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焦急,让人一夜白头。有些爱情,让人一夜长大。你,信吗?
上世纪七十年代,有个藏族女孩,外号白麻雀,由于嗓音独特,被招进军区文工团,从苦哈哈的牧民摇身一变,成了吃皇粮的女战士。身份的转变,生活习惯的变化,让白麻雀一时很不适应,她身上保留着藏家儿女最原始最淳朴的一面。为把白麻雀打造成第二个“才旦卓玛”,文工团女孩们没少花心思,白麻雀不得不接受各种改造,搞得她苦不堪言。这其中,有个叫何小蓉的汉族女孩,逐渐赢得了白麻雀的信任和好感。每回白麻雀一犯牛脾气尥蹶子,只有小蓉能降伏她。如果说白麻雀的性格像草原上野性难驯的黑骏马,那何小蓉就像是河面上优雅戏水的白天鹅,美丽、娇小,眉梢眼角还带那么点儿俏皮劲儿。别看小蓉和白麻雀天差地别,可白麻雀偏偏很听小蓉话。在小蓉的推波助澜下,对白麻雀的改造成效显著。一年后,从唱歌方式到生活习惯,她完全被汉化,看不出一丁点藏人影子。当初她成天囔囔要回草原,现在却只字不提了。她和小蓉越走越近,两人好得不得了。
一个偶然机会,白麻雀得知小蓉已经结婚了,她内心突然陷下个大洞。她俩这么好,她居然不知道小蓉是有夫之妇!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爬上她心头……她哭得很伤心。从那以后,两人关系一落千丈,进入冷战状态,谁都不理谁。不久,小蓉怀孕,生娃,做完月子回到部队,继续站在舞台上为大家献唱。可她和白麻雀还在冷战。一天,在演出后台,哺乳期的小蓉由于涨奶,疼得哭爹喊娘,后台一窝女战士个个干瞪眼,谁也没见过这阵势,不知该咋办。就在小蓉痛不欲生的时刻,白麻雀从人群中站出来,慢慢走近她,跪下去,嘴凑上了她涨得像石头块似的乳房。女孩们惊呆了。小蓉奶涨问题就这样解决了,从此,她一涨奶,白麻雀就当起人工吸奶器。看着看着,大家也都习以为常了。她俩关系一下子又恢复到往日,甚至,比过去更暧昧。
这时的白麻雀已经和汉人差不多了,就连原先信马由缰的野路子唱法,也被硬生生地调教成丁字步的歌唱家唱法。最重要汇报演终于到了,白麻雀使出浑身招数,把声乐老师教的本领全用上了。出乎意料的是,几位首长一致认为白麻雀退步了,他们喜欢她原先那种野路子唱法。这就尴尬了,为了纠正野路子唱法,全团人费尽心机,耗时耗力,白麻雀自己也不知吃过多少苦,才被调教成现在这模样。本指望,这次白麻雀能一鸣惊人,趁着这股热乎劲,团里好向上级多要些经费。万万没想到,费尽心机换来的却是首长们的嗤之以鼻。不久,部队大裁军,白麻雀成了黑名单上的人。看着白麻雀每日里欢天喜地的活泼样,谁也不忍心把这个消息告诉她。要知道,经历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白麻雀才从头到脚变成汉族姑娘,现在要她再重回草原当牧羊女,实在太残忍!考虑到白麻雀的感受,领导决定把通知大任交给和她关系最铁的小蓉。小蓉不得已,设下个局,借和白麻雀外出采风的机会,把她闪在半路,撇下一封告别信,消失了……
时间一晃,到了八十年代中叶。一天,有位藏族妇女领着三个大小不一的娃娃,愣头愣脑闯进成都军区副司令夫人何小蓉家里。来者正是白麻雀!多年不见,她变回了地道的藏族人,模样比年轻时更邋遢。这次来,是因为她要随丈夫去青海军区,以后还能不能再回四川,难说。她千方百计打听到小蓉住址,鼓足勇气来看望她,就是想在临走前和小蓉叙叙旧。然而,小蓉没有白麻雀那么激动,她心情平静,举手投足一副官太太做派,对白麻雀客气到生分。即使副司令不在家,她也对昔日友人亲热不起来。夜晚降临,白麻雀满心欢喜地巴望着,还能像当年一样,和小蓉同住一室,唠唠家常,亲密无间。谁知,何小蓉压根没打算留宿这一家四口。从白麻雀茫然眼神中,何小蓉猜出了她心思,淡定地叫来警卫员,让他腾出房间,搬去客房住,叫客人住他房间。次日一早,何小蓉下楼,发现白麻雀和孩子们已经走了,桌上留下一堆藏红花和虫草。
