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巧的礼物

(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至纯一搏


崇宁二年,七月初七,东京。

自七月初一始,东京城的繁华街区就陆陆续续地开设了乞巧市。红男绿女,白叟黄童,形形色色的游人和商贩将各条主要街道填补得满满当当。潘楼西街人声鼎沸的程度自然也是毫不逊色。街道两旁屋宇雄壮的店铺、千汇万状的摊贩,吆喝着各式七夕特供商品。有黄蜡浇铸而成的大雁、鸳鸯、鲤鱼等小动物;有用瓜雕刻的各种各样的“花瓜”摆件;有用尚未开放的荷花制成的双头假莲;还有乞子专用的泥塑土偶——磨喝乐。牛郎织女若是看到如此盛景,定会嫉妒这东都的花天锦地。

潘楼西街中间,一段极佳的位置,有一个金饰摊位,木质的几桌和一旁的贮物柜上摆满了金银首饰。一位四十岁上下,身穿青色布袍,头戴明黄帽子的矮个男人站在桌后。

这位摊主名叫金鑫,本是外城麦秸巷一家金店的掌柜。由于自家门前的客流量与内城潘楼西街相比实在相形见绌,早早赶在七夕乞巧市开市前,便在街道司花费重金打点并得到了这个好位置,希望能够大赚一笔。事实证明,他做对了。许多富家子弟也混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确实为他带来了不少买卖。

这天上午,金掌柜正忙着吆喝生意,瞧见一位身着白色皂衣、长裤的瘦高个儿又来了。此人尖嘴猴腮,四肢修长,活像一只病怏怏的猕猴。

“哑子,又来了。怎么着,想买?”他上下打量着这位天生口哑的男人。

赖哑子,二十岁出头,家住外城西南的杀猪巷,幸运的是他虽哑但能听。无固定职业,靠打零工度日。运气好时,一天能碰到几个唤他去给客人送酒菜、物件的差事;运气不好分文无有。家中父亲帮别人卖货过活,货物和盘架均由本家提供,货品卖出后他可以得一成利,其余都归本家所有。奈何一位不能言辞,一位不善言辞,赖家境遇实属不妙。但今日赖哑子手握自己辛辛苦苦近一年赚来的一贯半钱(以常见官方省陌一贯七百七十文钱计),又来到了金家摊位。

他用手指了指柜子上的一支金簪,嘴里哼哼唧唧发出了几声响。

“你想买这个?眼光不错!”这支簪子长约六寸,金光熠熠。一头尖细,一头打造成一只栩栩如生的展翅金蝶,金蝶双翅各坠三条流苏细链。

赖哑子摇了摇手,指了指放在一旁的陶盆。

“不买,你是想关扑?”金掌柜眯着双眼盯着他。

赖哑子点头如捣蒜,口中连连发声,听得出来那是表示肯定的回答。

关扑即各类赌博。东京城平日禁扑,违者杖百。但每逢节日官方会酌情开放,供市民消遣娱乐。七夕节,官府开放一日关扑。买卖时客人可以与商家协商关扑的价钱与方式,如转盘、掷钱币等。若客人赢了,可以低价购买或直接赢得商品,输了则扑钱归商家所有。

金掌柜想了想,“想扑也可以,那就掷钱嘛。我这支簪子价卖十三贯,照以一扑三十(即赔率一赔三十),一次需三百文。”

赖哑子连忙摆手,伸出食指比了个“一”。

“一百文一次?不是以一扑百!?那我岂不是亏大了。”

哑子两手擎到胸前,作势作揖,表达祈求之意。掌柜的一双小眼睛溜溜转了一圈,“哎,你也别作揖了,算我今天让你。一百也可以,不过不能是寻常的五纯或六纯,得是至纯,九纯。你赢,这支簪子就归你了。”

掷钱币所谓五纯,就是将五枚钱币抛到陶盆中,若五枚都是正面或背面朝上即胜。九纯则是抛掷九枚钱币。

赖哑子听说可以以一扑百,管它是六纯还是九纯,到底不过是多了三枚而已。觉得自己讨了个大便宜,接连点头应下。而金掌柜的眼中则闪过一丝无人察觉的狡黠贼光。

金掌柜的生意经师从一位于神宗熙宁末年不远万里来到京都的铁屑人(犹太人)。那位金发碧眼之人观察了东京城的掷币关扑一阵子,后来利用扑币赚得盆满钵满,又扬帆而去。机缘巧合下,离开前他将此法传与了金掌柜。那人通过观察、数算得出,五纯的赢面约为百中有三;六纯的赢面约是百中有一;而九纯则是千中有二,几乎可以不计,只管坐收扑费即可。

掌柜随即收了赖哑子一百文钱,掏出九枚崭新的铜钱。将其交给了赖哑子,由他亲手掷币入盆。赖哑子右手掌心朝上捧着铜钱,左手盖在其上用力摇晃起来。摇至陶盆之上,打开双手,九枚铜钱应声坠落,只见五枚“圣宋通宝”正面朝上,四枚“当伍”背面朝上。赖哑子不服,又试了一次,这回有七枚背面,两枚正面,他距胜利似乎又近了一点。接下来几次他时而叹气,时而发出激动的声音,但始终没能如愿。如此十次,他的赌资耗尽,悻悻地离开了。而金掌柜毫不费力就空手套入千钱,一抹狡谲笑容逼得他脸上的油光又渗出几分。


申诉


从潘楼西街回到家中,赖哑子心中的抑郁愤懑久散不去。老爹此时依然在外面卖货,他独自呆坐片刻便夺门而出。

杀猪巷东头的一家小馆里,弥漫着蒸煮食物的雾气、酒香和腌制食品特有的气味。从屋顶、四壁到桌椅、地面都布满一层厚厚的污渍,似乎这间屋子本身就是个腌渍水菜的巨缸,多些不干不净的东西才会使渍菜的味道更加酸爽。这家小店主要经营腌菜和酒水,也会卖些简单的炊饼供食客填饱肚子。

