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到画布跟前坐在木凳上,注视白色斯巴鲁男子没画完的肖像画,准备确定下一步应取的方向。但这时我有了一个意料不到的发现:我已经无法完成那幅画。
不消说,画仍处于制作过程中。那上面显示的若干抽象内涵还未化为一个个具象。现在画在上面的,仅仅是由我调制的三色颜料塑造的男子面部粗略原型。在木炭勾勒的底图上把那些颜色胡乱涂抹上去。当然在我眼里,那画面已经能够将“白色斯巴鲁男子”应有的形象显现出来。他的脸已被潜在地画了进去,犹如隐形画。可是我以外的人还看不见。画眼下还不过是初稿罢了,还止于对不久理应到来之物的隐喻与暗示。然而,那个男子——我启动过往记忆力图画下来的那个人物——似乎已经对那里提示的现时自己的沉默形象感到心满意足。或者看样子并不强求自己的形象被画得更为明显。
别再轻举妄动——男子从画面深层向我下令:就这样别再补加!
画在尚未完成的状态下完成了。男子以不完全的形象完完全全实际置身其间——语法固然矛盾,但此外无法形容。而且男子隐秘的形象正竭力从画面中向我这个作者传递某种强烈的意绪,力图让我理解什么。至于那是什么,我还不明白。我切实感到这个男子具有生命,实际活灵活现。
我把颜料未干的画从画架上取下,反过来——以免颜料被沾——立在画室墙壁上。我渐渐无法忍受再看这幅画了。上面似乎含有不吉利的东西——大约我不应知晓的东西。画的周边飘来渔港小镇的空气。空气中混合着海潮味儿、鱼鳞味儿、渔船柴油发动机味儿。海鸟群一边发着尖锐的叫声一边在强风中缓缓盘旋。大概生来从未打过高尔夫的中年男子戴着黑色高尔夫帽。晒成浅黑色的脸,僵挺的脖颈,夹杂白发的短发,穿了很久的皮夹克,家庭餐馆里的刀叉声——全世界所有的家庭餐馆都可听得的没有个性的声响。以及停车场悄然停着的白色斯巴鲁“森林人”,后保险杠上粘的四鳍旗鱼贴纸。
“打我!”正交合时女子对我说。她两手的指甲深深抠进我的背。汗味儿直冲鼻孔。我按她说的打她的嘴巴。
“不是那个打法,求你了,认真地打!”女子剧烈摇头说道,“还要用力,猛打!有伤痕留下也无所谓,使劲打得鼻子出血!”
我不想打女人,我身上本来就没有暴力倾向,几乎完全没有。但她认真地要求我认真地打她。
深夜树海的风声。
家庭餐馆中没有个性的餐具声。
太平洋的水流。
这个男子到底知道 ,到底知道我做的什么呢?
这幅画怎么办好呢?就这样反过来放在画室角落就可以了么?即使反过来,它也使得我心神不宁。如果此外有放的地方,那么只有那个阁楼。和雨田具彦藏《刺杀骑士团长》的是同一场所。
我忽然明白,那大约是为人藏自己的心准备的场所。
说明不来的五花八门的东西正在房子里朝我步步逼来,试图把我擒住。在阁楼里发现的雨田具彦的画《刺杀骑士团长》,杂木林中打开的石室,奇妙的铃,白色斯巴鲁男子。还要加上山谷对面住的不可思议的白发人物。他总好像要把这个我拖入他脑袋里的什么计划中去。
漩涡正在我周围缓缓增加流势。而且我再也后退不得了。为时过晚。漩涡绝无声响,其反常的静寂让我不寒而栗。
晚八点多银发男士打来电话。
“真是美味佳肴!”我首先就日前晚宴致谢。
“哪里,算不得什么的,我倒是得以度过了久违的快乐时光。”银发男士说。
上述礼仪性交谈告一段落后,沉默有顷。
“对了,女孩的事,”银发男士像聊天气一样若无其事地提起正题,“记得吧?前几天请您以她为模特画画的事?”
“当然记得。”
“这样的申请昨天向她提出后——其实是由学校主办者松岛先生向她的姑母探询此事有无可能——她同意当模特了。”
“果然。”我说。
“这样,如果能请你画她的肖像画,就一切准备就绪。”
“不过,先生,这事有你参与其间,松岛先生没觉得可疑吗?”
“这方面我采取的行动慎之又慎,请别担心。他理解为我大约扮演你的资助人那样的角色。但愿这不至于让你感到不悦……”
“那倒没有什么。”我说。
“说实话,起始她姑母那边好像不大感兴趣,说当哪门子绘画模特,那不可能有什么正经事。对于作为画家的你,说法是够失礼的。”
“哪里,那是社会一般看法。”
“但另一方面,听说女孩本人对当绘画模特相当积极。姑母那边反倒像是被她说服的。”
这是为什么呢?我眼前浮现出夜里出现在阳台上的妹妹的身影。那身影竟奇妙的和素未谋面的女孩重合起来。
“过程到底是怎样的呢?请再详细讲讲好吗?”
银发男士说:“过程很简单。你在找绘画模特。通过绘画班主办者松岛先生征求作为监护人的少女姑母的意见。就是这样一个流程。松岛先生个人担保你的人品和才华。说你人品无可挑剔,作为画家也有丰沛的才华,前途为人瞩目。我这一存在哪里也没有出场。我一再叮嘱别让我出场。她由姑母陪同前来,中午前结束——这是对方提的条件。您看如何?”
“条件上我想没多大问题。只是,关于是不是画女孩的肖像画,能再多少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就这点本身考虑一下吗?”
“好的好的,”银发男士以镇定的语声说,“您只管充分考虑就是。意思绝对不是相催。不言而喻,画画的是您,如果您上不来心情,事情无从谈起。作为我,只是想把一切准备就绪这点大致告诉您一声。另外还一点,这次相求之事的礼金,我会考虑得万无一失。”
事情推进真是迅速。一切顺风顺水,了无滞碍,可赞可叹。简直就像球在坡路上滚动……我想像坐在坡路中间眼望滚球的卡夫卡。我必须慎重为之。
“给我两天时间可好?”我说,“两天后我想是能够答复的。”
“好的。两天后再打电话。”银发男士说。
我放下电话。
不过坦率地说,答复根本不需要特意用两天时间。因为我已经下了决心。恨不能马上画女孩的肖像画。即使有人出面制止,我也要接受。之所以要两天过渡时间,只是出于不愿意被对方步调整个挟裹的原由,还有在此留时间慢慢做个深呼吸为好的本能。
“好比让笊篱浮上水面 ,”妹妹说,“让百孔千疮的东西浮上水面 ,任何人都枉费心机 。”
她在向我暗示什么,应该到来的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