怀着深深的失落感,白麻雀回到家,无意间却发现大儿子偷了小蓉家的飞机模型。她想都没想,抡圆膀子把儿子一顿爆捶,儿子被打得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一旁那两个小娃娃被吓得声嘶力竭。这时,门口传来脚步声,越来越近,丈夫回来了。
以上,就是严歌苓中篇小说《白麻雀》的梗概。放下书,这个故事却印在了我心里。白麻雀对何小蓉的感情,是爱情吗?我觉得,也是,也不是。在军队这种封闭的生活空间里,周围人的生理特征一模一样,原始野性的十八岁藏族少女,邂逅精致玲珑的二十八岁汉族少妇,各方面巨大的反差,让她独独对她暗生情愫;何小蓉真心喜欢过白麻雀吗?那当然!书中太多细节已经暗示了这一点。再说,一个你讨厌的人主动接近你,你会美不滋滋地接受?然而,这爱并不对等。相比白麻雀纯粹的爱,何小蓉显得油滑得多,她比白麻雀大得多,见过的世面比白纸一张的白麻雀多得多。人呐,经历一多,难免复杂,心也就脏了。她对白麻雀的爱里,有真情,有挑逗,也有利用,有“泥沙”。作者严歌苓对她的定位一开始就是“兵痞何小蓉”。
白麻雀对何小蓉的感情是抛物线那左半拉,从最初的好奇,到倾慕,到依恋,再到暧昧,直至越陷越深。为什么会这样?我理解,一半是源于深入骨髓的孤独,一半是源于青春荷尔蒙的躁动。想想看,十八岁花季,一个未经世事的藏族少女猛然扎进汉人堆里,语言不通不说,还是纪律严明的部队,突然之间,要守这规矩,那规矩,各种条条框框把少女五花大绑,她就像被关进铁笼的苍鹰,还不得被活活憋死?!这时候,一个美丽玲珑的少妇走进她的生活,身上有着她所没有的细腻和柔软,少女的世界从此射进一道光。这种感觉,很纯、很美。
说说小说里的几个精彩的片段吧。镜头一:洗澡。白麻雀真正对何小蓉动心,是在澡堂。何小蓉娇小嫩白的胴体让牛高马大皮糙肉厚的白麻雀自惭形秽,也让她内心想要亲近小蓉的渴望越来越强烈。那个时代,没有搓澡工,两人在你来我往地搓背中,悄无声息地情投意合起来。镜头二:戴胸罩。为彻底汉化白麻雀,小蓉教她戴胸罩,白麻雀生平头一回受这罪,心里却甜蜜蜜的,为啥?给她扣纽襻的可是何小蓉呀。这,是女孩间的秘密。镜头三:打架。食堂大师傅骂白麻雀“老藏民“,白麻雀深感屈辱,气不过和对方干起架来,后厨成了战场。两人打得不可开交时,何小蓉往那儿一站,白麻雀顿时熄了火,像个知错的孩子。天不怕地不怕的藏族妹,就只在乎何小蓉一人。镜头四:送蛋。何小蓉坐完月子回到部队,塞给白麻雀两枚红鸡蛋。刹那间,一个娇嗔,一个红脸。如果这都不是爱,啥是爱?镜头五:当众吸奶。白麻雀帮何小蓉吸奶,是小说高潮,看得人又是震惊又是感动。白麻雀待何小蓉一片丹心,一丁点淫念都没有,她帮何小蓉挤奶、吸奶,就像对待草原上的牦牛那样,她只是想帮何小蓉,好减轻她的痛苦。游牧民族纯真得可爱,根本没有歪心思。如果你觉得这一幕恶心,那是因为你的心太脏,看什么都是脏。镜头六:送别。因为狠不下心当面告诉白麻雀裁军真相,何小蓉自导自演了一出金蝉脱壳大戏。白麻雀隐隐感到了不对劲,但说不上哪里不对劲。离开何小蓉那一瞬,她久久凝视她,还不断叮嘱她,搞得何小蓉心越来越虚。其实,此时的白麻雀已经猜到了,之前已有太多暗示,她又不傻,总能看出端倪。但她还是义无反顾地钻进了圈套。对呀,她怎忍心让心上人为难呢。镜头七:重逢。多年后,火一样的白麻雀撞上了冰一样的司令夫人兼处级干部何小蓉,白麻雀以为她们还能像过去那样亲密,不成想,何小蓉根本没拿她当自己人,话里话外都和她要撇清关系,尤其忌讳谈吸奶那事,怕已出门上班的司令丈夫吃醋。说实话,看到这里,我被何小蓉那副猥琐样恶心到了。白麻雀的质朴戆直和何小蓉的世故猥琐对比鲜明。当年美好的往事,有人念念不忘,有人却巴不得赶紧翻篇。唉,时间会把一个人改造得连自己都认不得自己。相见不如怀念。曾经相爱的人,一旦分开,最好老死不相往来,免得遭遇尬聊,落得唏嘘。