赖哑子坐在角落的一方桌子前,他想填充胃袋的空虚,又想小解忧愁,要了两个炊饼和二两生黄酒。一口松软的白饼就一口浓稠甘辣的生酒,滋味着实差劲,迫于手紧他也只能暂且将就了。几杯小酒下肚,一个身影浮现在哑子脑海。右手猛拍桌面,震得竹筒中的筷子如同受惊吓的猫一蹿而出,他暗下了决定。

途中,他从一户人家门前捎了一根趁手的木棍,比划了两下藏于袖内。到达麦秸巷后,他躲在金店对面两间民宅中间的阴影中,蹲在地上借篾筐隐蔽自己,伺机而动。

金掌柜趴在地上,左手无名指微微抽动,随即醒了过来。他撑身站起,右手揉了揉自己的后脑,看掌心没有血迹,略感安慰。神志清醒后他连忙检查收进门的贮物柜,柜子里的首饰和铜钱安然无恙,唯独柜面上的那支蝴蝶金簪不见了。他捡起地上的木棍,忿忿冲出家门。

东京外城东南,一座庄重俨然的建筑前,金掌柜向门口的衙差表示来意,经过一番不简不繁的流程被带至大堂。

一炷香后,一人身着一袭绯色长袍,头戴四梁进贤冠,腰系金涂带,悬坠银鱼袋,转屏风入座公案前。

“堂下何人?”低沉浑厚的声音从开封县县令口中发出。

“郭县令,小人金鑫,家住麦秸巷,以经营金店为生。”

“有何事申诉?”

“小人今日午前在潘楼西街摊贩金银首饰,赖哑子彼时来到小人摊位前要关扑一支售价十三贯的蝴蝶金簪。我们协商好价格和方式,赖哑子连扑十次都没有获胜就不满地离开了。小人本以为此事告一段落,但是没想到他又来到小人家中假装要再扑,结果将小人打晕后抢走了那支金簪。”

“细说详情。”县令语气平平。

“今日七夕,小人午后大约申正过半时分就早早收摊,打算回家稍许收拾,晚上与夫人在州桥夜市汇合,共度乞巧之夜。大约酉初时刻小人到达家中,没过多久就听到有人敲门。开门发现是赖哑子,小人将他让进家中。赖哑子支支吾吾的,又指了指小人贮物柜上的金簪和陶盆,表示要再关扑一把。结果他趁小人转身准备的工夫,用这根事先藏好的木棒将小人打晕。待小人醒来的时候,金簪已经不见了。”金掌柜一手摸着后脑肿起的大包,一手举起那根木棒示意。

“这么说,这个赖哑子将你击晕后,只抢走了一支金簪?”

“没错,郭县令。两日之前那赖哑子就跟随一名女子来过小人的摊位,似乎那时就看上了金簪。今日看他提钱来扑,本以为他是个讲规矩的老实人,没想到关扑不成他竟恼羞成怒,居然改抢了。”

“要说规矩嘛,他倒是也有几分。”县令手捋长髯若有所思。

随后县令又询问了金掌柜一些细节,就遣他回去等待传唤。

待到金掌柜离开后,县令伏案疾书了一阵,“来人啊,将此公文送递县尉司。”一位衙役接过公文回了一声“喏”,飞奔而去。

这名衙役身携公文穿过两条街,来到了开封县县尉司前。这座官府虽不及县衙那般庄严肃穆,但作为专门辅助一县之令处理刑事案件的机构,也叫人望之森然。

衙役将公文呈给县尉,转即离去。县尉仔细地查阅了公文,又差人前来,“陆捕头可在?”

“王县尉,陆捕头不在司内,目前正在外执巡。”一名小吏回道。

县尉向小吏交代了一番,遣他传口令与陆捕头,让其搜寻赃物并将赖哑子带来询问事实。小吏“喏”了一声,转身奔出县尉司大门。司内的漏刻显示,此时接近戌初,天色渐暗,日已偏西。


动身


小吏来到县尉司大门外,心中抱怨县尉说得倒是简单,可完全不管如何具体操作。这偌大的东京城,去哪里找陆捕头呢。小吏右手搔头,左手托腮寻思着,根据以往的经验,现在正是陆捕头例行偷闲的时间。他最喜欢吃饼食,小吏决定去那里试试运气。

他先去了陆捕头最常去的潘楼东街巷附近的皇建院街,在得胜桥郑家油饼店寻了一番,并未见其踪影。又迅速折回,出朱雀门一路向南,过龙津桥来到武学巷。终于在巷子西边的海州张家饼店找到了陆捕头。

张家饼店占地颇大,在店外就能闻到面团蒸熟、炙烤后的芬芳。走进店来,悬挂的菜单表示这里蒸饼、烤饼、炸饼、髓饼、胡饼样样俱全,除了饼食外还有应季的菜肴供应。店内左侧是食客就餐区,几十套桌椅板凳已经座无虚席。右侧是料理区,只见其内五十多个烤炉同时运转,热气熏天,炙热无比。一般人稍稍靠近就烤得头昏脑涨,也不知那些溻透衣衫的饼工是如何熬过来的。

小吏大口喘着粗气,走向就餐区的一隅,看到陆捕头正在处理一张新鲜烤制出炉的髓饼,髓饼乃是用牛羊骨髓炼制而成的脂膏作馅的面饼。他把髓饼平铺展开,夹了五六块肥瘦相间的爊猪肉、几根大葱和青瓜条置于其上,将饼卷成一卷,蘸了蘸碟中的椒盐与蒜泥,只一口小半张饼就进入肚中。数步之外即可听闻酥脆饼皮在其口中翻腾的声响。

