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线厂子弟的独家记忆——740厂
回到过去,让久远的年代温暖自己,这是当时整天想逃离的我所绝对想不到的。
现实乏善可陈,外有生灵涂炭、重创全球经济的战争,内有低欲望社会,高内卷生存,真实失业率不可见,两亿人灵活就业,回到很多人没有经历过,甚至还没有出生的七十年代吧!
三线厂,诞生于六十年代,贯穿整个七十年代,数以百万的工人、刚毕业大学生、知识分子,受备战备荒支援三线的号召,从条件优渥的大城市奋身到西北、西南深山之中开展军工企业“三线厂”建设,即使山中时有虎狼出没,也从此自己开荒建厂,种菜安家,渐渐在一片荒野中形成医院、菜场、澡堂、商店、学校等生活区雏形,这些城市拓荒者的子女被称为三线子弟。我就是这众多三线子弟的一员,只不过从小无忧无虑在南京长大,到五年级突然被带回山沟里的父母身边,比别人多了些曲折而已。
小学四年级暑假,突然跟我说要坐火车回江西了,光听说坐火车就已心花怒放,更何况还有整整一旅行包零食,可是为什么南京的亲人们一点不开心呢?江西厂里有人放假到南京来,托她带我过去,临走前外公带我去跟她见一面。傍晚走过一条长长的小巷,下班的人把小桌椅放在门口,上面放好碗筷还有刚从水里浸过的西瓜,电视里传来《射雕英雄传》的声音,我不禁遗憾地想坐火车好是好,可惜《射雕英雄传》看不成了。命运也是奇怪,我也不知道这个带我走的人竟然是一年后我初中的班主任,五年级毕业我还在她家门口偷摘过桃子。一夜火车硬座,下了火车后汽车在深山里绕来绕去好象永远没有尽头,到没见过的父母家一天之后就发现回不去了,于是开始想南京的亲人,眼泪没有断过,小小年纪就尝到什么是世上万般哀苦事,无非死别与生离。直到一年之后去过暑假,走的前一晚上兴奋得睡不着,半夜被叫醒,深山夏夜里的那种沁人凉意与饱涨的幸福感交织成一种复杂记忆。然而不过一个月,随之又是漫长的分离。姨娘送到我车厢里,言犹在耳,而她站过的地方早已经空空荡荡。
江西景德镇740厂,位于景德镇市郊浮梁县,浮梁产茶历史悠久,早于瓷器,它就是唐《琵琶行》里“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里的那个浮梁。没有经历过亲人分离,从小生活在三线厂的孩子还是幸福的。依山傍水,有许多城市所不及的乐趣。家和学校之间是无边的稻田,下午在学校写完黑板报回家,看到炊烟袅袅,伴随着炉灶里烤山芋的阵阵香味,任何现代烤山芋都不能比拟;站在夏日的阳台,看远处青山隐隐,稻田上有白鹭盘旋;在教室里上课,一转头看到天空有云朵在飞,在山上投下倏然而去的阴影,在上课的间隙悠然神往。江西是丘陵地带,春有野花夏有果,跟同学上山去摘各种不知名字香气各异的山花,我到现在还记得在山上一颗很大的青山楂舍不得摘,等到下次去已经被人摘掉的痛惜。附近有一条兰河,不知源头与去向,看柳树垂下的枝条潜入河中,水蛇游过水草时鳞片在阳光下发光。夏天河宽水急,女同学手拉手趟水玩,运气好的还能摸到野鸭蛋。男生都是成群结队去游泳跳水,后来等到我上高中的时候厂里终于建了个游泳池,开放那天人山人海。
江西地处西南,地僻潮湿,印象中只打过一次雪仗,跟南京每年用雪堆滑梯不可同日而语。与世隔绝,一片天然的学习沃土,未受外界污染,不知物质诱惑的孩子也都保持纯真的本性。小船刚开始驶离港口的时候,每块木板都是新的,渐渐地经历多了风浪,在礁石上撞碎过又用新木板重新补上,等到后来早已面目全非。