白麻雀不辞而别,痛打偷东西的儿子,她的自尊心从梦中醒了。人是要脸的动物,尤其在自己最在乎的人面前,什么都能丢,尊严不能丢。她表面是痛打儿子,实际是在惩罚自己——谁让她热脸去贴冷屁股?难道她不知道人家是什么身份,自己是什么身份?——犯贱啊!她一定在心里将自己碎尸万段好几回了。对人而言,人格尊严,是最高的山,却也是最低的坝。什么都没有的时候,人还有自尊。
泰戈尔说过: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 生与死的距离/而是 我站在你面前/你不知道我爱你/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 我站在你面前/你不知道我爱你/而是 爱到痴迷/却不能说我爱你/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 我不能说我爱你/而是 想你痛彻心脾/却只能深埋心底……世界上最远的距离/是鱼与飞鸟的距离/一个在天,一个却深潜海底。
李商隐也心有戚戚: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唉。当爱已成往事,人会一夜长大,真的。就像白麻雀在副司令夫人何小蓉家一层警卫员卧室躺了一夜后,突然顿悟了一样。曾经真实、甜蜜、唯美的爱,哗啦啦,碎成一地玻璃渣,扎在心田,惨不忍睹。去它的卿卿我我吧,苟且才是当下最要紧的事。这就是生活的本来面目。你看,真实的爱情绝不止甜这一种味道,它还包括酸、辣、苦。后者比前者更令人难忘。快乐无法让人成长,能让人成长的,唯有痛苦!白麻雀大概是想通了什么,才走得那么决绝,打得那么无情。在我心里,好想抱抱白麻雀……
小说另一个很有趣的地方,是对民族性的反思。何小蓉、萧穗子、声乐老师、首长们,等等,这些汉人身上,都有不同程度的油滑、麻木、贪婪、虚伪、自大等特质;白麻雀、送她参军的牧民、偶遇的民院藏族老乡,豪爽粗犷,不拘小节,不讲卫生,但他们真性情,重情义,说话算数,绝不虚伪。汉人眼里还未完全开化的藏民,身上却有着汉人自己所没有的珍贵品质。两民族的性格差异,对比鲜明,孰是孰非,高下立现。
由民族性这个话题,我又不禁想到,究竟什么是“文明”?“文明”有标准吗?如果有,那标准是什么?说实话,身为汉人,不得不说,我实在很不喜欢汉人。鲁迅先生说五千年文明史是一部“吃人”史。我没有先生深邃的思想,但也觉得,我们所谓的文明,更多的时候,是“枷锁”和“脚镣”。“枷锁”和“脚镣”将每个人头脑格式化,人的思想被齐刷刷地“一刀切”,真诚与血性渐渐远去,虚伪狡诈迎面扑来。少数民族同胞由于没有被中华传统道德洗脑,一直保有质朴的情感。这种情感有普世价值,能打动人心。《射雕英雄传》里,郭靖初入中原时,拖雷曾嘱咐他,中原人狡诈,让他多留心别上当。看,金庸对自己民族也不怎么待见。
小说里,当何小蓉得知白麻雀上了黑名单时,身为“兵痞”,连她都觉得,这事做得忒不地道! 利用白麻雀为文工团争取经费时,把人家当奶奶供着,现在人家失去利用价值了,就一脚踹开,这……当一个油滑的人都开始学会反思时,事情其实已经千疮百孔了。
生动凝练的语言,也是这部小说一大亮点。有好几次,活灵活现的细节描写逗得我满床打滚。那种幽默,有点冷,有点坏,还有点可爱。比如:“名字叫什么呀?”王老师在装慈祥的时候样子十分阴森。还有这句:王老师脸上露出老奶奶的微笑。书中画面感强的文字就更多了,比如:车子开得乘风破浪,颠得伤号直叫:“再给老子补一枪算喽!要痛死老子呦!”是不是有一种咬紧牙关倒吸气的感觉?小说里的金句也不少,比如这句:一个人把另一个人看得这样重,总是有点不祥。还有这句:他们汉人就是这样,动不动流眼泪,男的女的眼泪都多。他们汉人的眼泪是收买人心的。
最后,我想说说小说的作者严歌苓。这个人啊,一句话,成精了!啥都懂,尤其是各种各样的人间情事,捕捉地太到位了,再细微的变化,都逃不出她那双晶晶火眼。细节出魔鬼。细节之美,是好小说必不可少的标配。你无法想象,失去细节描写的《红楼梦》,将是怎样一部《红楼梦》。
