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散骑踏着暮雨归来,进屋时险些撞到门边。他下马之地的青石板上有一些难以觉察的污迹,据仆役说,是午后一群白嘴鸦殊死搏斗的结果;落败的那只已被犬类拖走。散骑站在屋檐下,抹去额头的冷汗,发觉心在徐徐跳动。他已冷静下来,甚至足以注意到门外几个嬉戏的孩子衣服没有沾湿。他们在争一只巴掌大小的葫芦。
散骑带着无所谓的心态——这是要被史官记录的一天,但这一天在朝堂上发生的所有宏大的事他后来都已无法理解——拿出弹弓,瞄准鬼童子里衣冠比较齐整可爱的那个。一发即中,鬼童子霍然消失。葫芦躺在白嘴鸦死亡前横卧的地上。它毫无特殊之处,里面不会流出汩汩金砂,也没有涌出黑气,唯有青皮仿佛被反复摩挲过般光润。散骑叹息着捡起它,悬在木梁之下。这一切只发生在他一人眼前,但不知道为什么,一夜之间传遍了家人和同僚,所有人都知道他从鬼童子那里夺来了一只葫芦,纷纷登门告诉他类似的传说,多得无法编类:某甲,护送父亲灵柩回乡,路上遇见来吊唁的鬼客,逝者颜面被啃得只剩白骨的;某乙,梦见被鬼绑住,不久被处死;某丙,挖出了前朝大官的金银器,被鬼魂夜夜追讨个不停。故事里串故事,故事重复另外的故事。但这也是老生常谈的现状了。
散骑不胜其扰。
他不得不求助一位渊博的旅行家。旅行家解释说,这种植物被称为鬼葫芦。白面的早夭童子们喜欢用它赌戏。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染上了鬼气,它的特异之处是:空心。你把它托在手里,感觉到真实的重量,摇晃它会听到干瘪籽粒相撞的声音,然而——旅行家信誓旦旦的说——当你切开它的时候会发现里面什么都没有。连果实的内壁都没有,只有一种要命的空旷,而饱满的表皮则徐徐缩进这种空旷里,最后什么都消失了,两手空空。
旅行家补充说,在他和散骑(他们本是一同长大的表兄弟)出生前七八十年,「剖鬼葫芦」脱颖而出,取代那些进出壶中的、登天摘桃的小把戏,成为名流们结束聚会时的仪式性娱乐。鬼葫芦是高价的消耗品,需要从蛮子们那里重金购买,挥霍得也快。但这不重要,那些高谈阔论的名流们说,只要干净有力的空旷令人心驰神往就够了。
后来的有一天,一位谁都没有见过的妇人突兀地来访,看到木梁下的葫芦,忽然泪盈于睫。
散骑知道是时候了。
您可愿意听我讲个故事?他忽然开口说。妇人非常诧异,但还是默许了,于是散骑取下葫芦,在白嘴鸦栖息的紫藤架下坐下,把它放在膝盖上。
我儿时曾做过一个梦,散骑说:我在家门前嬉戏,捡到一段从中破开的竹节。梦醒的时候,我的卧室里充满了不断移动的阴影,一重又一重。那些是我被眼泪和软弱埋没的家人,她们出于哀伤熄灭了宅邸内所有的蜡烛,耻于告诉我在边线上的父亲投降的消息。
妇人沉默地听着。
过去,边境曾经有过前所未有的大捷,还有奇妙的传说:主将背后的指挥者一直在悠闲地跟子侄对弈,局末,他轻轻放下最后一枚棋子,胜利信使的马蹄也在那时来临。我的外祖是当时的子侄之一,他赢到一处田宅,家道中落后又将它卖出。世事辗转如轮辐。到我父亲和我本人,家族的声望难以维持,这段故事的真伪也众说纷纭。
可我只是讶然于它的轻,散骑说,放下棋子的轻,或一切事情里没有意义的轻、空旷、稀薄,我的前辈们大约也这么想,因此对这种轻无比迷恋。
可是我们再也没有那样的胜利。
只有投降,投降,热闹的改朝换代,高尚的禅让,挑不出瑕疵的肃清。
散骑言毕便剖开了葫芦。葫芦袒露出中空,然后慢慢缩进它蕴藏的虚无里,消失不见,青皮缩进空隙之中。散骑沉默着向门边望去,而鬼童子正在这时来临;葫芦已经到了它的手上。它低头打量葫芦,忽而扬起头朝他一笑,"拿到啦",然后便消失无踪;妇人也下落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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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故事有很多种堕入凶险的可能。它依然可能变坏,因为我只写到这里,也许之后鬼童子会再次出现,带来死亡的命令,也许神秘的鬼妇人会带来疫病。这种故事已经发生得太多了,不是吗?不过,这个故事,出乎意料的温和。可我已经后悔说出它了,尽管同样不该向你解释为什么。"怪谈家说着,把记载了无数鬼的故事的书卷放回案头,并尽可能轻地将笔搁下。在他赢来的宅邸里,膝畔的小女孩子(指挥者的孙女)已经睡了,额上浮起红晕。时次黄昏,马们在屋前不耐烦地刨着蹄子,青蝇的飞翅没入夕昏。墙外不可见的孩童们嬉笑着逐渐远去,而在更远的地方,失掉幼子的妇人退入悬着枯藤的木梁下,渴望暂且躲避长夜与雨。
//一年半前的弃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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