陆捕头此时正和三名手下坐在一张四方桌前,忙里偷闲吃着晚饭。刚要咬下第二口,瞥见了熟人。“哟,老张。不在县尉司里待着,来这做什么?你最近也喜欢这口了?”陆小夕,开封县县尉司捕头,虽已而立之年,但清秀的脸上没有一丝赘肉,一双亮眸射出锐利目光,仿佛西北草原上的一匹精瘦孤狼。

“别提了,你可让我好找啊。我可是从北到南,从东到西,跑了一溜够。内城街上出来逛七夕夜市的人越来越多了,光我这双鞋就给踩掉了三回。”老张示意一名捕手挪一挪,旋即坐在了同一条长凳上,随手抄起桌上的一杯茶一饮而尽。

“哦,那你可得换双合脚的鞋了。司里发的蒲鞋尺寸偏大,跑起来耽误事。”说完又吃下第二口卷饼。一边嚼着一边叫来店中大伯(店中服务的青年男子),又点了几张饼和小菜。“老张,累坏了吧,一块吃点,这顿算我的。”

“你请,那我就不客气了。”

四张饼,六两肉,待茶足饼饱,陆小夕又给老张上了几课。胡饼该配什么吃,烤饼要怎么卷,蒸饼非得吃蒸出十字的才行。老张频频点头,深感受益匪浅。

“老张,这良辰吉日,你我喝几杯不是更好吗?”陆小夕用手抹了抹嘴边的油脂,提出了一个建议。

“你不用执巡了吗?”

“哎,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认真卖命,谁也瞧不见,还多挣不到一分好处,该休息的时候就得好生歇息。咱们喝个酣畅淋漓,临走再来一碗鱼羹,回去好好睡上一觉,岂不美哉。”

“有道理,不然咱就喝点,这有什么酒?”老张对此也深有所感。其余三名捕手的眼神中也都透露出赞同之意。

“这家饼店不卖酒,但是附近有几家酒铺,黄酒、米酒、果酒全都有,可以差人买来。”

“陆兄有什么推荐?”

“那当属葡萄米酒了,口味酸甜,极易入口。听说每一份都用杏仁五两,葡萄二斤半,熟浆三斗和少许酸米制成。”陆小夕紧闭双眼回味着各种味道。

“那就葡萄米酒吧,”老张话音未落,似乎想起来什么事,“还喝酒,喝什么喝!我都忘了来这是有正事找你!王县尉差我来给你传口令的。”

“县尉口令......那说吧。”陆小夕一听有县尉的口令,心情一下蒙上了一层阴影,如被云层遮挡的望月不很透亮。

老张将县尉的口令原样传给陆捕头,随即先行告辞了。陆小夕一众四人将剩下的吃食打扫完毕后,便叫来大伯结账。当他提出分摊餐费时,三名捕手都愣了一下,其中一名姓李的捕手说:“头儿,您不是说这顿饭算您的吗?”

“诶,我是说老张那份儿算我的,你们当然还是照旧啊。”

三人怅然若失,情不可却地掏出钱结账。四人站起身来,丁、王、李三位捕手最大的一位也只二十五岁。他们身穿一套短窄黑装,腰间系着一块县尉司颁布的木牌,代表捕手身份。陆小夕身着一件窄袖白色衬衫,外套一件黑色半臂衫,黑色长裤裤腿裹着白色绑腿,腰间漆成银色的木板象征着捕头身份。四人整了整头顶的黑帽和挂在腰侧的两把铁尺,张家饼店外的地面上,四个身影被初洒的月光渐渐拉长。


赖家


陆小夕向手下打听了赖哑子家的方位,一路溜达至杀猪巷。刚到巷口,扑鼻而来的就是这里特有的浓烈血腥味。东京城每天会有近万头猪从南薰门赶进城里,分到杀猪巷宰杀的猪,每日也有小几千头。来到一间茅屋前,屋内有微弱的烛光摇曳,陆小夕瞟了一眼门外写着住户信息的户牌,敲了几声门。

片时,门分左右,一张黝黑清癯的脸现了出来,“哪位啊?”

“我是开封县县尉司捕头,有人诉状,奉命把赖哑子带走。”陆小夕举起腰牌示意身份,没等那人反应就自顾走进房内。

这房有两间屋,每间三步见方,虽不至家徒四壁,但也没好到哪里去。陆小夕快速地扫了一圈,并无他人,“赖生,你是他爹吧,赖哑子呢?”

“我到家不久,也一天没见他了,您请坐。”赖生将陆小夕让坐到桌前,自己也随之坐下。“请问,赖哑子犯了什么事?”

陆小夕吩咐手下在屋中搜寻赃物,“有人告状赖哑子伤人,还抢走一支金簪。你可知道?”

“确实不知,整日我都在外替人卖货,刚刚收摊。”接着赖生一声叹息,“哎......我们没有把他生好,他虽然是个哑巴,但为人老实本分。”赖生面露苦色,双手狠拍大腿,“我家是穷,可他绝不会为了钱做出伤人劫财的事。这,这一定弄错了吧。”

老张传话说赖哑子将原告打晕后只拿走了那支簪子,其他财物分文未少,看来的确不是为了钱财,陆小夕暗自思忖着。

“老实本分的人我见得多了,”多年的基层工作经验使他知道,再老实的人都有不为人知的一面。无论是谁,向来都是情绪和欲望的奴隶。“有没有弄错县尉自会断决,你知不知道他可能会去什么地方?”

赖生尝试着思考片刻,“这个确不清楚啊。我二人每天都在外奔,我给人家卖货,他是一名任人索唤的闲汉,使唤到哪里都有可能。平日只有出门和睡前才会见上一面。”

说话时,陆小夕一直盯着老汉的眼睛,直觉告诉他赖生并没有说谎。

一番翻箱倒柜,就连床底枕下都搜了一通后,丁捕手来到陆小夕身边,递给他一张一尺见方,皱皱巴巴的桑皮纸,上写着些七扭八歪的字。“头儿,都找遍了,没有发现簪子。都是碗筷衣裤等寻常之物,但这房内并无其他书籍刊物,这张纸放在枕边倒显得突兀,不知道有没有用。”

陆小夕接过纸张端详有倾,眼中耀过一道亮光。“赖生,哑子识字吗?”

