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正浓,大概半个小时前服用了少量安眠药的猫猫刚刚进入睡眠。
一个惊雷,把她生生吓得从床上坐了起来,与此同时整个房间在闪电里亮了那么一个刹那。她按了按隐隐作痛的脑袋,觉得胸口有些闷。
窗外恢复了一片漆黑,只余下被吵醒的她恍惚分不清刚刚是否有打过雷。
怔怔地看着窗外,她有些记不清这是连续没睡好的第几晚。在一个地方待久了,何时天黑或许不知,几时天明倒是清清楚楚。而夜用的药都已经经过多次调整,只觉得很无力。
起床披上一件外衣走到窗边,推开窗,外面一片漆黑。开始抽烟。拿起手机翻看自己一年前创建的一个群。
一年的时间,这个群从一开始十几个人聚起来接近两百人。她不禁有些感慨,这都是抑郁症或者躁郁症的患者,而实际的病患人数是这个的十几个倍吧。在这个世界上,到底还有多少人深陷病痛而反被误解,又有多少人,会觉得自己是孤身一人在奋战。
在群里大家经常会分享自己的心情和经历。或许病患与病患之间反而更能建立起理解,也更明白怎样才能不踩到刺激他人的“雷区”。
或许这样能抵消一些大家的孤独感——这便是猫猫创建此群的初衷。
她翻看着大家在群里留下的痕迹,这时一位昵称显示为“茯苓”的人引起了她的注意。
我迫切地,想把现在所想记下来,因为我知道过不了多久我又没有任何情绪了。像一块木头。就像狗狗死了,我在她死后的两天,在大概十五个小时以前,深夜坐在电脑面前才难过到流泪。
为什么。像是一个怪物。
还记得刚开始因病在外面出租屋,蹲在卫生间吐得起不了身的时候,是那样的无助。而到了今天,反反复复,再一次蹲在家里卫生间吐到反酸、全身发抖、眼泪流出来,也只是觉得,啊,就是这样啊。
通宵,通宵。现在终于连滚带爬瘫在了床上。脚瘫手软感觉很想笑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到底是怎么了,我现在该是怎样的表情和心情!?好像是,很无聊,所以想去死一死?
我看着,看着几条伤口的血慢慢汇在一起。是因为我是侧躺着么?所以是这样的流向。
说什么明天说什么以后说什么会好起来的。就我这样,除了半死不活地存在着,还有什么是我能做的。根本就没有以后。
我曾试过求救么?可是,怎么会没有。我吼叫得声嘶力竭,我得到同情,我得到不要想太多的忠告,我得到他人因我受伤的心绪。
这样说来我或许可算收获颇丰了。
细细看完,无助、挣扎、自责、痛苦,这些情绪透过文字映射到了猫猫身上,她暗暗叹了一口气,忽然有些心酸得想哭。
毕竟自己是从这样的阶段过来的,她知道这个时候的情绪有多噬人,也知道这个时候的人最容易想到和实施自杀。
她想说些什么去安慰开解茯苓,似乎是自己的责任,只是她忽然走了神,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到了最后会成为自杀干预者,可是明明自己也是抑郁症患者,还是会成为一个树洞?
可是生活哪容得了这么多犹豫。她最后只决意接收胸口因为这件事涌出的热情。她不愿意在可以帮助这个群体的时候选择视而不见。
就在这个时候,群组里的私信提示音突兀地响了起来。
电闪雷鸣。
是一个聊了很久的朋友。
猫猫,终于决定要走了。很多答应别人的事情都做不到了。可是,有点激动呢。
竟然这么快……猫猫拿着手机不知所措,心头好似猛地砸了下来一块大石头,整个人变得沉重起来。她根本不知道这个人其他的联系方式,她从来没问过他。所以现在,自己又能如何?就算问了也不会被告知——如果他真心求死的话。毕竟一个真正想自杀的人不会期望别人救自己。犹豫了一下在手机上打下“是否可以再努力一下”,又想到一直以来对方的煎熬自己都看在眼里并且几乎可以理解,最后她只是小心翼翼地回了句,你,已经决定了么。
对方很快回答,是的。
猫猫打开房间的灯,反复确定这是自己的手机、确定这是自己之前聊了很久的人。有点想笑,窗外的雷电在一点一点砸碎她长久以来伪装的平静。捏着手机,努力克制发抖的双手,她一字一字地打下,那,祝你成功,自杀未遂太痛苦了。希望别有来世,别再患上抑郁症。
谢谢,真的。
大雨终至。
猫猫把手机丢在床上仰躺了下来,感到自己的脑袋彻底只剩下了痛感。很痛,痛到她开始反胃。
她知道这位朋友打算采用上吊的方式自杀。他们以前一起讨论过各式自杀方式的利弊,他最中意的便是此。
只是猫猫不知道此时此刻的自己,究竟是否可以算是一个杀人凶手。她开始感到烦躁并全身发抖。
如果一个人“活着”这件事带给他的痛楚大于死亡本身,为什么不可以让他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抑郁症是否可以算是病逝?人为什么不可以做到完全理解和尊重他人的意愿?
眼泪顺着脸流在了床上,她感觉到绝望。其实,根本连自己都还没说服啊,根本连自己都还没有坚定地想要活着。
她抬起手,逆着灯光努力想要看清左手腕那缝了六针的地方。她用指尖去触碰,有凸起。竟还在。她根本不愿意承认自己也曾自杀过,而且没有成功,所以才知道自杀未遂的痛苦,才祝别人成功。
可是是这样的么?每个人口中的为了别人,本质真的是为了别人么?难道不是让他人去完成自己做不到的事情,通过满足他人假装自己也得到满足,哪怕这样会让那个人从此在世上消失?
头很痛,她奔到卫生间扶着马桶不停干呕。眼泪还在流。
并没有得到答案,心中充斥着各式想法。
可是天快亮了,为了出门上班,而今天状态又比以往更糟,她只得按时吃药。碳酸锂、丙戊酸镁、安非他酮各一颗。
吃完药猫猫回到卫生间,用冷水一遍又一遍冲洗着脸庞,直到眼泪不再往下流。取下毛巾欲擦干脸上水分时,她才发现自己做这一系列动作的时候都忘了把头发扎一下,毕竟已经不是三年前的短发了。
二十五岁。她忽然觉得自己已经很老了。看着镜子里,黯淡无光的双眼,很明显的黑眼圈,肩头骨骼的形状一览无余,锁骨凸出仿佛要从肌肤下冲破出来,长发发丝黏在脸颊。整个人似乎在摇摇欲坠,只剩消灭之前的苟延残喘。
原来在那之后,已经过去三年了啊。可她还记得当初那个年轻女孩用力的、无用的嘶吼。
这是已逝者的最后一天,是生存者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