写作这活儿,一半凭天赋,一半靠勤奋,严歌苓命好,两样占全了。1958生于上海,父亲严敦勋(作家,笔名萧马),母亲贾琳(话剧演员),上面还有个哥哥。可以说,这是个典型的高知文艺家庭。当作家的父亲对严歌苓影响极大,耳濡目染,她也走上了这条路。从众多的采访文章中看得出,她从小就是父亲的“掌中宝”,一谈起父亲来,严歌苓秒变小公主。严爸还是她小说的首位读者,会给她很多建议,甚至帮她校对。严歌苓的勤奋,在华人作家圈是出了名的。据她自己说,每天早上按点写作,一写就是五六个钟头,雷打不动,常年如此。她当过兵,跳过舞,离过婚,留过洋,做过保姆,上过写作班,能汉英双语写小说,现在是著名作家兼洋大使夫人。怎么样,经历够复杂吧。能写出好故事的人,大多有着传奇人生。这绝好的底子,不当作家,简直天理不容!而在编辑眼中,严歌苓有点捉摸不透,精力远超常人,有躁郁倾向,特别较真,不许别人改动她作品。
七年前,在北京蓝色港湾单向街书店,我有幸见过严歌苓真身。那是个读书沙龙,当天下午,她迟到了整整半个小时。书店二层人乌央乌央的,满眼黑脑袋和各式眼镜。就在大家等的焦急,有些抱怨,主持人手足无措时,严歌苓款款而来。她穿一条橄榄色长裙,一进门,没道歉,没解释,开门见山直奔主题。沙发背后的投影幕布,连着微博在线互动。至今都记得,有一行斗大的黑字印在白幕布上:严歌苓的眼睛像小鹿!的确,严歌苓的眼睛很有神,很灵动,忽闪忽闪的,真的像小鹿一样!
她的干练令我印象深刻。不说废话,不假客套,说话时,一边想,一边说,神情专注。因为她写过著名的《白蛇》,现场书迷请她谈谈对同性恋的看法。稍作沉吟之后,她说了一小段话,大意是每一种感情都值得被尊重。过了一会儿,她才说,刚迟到是因为开车来的,车堵在大门口,半天进不来,误了时间云云。说得理直气壮,正义凛然,不像道歉,倒像上课,霸气得呦。哇哈哈。
头顶“金牌编剧”光环,深受大导青睐,在华人圈声名远扬,著作等身,钱包最鼓,丈夫还是外交官,满世界撒欢玩,国家给管报销。 福禄寿喜,名利情三收,妈呀,严歌苓才是货真价实的人生赢家!记者采访时,严歌苓却语出惊人,她说:“够了,我不是什么金牌编剧,与我的小说创作才华和成就而言,那都不值一提。我觉得自己就是个小说家,我现在到处跟人说我是个小说家,小说能够拍成影视作品我自然也高兴,只是因为它给我的小说做了广告。现在的人都是看到由一部小说改编成的电影的广告,才可能会静下心来看看原著小说。唉,这个情况在美国和欧洲也是一样的,所以也没什么好谴责和抱怨的。反正我觉得我就是好好的写我的小说,其他的不要想,你要写我,就写我是个’金牌小说家’,这倒是真的(笑)。”
好吧,不得不说,隔着屏幕,都感受到她那浓浓的小得意啦。捂嘴笑。
新闻上说,电影《白麻雀》2018年上映。范冰冰演白麻雀,周迅演何小蓉。尽管我不大相信这俩油子能演活我心中的白麻雀和何小蓉,但还是真诚地希望她俩别演砸。要不,真有些对不住人家严歌苓写的本子!
“每一种感情都值得被尊重”,说得真好!临别前那天清晨,睡一张床上却什么也没发生的白麻雀和何小蓉各自醒来,内心都痛苦万状,谁也没说破,她俩深知彼此在对方心里的分量。这份爱,太沉重,只能埋藏于心……也许,《白麻雀》都算不上爱情小说,我觉得,它更像是关于孤独、关于青春、关于成长的小说。与其说白麻深爱何小蓉,不如说她深深依恋小蓉更准确。爱也好,依恋也好,当初那些你侬我侬,终敌不过岁月侵蚀,到头来,飞蛾扑火的白麻雀,半掩琵琶的何小蓉,各自元神归位,成为彼此最熟悉的陌生人。过去种种美好,不过一场幻梦。是梦,就会醒。梦醒之时,心,会滴血,人,会长大。
人,只有爱过,痛过,方知人生如小说,所有结局无非是花式散场。后离场的那个,注定要满身伤痕。
那么,就这样吧。就这样了。
[延伸阅读]茨威格名作解读:两个男人的爱情 www.greatytc.com/p/4bf6fdca5db4
2017.11.10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