“可能识得几个吧。他天生哑,没上过学。小时候最爱听故事,经常去新门瓦子听书,一来二去就和说书先生混熟了,那先生倒是断断续续教过他一段时间。”

陆小夕看着那二十个稚拙的字体,有如胡乱爬行的地龙再被人踩了一脚,暗暗感叹那位说书先生的教学着实粗劣。

“这张纸我们要作为证物带走。那你可知道有哪个女人和哑子有关系?”他将纸张沿着原有折痕折了两次装进了衬衫衣襟内侧。

“您真是说笑了,又哑又呆,连那些妓馆的女人都避他三分,有哪个女人会看上他呢。”

陆小夕想了想,“若不是男女关系,只是普通朋友关系呢?”

“朋友......别人我是不知道,娄阿娘子自小和他一起长大,算是一个吧。”

“哦,这位娄阿娘子住在哪里?”

“以前她家就在隔壁,前两年搬去新门外街去了。”

陆小夕向赖生打听了娄阿的具体住址,又让他给自己描述了一下赖哑子的样貌特征。留下丁捕手在赖家附近盯梢,如赖哑子回来就把他拿下带回去。其余三人赶奔新门外街而去。


娄阿


约半柱香的时间,三人出现在新门外街的一栋瓦房前,由户牌可知这是一个四口之家,陆小夕轻叩了几下大门。

“来啦。”随着话音渐落,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名脸庞清纯,中等身材的少女。乌黑秀发梳挽成盘福髻,上着白色窄袖衫,外披粉帛,下着粉色长裙。只一见,楚楚可怜的样子就让人难以忘怀。

“啊,请问您是......?”少女发现来者并非自己所想那般。

“我是开封县县尉司捕头,你是娄阿娘子吗?”

“我就是,您有什么事吗?”娄阿将三人让进房内,看座倒茶。娄家要宽敞许多,家具摆设井然有序,相比赖家更加充满生气。

“只你一人在家吗?”陆小夕呷了口茶。

“哦,不是的。还有阿婆在,她已经躺下歇息了。最近天气转凉,阿婆感了风寒。”屋内不时传来几声咳嗽声。

“我们来,是有些事情想向你确认。”陆小夕点了点头后问道。

“请问是什么事?”

“你认识赖哑子?”陆小夕习惯性地盯着对方的双眼,犹如林中饿狼紧盯一只落单的麋鹿。

“认得,怎么了吗?”娄阿一脸天真地望着他。

“你们是什么关系?”

“关系......就是朋友关系。”

“听说你们从小便认识了?”

“是啊,以前我们是邻居,都住在杀猪巷。他比我大四岁,我们小时候经常一起玩。”

“现在还有联系吗?”

“现在也有啊。我爹娘在城里经营一家茶馆,每天很早就出门,夜里三更过后才会收工。赖哥经常来帮我挑水、搬东西,还时不时会给我买些点心小吃。嗯......偶尔还会一起出去街上逛逛。”

“嗯。你......和他,他......对你没有表示过什么其他方面的意思?比如朋友以外的意思。”

娄阿的脸一下子红了,“怎么会,他从来没有表示过什么,我们向来把彼此当做兄妹看待。”

“那他最近有没有过什么异常的举动?”

“异常?倒也没什么异常,只是近来赖哥来帮我做事的次数越来越多了。常常已经没有什么事情要做,他还傻兮兮地装作很忙的样子。捕头大哥,您问我这些赖哥的事情做什么?他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陆小夕沉思片刻,避重就轻地将赖哑子的事告与娄阿。

“您说的簪子是个什么样的簪子?”娄阿若有所思地问。

“听说尾端有个蝴蝶。”

娄阿像是中了一道晴天霹雳,呆滞的表情一闪而过,但却没能逃过陆小夕的双眸。

“你想到了什么,对吗?”饿狼向麋鹿又逼近了一步。

“是......两日前我和赖哥曾去过潘楼西街的乞巧市,在那里看到过一支蝴蝶金簪。我觉得它很漂亮,问了摊主价钱,可是太贵了,只得放了回去。难道赖哥他......”

“不无这个可能,但现在下结论还为时尚早。如果娄阿娘子你还知道些什么,一定要告诉我们。”

“嗯......有一件事不知该不该说。”

“尽管说,有没有用,我们来判断。”

“其实我们本约好今晚一起到大相国寺,逛一逛今夜举行的特别活动。可是阿婆突然生病,我只能留在家中照顾她。我将此事告诉赖哥,他表示没法一起去也没有关系,但他今晚会来找我。目前......他还没有来。”

“娄阿娘子,你说的或许帮了大忙,但我还有一个问题。”

“您说就是了。”

“你的阿婆睡在里边的房间吗?”

“是的,就是里面左手边那间,我和阿婆住在一起。爹娘住在右手边的房间。”

陆小夕起身轻声走到里屋门边,向里瞄了一眼,确实有个老妇人躺在床上。“抱歉,打扰了。”

随后他带着两名手下出了门,并吩咐李捕手留在娄家附近,以防赖哑子过来寻她。


夜访大相国寺


是夜月光明朗,群星闪耀,一条天河挂在空中,也不知那对燕侣莺俦相逢与否。

赖哑子走出朱色大门,往东南方向走,打算经保康门出内城南行,再向西折去寻娄阿。

出保康门时,一伙人身穿深色褐衣,头戴黑巾向北行来。赖哑子低头边走边思考一会儿该如何亮相,完全没看前路。几步之后,他和那一伙的为首之人撞了个满怀,一道金光从袖中一闪而出,坠落在地。赖哑子刚要去捡,金簪已经在那为首之人的手中了。

