兄妹是怎么回事,直到上路了,车夫开口“娃娃,这是第一次送货吧,我和我妹子,已经送过三趟了”押车人点点头,艳珍这次知道外表粗糙,脸很脏的押车人是个女子,而且是个相貌很丑陋的女子。

        三人赶着驴车,俨如逃荒的一家人一般一路穿过县城,驶上官道,所谓官道无非一条宽敞的土路,一路通向北边的省城,那条路至今回忆起,对于艳珍都是一条危机四伏却又生机无限的路,只是那时的她不知道,那条路她这一辈子只能走两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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