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棉袄与羽绒服
作为一个不久就得唱“最爱不过夕阳红”的中老年人,我小时候是没有“羽绒服”这么奢侈的东西的,记忆中,我一直穿的是老妈牌花棉袄。
直到现在我也还记得,灯光下母亲用漂亮的花布裁成袄面,用素色的布做里子;弹好的新棉花像一朵朵缩小版的白云,乖乖地排列在花布上;过不多久,一双如同有魔法的手开始翻云覆雨,针线顿时如飞,一件新袄子就在昏黄的灯下逐渐成形了。
一旁不知等了几天的孩子早就不耐了,强忍一颗砰砰乱跳的心,用些“莫须有”的理由,在一旁走来走去暗中窥视,却不知此等行为早就被总是火眼金睛的母亲发现。洞若观火的她总是笑骂一声,然后等不及最后一针收好,就让我套在身上,然后才仔细收针剪线。
在穿上新袄子的那一瞬间,抬起胳膊,深深嗅一口带着阳光味道的棉袄,孩子的心都要被云朵儿似得棉花带得飞起来了!崭新的袄子是新年最好的礼物,穿着它在街道走上一圈儿,谁见了都得夸几句,那个时候,孩子仿佛成了全世界的焦点,甭提有多骄傲了。
转眼孩子成了把自己活成钢铁的成年人,而母亲成了带老花镜、找不到针眼的老太太。花棉袄自然早就不穿了,换上了轻便奢侈的羽绒服。
从小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我,自然不知道如何清洗羽绒服。那个时候,“干洗店”还没有出现,大件都靠水洗。每到春天去袄的时候,母亲就会把全家的羽绒服清洗一遍。洗衣机是不能用来清洗羽绒服的,母亲便把泥红色的塑料大盆里放好水和洗衣粉,用刷子一遍遍清理脏污。沾了水的羽绒服多沉呀,一家子的衣服又多,她当时一定累的不轻吧!但我没听过她为此而抱怨过什么,而我当时年少轻狂,恣意狂妄,从未想过要为家里做些什么,或者减轻她的负担,这是我此生最为悔恨的遗憾之一。
也可能因为自己吃的苦多,她生怕我吃苦。每次久别重逢,她总是不由分说,第一时间就拉着我的手,翻来覆去地看——上面是不是有口子?有没有伤?有没有像她一样无肉而骨节突出,满手都是生活的苦涩?然后嘟囔着:“哎呀,还行。”前些日子,由于世道艰辛,她还在越洋电话里反复追问我:“你好不好?累不累?你脾气犟,累了要说,受了委屈也要说,不要憋在心里。”
我在电话中笑言安慰,生怕她担心不安,殊不知一颗心早就浸泡在泪水里了——你看,成年人就这样,身体的水分流逝太快,泪水还未来得及流出来,就已经被自己吸收掉了。
前几年父母来加拿大,我一直想给他们买件加拿大最流行的“加拿大鹅”,但是他们嫌太贵,便说太热,穿不惯,非常坚定地拒绝了。
如今父亲驾鹤已然三年,母亲也与我相隔万里之遥。我想起五年前的某天,带父母去本地知名的华人超市,因为当天有雨,父亲一路让我小心开车,最后在停车场终于安然抵达,当我稳稳停在停车位上的时候,他感慨地说:“丫头真是长大了!”
想及此处,四十有余的我,掩面难言。
(望山 2020-1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