那人叫邢三,是这伙混混的头儿。“哟!今天运气不错啊,兄弟们,大街上还能捡个金簪子。老天有眼!”身后的喽啰们齐声夸赞今天乃大哥吉日。

赖哑子见状作势要拿回金簪,“怎么着,这簪子是你的吗?我看不是吧,明明是我捡的。你们说是不是啊。”喽啰们齐声回应,“就是。”

赖哑子带着怒气“啊啊啊”地喊了几声,继续要拿回金簪的姿态。“嘿,原来是个哑巴,走开!”邢三说罢一挥手将赖哑子推到了一旁径直朝前走,赖哑子马上冲了上去抓住邢三的手不放。

“你个臭哑巴,敢抢大爷的东西,”邢三稍稍用力就挣脱了赖哑子的纠缠,“给我打!”一伙人你一拳他一脚地横加在赖哑子瘦弱的身躯上,随即扬长而去。

赖哑子遇到这种事,真是不吃黄连也有苦说不出。此时一个更夫路过,见他躺在地上,问他有没有事。赖哑子咕哝了几声表示自己没事不用他管,那更夫便继续沿街打更去了。

赖哑子挣扎起身,揉着自己被打的身体,暗想金簪是他以身犯险弄来的,就这么拱手让人,今日岂不是违了律令还什么都没捞到。他气不过,一瘸一拐地跟了上去。

自娄家出来,陆小夕二人经新门入城,内城街上的人群丝毫不减。许多富贵人家的庭院中已经高搭乞巧楼,准备焚香叩拜,以期单身之人喜结连理,相爱之人两情久长。一路向东,经明堂、开封府、州桥来至东大街,再行数百步,这座被都人称为“破赃所”的建筑群映入眼帘。

眼前这座五百年古刹于北齐天保六年在此创建,时名建国寺;后曾毁于战火,唐初被歙州司马郑景购为私宅;武周长安元年,由高僧慧云购得其所,复兴建寺院,仍命为建国寺;延和元年,唐睿宗为纪念践祚,赐其名曰相国寺;至道年间,宋太宗御题“大相国寺”,延续至今。

寺院前的街上也充盈着各色买卖之人,各式日用物件、时令水果、马鞍、屏帐等摆于街边。禽鸣犬吠之声不绝于耳,四处弥漫着酒香、果香、肉香、书香以及各类动物粪便的味道。陆小夕抬头望了望那四个金光闪闪的大字,迈进了朱色寺门。

寺院内照样布满做生意的小贩,加上今夜来参加乞巧活动的游人,整座院内的人流更是如山似海。他们走过琉璃塔,穿过拥挤的人群,来到大殿前。这里烟雾氤氲,挤满了上香和乞巧之人。两侧的百年松柏上挂满了二指宽,二尺长的红色布条,上用金漆事先写好了“百年好合”、“白头偕老”、“鸾交凤友”等祝福之词。祝词下边的留白是供游人撰写名字的地方。成双成对的名字写于其上,祝愿爱情深似东海,坚如磐石。

在一片噪杂人声与钟声中挤进大殿,一排排高大无比,威严庄重的金身佛像伫立殿内,即使不信佛看到此景也会不自觉地增添几分敬畏。陆小夕对站在殿口的中年僧人说明来意,描述了赖哑子的衣着样貌,寻问他有没有见过此人。

僧人的回答出乎二人意外,“大约半个时辰前我见到过一位口哑的施主,他的样貌和衣装与你的描述一致。”

“你确定吗?这里来来往往这么多人,你不会记错?”陆小夕疑惑地看着对方。

“不会记错的,小僧今日确实见过不计其数来此乞巧的游人,但只有他除了乞巧外还做了另外一件事,所以印象深刻。”僧人平静地回答。

“他还做了什么?”

“那位施主求了忏悔符文。”

“忏悔符文?”陆小夕像是又捕捉到了什么。

“是的,用佛前火点燃忏悔符文可以减轻自身业障,获得佛祖宽宥,整个仪式持续了近半个时辰。”

“那他是怎么和你......”

谈话间,僧人始终看着陆小夕的双眼。他话还没说完,僧人就抢先回答:“那位施主虽然不能言语,但是人与人并不一定通过语言才能交流。一个眼神,一个动作,甚至一呼一吸就足以表达一切了。”

“那你知不知道他又去了哪里?”

“这小僧就不知了。”

夜风拂过,一红色布条挂在枝头随风起伏,祝词之下的空白处歪歪斜斜地只写着一个名字:娄阿。

出大相国寺,王捕手对陆小夕说了自己的想法:“头儿,你说会不会他离开这里就去找娄阿娘子了?”

“很有可能,现在已近亥时,如果他想趁节日做些什么,时间已经不多了。”陆小夕抬头望着月亮的方位,推算着时间。

此时,传来了几声打梆声响,声音提示现在正是二更亥初时刻。陆小夕看着街前走过的更夫,决定碰碰运气,赶在那人身前一边出示腰牌一边问他有没有看到一个哑巴,并向他说明了赖哑子的样貌。

“您还别说,我还真碰到过一个哑巴,样子和您说的差不多。”

“什么时候?在哪?”

“大概半个时辰前吧,我每天打更都是固定的路线,走这一圈就是半个时辰,肯定没错。地点......就在保康门外,他好像被一伙人揍了一顿,我好心问他几句,他还嫌弃。后来我看见他又朝着那伙人的方向,往北边去了。”更夫手指了指南边的保康门方向,又指了指北边。

“他被人打了?知道什么人吗?”一股不详预感涌上陆小夕心头。

“哟,这我可就不知道了......对了,我经过的时候,看到他们头巾上有个土黄色记号。”

“黑色头巾,土黄色记号?”

“对对对,感情您知道啊。”

陆小夕迅速蹲下用手指在黄土路上画了一个标记,“是这个记号吗?”