我从南京转学,上的是740厂的子弟学校——景光中学。不知是否觉得对上一代的愧疚要回报在下一代,父母出不了山沟也要让孩子离开,所以三线厂对教育的投入绝对是大手笔。在丘陵地区开辟出很大面积的平整土地建校园,一幢中间四层楼两边三层楼、品字型的教学大楼,涵盖小初高;前面是一块标准足球场和篮球场,外面一圈跑道;后面是排球场,还有乒乓球台,单双杠之类活动场所,师资力量远比当地可比,甚至毫不夸张的说可以吊打南京市区。在高考录取率极低、专科生都是香饽饽的八十年代,每年上一本的大有人在,至不济厂里也可以帮你通过委培上大专,并且毕业就包分配,这种绝无仅有的幸福感是现在人花费毕生积蓄买天价学区房所难以企及的。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物质上的极度贫乏。当我向同学吹嘘水彩笔和巧克力,收获的不是羡慕而是排斥的时候,我才开始意识到我早已不再是城市里的孩子,而是跟她他们一样在这片群山包围的子弟学校学生的一员,故乡南京已经真正从心理意义上永远离开了。
然而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邮局、澡堂、医院、菜场、学校、商店、图书馆、托儿所、露天电影,甚至还有自己的广播电视,俨然一个深山里的独立王国。每逢周末厂里放一些欧美大片如007,台湾两秦一林,夏天还有最受欢迎的露天电影。这在日长无事的暑假真是大事,提前几天孩子们就开始约人,到上映的那天傍晚,从四面八方每一条路上都有成群结队头顶肩扛椅子的大人小孩涌向放映场,早早占位可以享受银幕正面居中的最佳位置,去得晚只能绕到反面看反过来的影像。据我多年的观影经验也实在没多大区别,盛夏在萤火虫飞舞的草地上跟小伙伴们一起出来玩,顺便在人群里偷偷察看喜欢的男生坐在哪,所以物质上的匮乏完全可以被精神上的富足与集体之中人与人的亲密所消解,医疗、教育和养老都不用担心,这也是为什么过去人们虽然收入很低,却有着物质生活丰富的现在人无法拥有的幸福感的原因。
图书馆只有一个,它属于厂里的大人。学校有一间阅览室,每周有一节阅览课,早早就翘首以盼。大概书和杂志太少的缘故,都是平铺在木架子上。被封面吸引,我看的第一本杂志是戴安娜王妃与查尔斯王储大婚的专题报导。看到照片上盛装的英国王子与头戴钻石王冠身披象牙色婚纱的年经公主坐在南瓜马车接受民众欢呼,仿佛童话一般的盛大婚礼,让一个隔绝深山中的孩子目瞪口呆,原来这世界上还有另一个世界,它是那么广大而遥远,视线都触及不到边界。然而它还未激发我的出国梦,我的野心不大,到南京足矣。
第一次踏足只对成人开放的图书馆是在初中,我发现另一个比阅览室更美好的地方,那就是可以借阅,这对于从小爱读书却买不起的人来说简直是天堂。我还记得我借的第一本书是《小鹿斑比》,第一次没花钱就把书带回家,还是那么好看的一本书,无比珍惜地捧在手上不时低头看看,一步步走回家。对于喜欢看童话的人,看这个世界也像看童话。然而等我后来送给我的学生这本书时她们没有感觉,因为从来没有匮乏。为什么那时候的人拥有是那么有限,却那么容易有幸福感呢?春天有满山的花,夏天有悠长的蝉鸣和暑假,跟小伙伴在一起即使秋冬也不觉得萧瑟,时间就这么平静而明亮地过,只有当回头的时候才发现不过是梦一般的瞬间。
今年夏天南方气温高踞40度不下,如死神的镰刀划过长长的七八月,令人窒息。山里的夏天哪有这么热,河里的水沁凉,经常有孩子不听大人的话跑到河里游泳,家里人也有办法,用指甲上在胳膊上一划一道白印,那就是下水的铁证。除了游野泳,最奢侈的消暑方式当属吃冷饮。那时候还没有冷藏车,景德镇生产的冷饮运不进来,厂里就自制雪糕冰棒,虽然品种少但却深受我们这些馋嘴孩子的追捧。于是厂里对于稀缺商品采取凭票供应,小孩不能直接买冷饮,只有大人在厂里买冰棒票发给孩子,每次暑假最激动人心的时刻来了!看着手里那一小沓冰棒票真是恨不得连呼三声万岁!可是不管再怎么节省,那点冰棒票还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瘦身,我简直怀疑它也是冰棒做的。只有两种冷饮,冰棒和雪糕,刚拿到票的时候财大气粗买雪糕!因为不是商业用途而是为了满足厂里孩子的需要,所以完全没有景德镇生产的冷饮那种还没化开的糖晶味,而是真的奶味。然而现实很残酷,怎样平衡好雪糕与冰棒的票数以达到数量与质量的最大化,让我这个本身就数学不好的人大伤脑筋。无论如何,雪糕季都会远远早于开学季结束,然后眼巴巴等第二年。