“哎,没错!就是这个,像张网一样。”更夫指着记号激动地喊。

陆小夕心中一凛,觉得事情开始变得麻烦了。


再至无忧间


盘长纹,无始无终,无休无止地盘曲相连,在一般人眼中是寿康永续、幸福无尽的象征。它交错纵横的网状结构也恰似东京城地下极为深广的沟渠系统,其内藏匿着许多见不得人的勾当,被地下帮派称为无忧界。而那土黄色的盘长纹就是无忧帮的帮徽,代表地下世界无忧无虑般的存在。那些连病坊、慈幼局、安济坊都顾及不了的老弱病残,只有接受无忧帮的奴役压榨,才能继续苟延残喘,代价则是不能再重见天日。

陆小夕在脑中盘算了一下距离相国寺最近的入口,和王捕手穿过相国寺东门大街一路向北狂奔。途中游人越来越稀,四周愈来愈静,王捕手向他打听那土黄记号的含义,但只得到一句,“有机会再告诉你。”二人经景灵宫东门,继续向北,再向东一段来到了高头街街口。

“你在街口守着,我进去看看,不会太久。”陆小夕说完也没等王捕手回应,转身进入阴暗的高头街。

距离街口约百步远处,街西有一间店铺,上面的招牌写着田记南食庄。表面上这是一间主营南方风味饭菜的饭铺,但同时也是京都通往无忧界的数十个入口之一。东京城无论内城还是外城,虽然都有多个明渠洞口,但那些只是一般用作排污的通道,无法从中抵达无忧界。必须经由散落在城中各间店铺、酒楼、勾栏瓦肆以及个别民宅的特别入口,且获得无忧帮高层的许可,才能一窥汴梁城的另一番风采。

一般而言,有三类人可以获得许可。一是有钱之人;二是像陆小夕这样对他们有益之人;三是在地面过活不下去,无奈到这里接受奴役之人。

陆小夕站在门前,此时南食庄已打烊,里面一片漆黑。他轻轻地敲了敲门,先是三长两短,再一短两长,如此三次。等了片刻,一位老仆端着一支烛台,将大门推开了一条缝。借着细蜡红豆般微弱的火光,老仆认出陆捕头,但还是照规矩提了一句,“故人具鸡黍。”

陆小夕回道,“邀我至田家。”

老仆确认暗号无误,把大门打开至将将够一人侧身钻入,待他进了屋内马上紧闭门扉。

屋内除了桌椅条凳和挂在墙上的菜单外,看起来并无特别之处。不一会儿,从内室走出一人,头戴红色马脸面具。这人是无忧界的接引人,一面迎上前一面说:“陆捕头大驾光临,不知又是有了什么新交易?”

“今日本无交易,我来寻人。刚才可有外人进入?”

“陆捕头妙算,适才确实抓到一只老鼠,一只只会叫的小老鼠。”

“抓他的可是第四区的人?”

“正是。”

无忧世界共分为四个区域,分别位于东京城地下的不同方位。西北,第一区,主营非法买卖。销赃,买卖人口,军械等在此交易;西南,第二区,暗娼区域。无忧帮从那些奴役之人中挑选年轻、有几分姿色的女人带到这里为妓,专门提供一些地上妓馆享用不到的非人服务;东南,第三区,委任区。这里专门接受那些有钱之人的委托,拿钱办事,替人消灾,帮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地处理掉不愿再见的人;东北,第四区,赌场区。这里有着面积巨大的赌场,常年经营,提供各色项目供有钱的玩家挥霍。

“我要进去看看,或许得做庄交易了。”

“没问题,我们随时期待与您的合作。老周,带陆捕头去无忧间。”马面先向陆小夕微鞠一躬后冲着老仆说。

“这边。”老周面无表情地低吟一句。

老周走在前面,领着他穿过店中庖厨,七扭八转过曲径幽深的走廊,经过一扇隐蔽的转门后来到了一个房间。房间入口正对的墙壁上画着一幅巨大土黄色盘长纹,左手边的壁上画着一只拿铁链的红色马面和握蒲扇的蓝色牛头;右侧壁上画有持红伞的白无常与扛魂幡的黑无常,正中有一个像井般向上凸起的两人宽洞口。这无忧间陆小夕已经来过不知道多少次,进入房间后他二话没说,径直走向洞口,沿着架在洞边的木梯爬入了地下。


完璧归赵


赖哑子继续一瘸一拐地跟着无忧帮一伙人。

“大哥你看,那个臭哑巴一直跟着呢。”

邢三悄悄向后睃了一眼,“看来他还是没挨够啊,趁陈主事今天不在,咱们好好陪他玩玩。你们俩一会儿藏在街口,随后将他带来,其他的人先随我进去。”无忧帮的喽啰们应了几声,摩拳擦掌开始期待今夜的助兴节目。所谓助兴不过是利用一下厕中马桶里的秽物而已,虽不致命,但确够瞧的。

赖哑子一路跟踪他们到高头街口,一不留神的工夫,人就不见了。说是跟踪,不过尾随技术实在不敢恭维,要不是邢三一众生怕他跟丢而故意走走停停,三条街之前他就被甩掉了。

赖哑子刚要步入大街探个究竟,突然一只手从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回头一瞧,是那个刚才踹了他肚子几脚的人,登时吓了一跳。刚要叫出声来,又有一只手从后面伸过来捂住了他的嘴,他向后一瞥,是那个给了他左右脸各一巴掌的人。

“你这个臭哑巴,给你活路你不走,偏偏想去地府转转,有你受的!”两个喽啰将他带至田记南食庄前,确认左右无人,轻叩大门,对了暗语,钻入屋内。

老周关上店门后,邢三走到赖哑子面前,示意手下松开他的嘴。此时,赖哑子“啊啊啊”大叫了几声。随着一记直拳击在小腹,他随即瘫软,邢三左手捏开他的嘴,右手将脱下来的一双黑袜子团成一团塞了进去。“看你还叫不叫。”说完他逐次闻了闻右手五指,竟眉头舒展,隐有飘然欲仙之势,发出意味深长的一声沉吟。左右架着赖哑子的喽啰早已眉头紧锁,赖哑子拼命哼了一阵,白眼上翻,晕厥过去。

“马面先生,哥几个抓了只小老鼠,今晚助助兴。”

“邢爷,您请便,只是不知上边是否知晓。”

“那……那是自然!”

“那便是最好,您请吧。”

邢三将赖哑子从无忧间带入地下,沿着暗渠七拐八绕,经过最后一个转角后,视野豁然开朗。

呈现在眼前的就是第四区赌场,占地约百步见方。四周墙壁前的一排排木架上,挂满了层层白色巨型灯笼,每个灯笼里面都装有十数支粗蜡,整间赌场亮如白昼。数千张赌桌摆满场地,每张桌前都坐满了赌客,激动的呐喊声、垂丧的叹息声、愤怒的咒骂声充斥耳边。此外,白银撞击之声,铜钱散落之声以及纸币纷飞之声亦响彻于耳。桌面上,掷币关扑、双陆、六博、叶子牌还有各式地面上没有出现过的玩法应有尽有。

穿过硕大的赌场,邢三一行人把他带到了里面的办公内室。这间内室也是灯火通明,装潢得美轮美奂,几案椅柜皆用乌木及花梨木打造。四壁挂满了名家墨宝,柜子上一格格全都摆着华美的瓷器、玉器还有各种珍贵的怪石珠宝。

“陈主事!?您今天不是过节去了吗?”邢三吃惊地看着眼前这个身穿朱红长袍之人。

陈主事肥大的肚子快要将衣袍撑破,下巴、脖子堆满了层层肉褶,宛如一只老肥狗。他主要负责第四区赌场的管理事务,属于无忧帮中层干部。

“别提了,真他娘扫兴!那小妞不肯从,还咬了我一口,被我教训了一顿。娘的,兴致全没了。”

陈主事悻悻地说完,朝他身后看了一眼,“那人是谁啊?我怎么没见过,有上边的许可吗?”

“他……他一路跟踪我们,我这才把他带进来好好教育教育。”

“我问你有没有上边的许可。有?还是没有?”陈主事音色严厉起来。

“没,没有。”

“你第一天进来吗!怎么回事?”一只肥巴掌毫不客气地扇在邢三的左脸上。

邢三唯唯诺诺地将事情向陈主事讲述了一遍,将收获的金簪交了出去,“主事,他是个哑巴,不会说出去的。”

“不会说话。难道他也听不见,看不见吗?他会写下来又怎么办?”

“这,属下倒是没有想到。”

“哼,邢三。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嗜好,哪次不是我给你擦屁股。为了一只破簪子扯出这么多事,把他给我带过来。”

内室后门通向一条暗渠,几名喽啰将赖哑子带至渠边,背向渠水站住。

“把他弄醒。”陈主事异常平静地说。

邢三为了出气,也狠狠地扇了赖哑子几个耳光。

赖哑子渐渐苏醒,陈主事拿着金簪在他眼前晃着,不紧不慢地问邢三,“你说,这簪子到底是你的还是他的?”

邢三紧张地回道∶“是小的在地上捡的。”

赖哑子看着金簪激动起来,哼叫着伸手要拿,但一直被两侧的喽啰硬硬控住。

“我再问一遍,是你的,还是他的?”陈主事的两只圆眼瞪向邢三。

“是他的。”邢三不敢直视他的眼神,低头避开视线回道。

“这就对了。是人家的就该还给人家。哑巴,你说是不是?”

赖哑子频频点头,兴奋异常。庆幸自己今天的努力终是没有白费。

“那就……”陈主事右手高举金簪。

“还,给,你!”赖哑子听见金簪刺破自己胸口的声音,应力向后倒去。金蝶双翅的流苏摇晃不停,似乎也在挣扎。

赖哑子的视线从一个穿红衣的胖子变为墙壁、拱顶、漆黑,感觉周身冰凉,被水浸透。


受人之托


陆小夕顺着木梯向下爬。最初伸手不见五指,只能慢慢用双手摸索梯子边缘,凭脚尖小心地探着下一节横杆。随着深入,开始出现了微弱的光火,下得越深火光也愈加明亮。他大幅往下爬着,一步跨越两节、三节横杆,只剩最后十几节时,一跃而下。

眼下身处的渠道高不到一丈,但足以容纳寻常高大之人,顶上的拱形砖石一直延向远方望不到头。渠道中间缓缓淌着从四面八方汇聚的污水,水面约三步宽。虽然肮脏但没什么气味,里边的主要秽物已经在污水汇集处被奴役的老少一筐筐背走处理掉了。水道两侧均是两步宽的甬道,两边墙壁上每隔五步就有一根火把斜插在墙面的支架中。

陆小夕轻车熟路地向前奔着,在第一个分岔路口向左,第二个十字路口向前,如此左转右折了数次后,他看到远处的水道中有点点亮光闪烁。光点越来越近,越来越亮,金簪的轮廓愈加清晰。他不胜其烦地“啧”了一声,飞快地赶上前,一把将赖哑子从水中拽上甬道,把他揽在怀中。赖哑子的气息和脉搏十分微弱,已油干灯草尽。陆小夕拿掉了塞在他口中黢黑的袜子,轻晃他的肩膀,“我是开封县县尉司捕头,你就是赖哑子吧。”

赖哑子听到捕头二字,徐徐睁开双眼,费力地举起右手,缓缓伸向胸口。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倒握金簪,将它拔了出来,顿时又涌出几股鲜血。赖哑子将金簪塞到陆小夕手中,让他紧紧攥住。