----(写于2022年。疫情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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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不是原路返回就能找到的。
2024年4月15日,三个多小时的高铁,从南京到740,穿越了36年。一下车,扑面而来的是久违的南方闷热,公交车在景德镇穿街过巷,七里香与香樟的香气蒸腾,而此时的南京到处都是绣球花的难闻气味。从市区到740厂只有两条公交线,发车时间不固定一小时甚至更久,四点末班车,非常不便。记忆中这条没有止境的山路现在却畅通无阻,只有在快到的时候才看到隐隐的丘陵,仿佛在默默提醒你曾经的过去真实存在。
一个小时之后车子停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一堆小吃摊与小卖部拥挤杂乱,旁边下坡不正是通往兰田吗?回头一看标志性的大台阶终于可以惊讶定位,哦,真的到了。原先从这个角度可以看到我家,沿着斜坡种了很多合欢树,一到初夏就开满了粉色垂缨的花,晚上散步或是去看电影香气怡人,我还记得同学在这个斜坡上跟我说《聪明的一休》里面的豆包,我们都垂涎三尺极力想像豆包的味道。现在变成了这些奇怪的门面房,还有快递站。
从我家一路去学校的路上只见颓败与拥挤,放学时喜欢跟同学一起爬的小山被挖了一半,裸露出大片的黄土和碎石,满山的杜鹃也看不到了。学校前面原来是大片农田,翩翩的白鹭常常飞翔于这些南方的稻田中,以及放学看到的炊烟,甚至连学校都已改头换面变成了一处军训基地!
游泳池不见了,招待所、医院全都变成各创意园或工坊,居民生活的一切必需让给了生意。旧住宅区衰败不堪无人打理,却见缝插针兴建新住宅区,地处荒僻却压抑逼仄,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房子却看不到人,以前在大自然怀抱中的舒展自由再也感觉不到了,跟同学放学躺在田埂上看云聊天的闲适不再,甚至连一个歇脚的地方都没有。
等车回市里,一上午打雷闪电,对面的山雾气弥漫。忽然听到旁边有人好像有南京口音,精神一振赶紧问是不是原来老厂的?她说是魏文华的女儿,一问都知道我爸妈,我同学爸妈。 以前的厂区就像氏族公社,任何一个人都不是孤立的,孩子都是同学,父母都是同事,以后再也没有这种强烈的集体认同感与归属感。其实14年前同学聚会也来过一次,只不过类似聚会都如同啸聚,自驾而来,又旋风般离开,怀旧只有些许,更多的是要拉开与过去的距离,以示区别。在漫长的等车与坐车时间里,让我得以与留下的三线子弟聊天,看到她他们的现在:景光中学被卖掉,当地学生必须天天乘坐如此不便的公交车去市里上学;唯一医院被卖掉,求医也是同样去市里;连原来喝的水库水都没有了,可能与开发成景区有关,改喝污染严重的兰河水,厂里排污口就在兰河,连洗衣机下水口都被黄泥堵住。
没有一个人关心这些当年从繁华都市,响应国家号召上山下乡的三线厂员工的基本生存状况。从我们身上,他她们也看到了曾经离开的那些人的现在。
这个世界的资源从来都是严重分配不均,发展也不同步,我本以为科技的发展与便捷应该抹平当初山沟与城市生活的区别,想不到竟然严重退步到还不如八十年代!原来珍贵的田园牧歌式生活与人情温暖,形神俱灭。“好人好马上三线,备战备荒为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