“娄阿。”陆小夕低头凑向他,轻声说了一句。

赖哑子嘴角露出一抹微笑,右臂从胸前滑落水中,一命呜呼。

帮他合上双眼,陆小夕把簪子装进衬衫衣襟内侧,背起赖哑子继续朝赌场飞奔。一路暗想如果不是他来得还算及时,只怕明年春天开渠的时候才会有人发现这哑巴了。

一匹孤狼口衔一只瘦弱猕猴的尸体,过了五个岔口后,来到了那间赌场。

他背着赖哑子一步步走着,两边的赌客都停下了手中的棋牌、骰子,看着这个满身血污的人。整个空间除了陆小夕的脚步声外,没有任何声响。有几个输急了的赌徒还趁机改动了已经停转的骰子,偷换了手中与桌上的叶子牌。

他走到尽头的一扇门前,吸了口气,一脚踹开了大门。


交易


内室,陈主事正在训斥邢三等人,忽然听到一声巨响,接着是两扇门内旋撞到墙壁的声音。众人闻声朝大门方向望过去,一个伟岸的身影走了进来,似乎还背着一人。

陈主事连忙赶上前,“这不是陆捕头吗,什么风把您吹来了。上个月要不是您,我那几个兄弟还在牢里呢。”边说边将门重新关上,两门闭合的瞬间,室外又响起了喧闹的人声。

陆小夕不紧不慢地将背上的人轻轻放躺在地,“陈主事,不必客气。”接着手指尸体,“您看这是谁干的啊?”

“哟,我看看,”陈主事弓腰凑近端详了一番,“这人是谁啊,不认识啊,不知道啊。”

“陈主事自然是不知道,想必这肯定不是您干的。要不您问问手下,他们刚刚才把这哑巴揍了一顿。”他盯着陈主事的双目,语气有轻有重。

陈主事凑到陆小夕耳边低语,“陆捕头,您这次是要人还是要钱啊?”

陆小夕晃了晃伸出的右手拇指。按照行规,伸出小指代表用钱,拿钱就能平事;而伸出拇指则是用人,需要给上面一个交代。

“陆捕头说的极是,我确不知情,容我问问他们。”他微微点了点头高声说道。旋即转过身对着站成一排的那几个人问∶“这个,这个哑巴是你们谁干的啊?”

话音未落,只见其他几人都默契地快速向后退了一步,只邢三一人还在原地。他左右看了看,一脸尴尬,刚要张嘴。

“好!邢三,想不到你还是条汉子,一人做事一人当,好!”邢三把要说的话又咽了回去。

“陆捕头,看来是这个邢三做的,人我就交给您了。不知道多久能把他换回来啊?”

“换不回来了。”陆小夕冷冷回道。

“换不回来?陆捕头您不是最擅长这偷梁换柱,移花接木之事吗。”

“这次不行,最近上头盯得紧。”

对于一般的小偷小摸或谋财害命之类的案件,往往由陆捕头先将犯人拿下,审完案子后再用几个无忧界的奴役之人将犯人替换出来,两全其美。

陈主事脸色变得有些阴暗,“陆捕头,买卖可不是这么做的啊。过往我也没少孝敬您,这次您直接要走一个人不还了,恐怕不合适吧。”

陆小夕伸出了右手中间三指,“今天要走你一人,日后无条件放你三个。”

“一言为定!”陈主事丝毫没有犹豫。

“不过,要确保他不会乱说话。”

“这您放心。”陈主事走到邢三跟前,“邢三,未经许可带外人进来是什么后果,你是知道的。我一区主事,管理不善,也要受到责罚,但罪不至死。可你呢?不如,你来个死得其所。你放心,”他将右手握拳举到邢三眼前,“你的爹,娘,妻,儿,女,我们会帮你照顾好的,你懂吗?”每说出一个人就有一根手指缓缓伸出。邢三浑身颤抖,眼中噙着泪花,“懂,我懂,陈主事,您放心。您可一定要帮小的照顾他们啊。”

安排好一切,陆小夕让那个倒霉鬼背着赖哑子,掏出两把铁尺在他身侧默默跟着。内室门开,赌徒们见此状又停住观瞧,纳闷不久前被邢三拖进来的人,现在倒让他背出来了。

内室门关,陈主事朝地面啐了口吐沫,“呸!什么东西,一个小小的捕头还在这里装模作样,他娘的!”


乞巧的礼物


陆小夕和邢三出田记南食庄,来到高头街街口。王捕手迎上前,心中十万个为什么,“头儿,这是怎么回事?”

“回头再给你细说。这个死的,赖哑子。活的,凶手。”

“头儿,我可开了眼了,赖哑子什么时候死的我都不清楚,您把凶手都抓到了。他抢的簪子呢?”

“他二人打斗的时候掉河里了,对不对?”陆小夕用铁尺戳了下邢三的腰眼。

“没错,金簪掉在河里,找不到了。”邢三面无表情,目光呆滞,话无语气,似被神鬼摄了魂魄,一瞬间竟苍老了十几岁。

陆小夕让王捕手将二人带回,自己去寻丁、李捕手。

奔至新门外街,李捕手还在娄家对面的巷口盯梢,陆小夕将情况与他简单交代了一番,让他去杀猪巷寻丁捕手一起回去。

娄家房内还闪着烛光,看来里面的人还在等待。他从衣襟内侧拿出满是血迹的金簪和那张桑皮纸,用纸将金簪包裹,悄悄放在了门前。此时正好传来三更子时的梆子声响。

此刻,夜空中的天河更加璀璨夺目,牛郎织女想必已经重逢。惨白的月光照在人间,照着相国寺松柏枝头,照着挂有微笑的赖哑子,照着娄家门前的那份礼物。

皱巴巴的桑皮纸上歪歪扭扭地写着赖哑子从说书先生的故事里听来的一首五言绝句∶

红豆生南国,

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

此物最相思。

陆小夕双手交拢于头后,吹着口哨慢步南城。他并没有回家,而是去了一间僻静所在,那里正有二人静静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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