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后把确定版的论文发给了Laura,她很快就把修改润色后的论文发给我。当我再次面对着满是红色批注的论文时，就像个变了心的男人面对着看了半辈子的糟糠之妻，毫无兴趣又不得不看。从拟定选题，安排结构，到整理数据，查阅文献，再到码字和无限修改，即使视如己出，我也对论文这个不省心的孩子再无温情可言。但是仿佛不改到提交的最后一秒都配不上自己之前的呕心沥血，于是出于道义我只能和它继续纠缠下去。
这个时候大家的论文多数已经进入最后紧要关头，很多同学已经几乎住在图书馆了，夜以继日，焚膏继晷。朋友圈里一片沉静，偶尔的消息也是通宵，熬夜，咖啡和红牛。
我也终于找到了短租的房子。现在的公寓最终也没有给我一个肯定的答案，我只好转租一个原租户暂时回国的公寓，这可能是我唯一能够短租的方式了。无论如何，有一隅安身，不至于流浪街头，本身就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了。
涵姐决定留到年底，也找到了自己的新房子。我经常看到涵姐夫妇推着行李箱一点一点搬运行李，我们的大杂院生活也随之结束了。我也开始再次把东西收起来，准备新一轮的搬家。我和这个小屋相处短暂却感情深厚，满是依依不舍。
当我修改了所有的附件和文献，原文和封面，当我再看一秒就想和论文一起同归于尽的时候，终于毅然决然地提交，然后和玉儿一起去图书馆打印，装订。抱着沉甸甸的论文稿，觉得苦尽甘来和意义非凡。就像我导师对大家说过的，无论如何，一个非母语者完成了这样大的一个任务，这本身就是了不起的成就。
必须要拿着厚厚得像一本书的论文稿合影，这大概是我这一辈子的学术巅峰了。人一旦没有了紧迫的任务就开始有心情伤怀，我随即还和学校门口，学院门口都拍了合影，满是惜别之情。
再也不用熬夜，再也不用喝咖啡和茶，再也不用按耐住所有的喜好和情绪对着电脑，再也不用忍受一个人的寂寞和孤独，再也没有看不完的书和码不完的字……这就是我学生时代的终结了，掷地有声也意义非凡。
截止日期的那天，大家都一一浮出了水面，拍下了交论文的瞬间，写下了自己的感言，然后开始了离别前的狂欢。吃饭，喝酒，泡吧……一轮一轮的聚会。有的人明天就会回国，有的人的回程也不出几日，有的人就要搬到新家……大家用力地和这段生活告别，和这个国家告别，和这里的朋友告别。
论文截止日期的那一天晚上，我们三五成群去了夜店。说来惭愧，那是我这一年来第一次去英国的夜店。10点上一场聚餐刚结束补个妆就出门赴下一场，这一次我们也要像英国人一样，一家一家地去喝酒。
第一站去的是上一次学调酒的revolution bar。这里和预想的一样灯红酒绿音乐震耳，舞池里和吧台边满是盛装的男男女女，喝酒聊天，跳舞调情。我们轮流去吧台点酒，然后坐在桌前嘶吼着聊天，或是附在对方耳边大声说笑。在这样随意的氛围里，仿佛再怎么疯狂都理所当然，谁都意识不到这是深夜。喝了一杯马提尼，酒精就让我热血沸腾，我们在音乐里嘶吼，在夜色的大街上大笑，手牵手在夜色里走向第二家。
第二家是以文艺格调著称的botanist bar,不同于之前的灯红酒绿，这里热闹也安静。木质结构的圆顶建筑，穹顶被一层层星星灯装饰得灿若夜空。提琴手和钢琴手一起演奏着或浪漫或伤感的曲调，配合着酒精撩拨着所有顾客的情绪。灯光为酒吧打上钝重模糊的光影，这些白天公事公办夜里各怀心事的人躲在灯影里或黯然神伤或热烈亲吻。我们也开始敞开心扉无所不谈，这一年的日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我们也只能在结尾的时候才互诉衷肠感慨生活。
最后一家Soho Room是一个真正意义的夜店，它就像一个快要爆炸的集装箱，挤满了沙丁鱼一样扭动的人群和震裂心肺的音乐。我们挤进去连一块安静喝酒的地方都找不到，不断地有人拿着酒挤进挤出。嘈杂的音乐，魔幻的灯光和舞台般的烟雾……所有人都暂时躲在这光怪陆离的小世界里狂欢。
带着一身的酒气和热汗，我们踏着夜色离开了。回到家的时候差不多是凌晨两点，我不喜欢夜店但是不后悔去体验，这是我了解这个世界的方式。明天我的朋友们就会陆陆续续回国，我庆幸自己用这样难忘的方式和他们用力地告别。
成人后，从本科到研究生的每一次分别都离不开酒精，仿佛在酒精的催发下才能恣意地表达从相遇到现在的话短情长意犹未尽，才能把离别的伤感升华成轰轰烈烈的洒脱放手和永不回头。小时候分别的时候总是哭成泪人，长大后才发现，故作镇定的告别有时才最如鲠在喉。
我不知道那天有多少人注视着夜色转换成白昼，观察着街道从喧闹到寂静又再度热闹起来。即将回国的人眼里，这里的一花一草一砖一瓦都变得意味深长起来，连酒鬼的疯叫和凌晨的微雨都是心口妥帖的温柔；即将搬家的人，旧屋的每个角落都写满故事，连撒满书稿的桌子和堆着衣服的椅子也是宝贵的回忆。人就是这样迟钝又长情的生物，到了失去才珍惜，到了分别才不舍。
第二天西娅就要离开这里去剑桥上课，我把她送到火车上，看着她的车窗慢慢远去，火车逐渐变为一个虚无的影子，我才真切地体会到无论多么久经世故，我还是不习惯离别的氛围。脑海里浮现出所有和她临窗看书喝咖啡的午后，漫无目的散心的黄昏，微醺雀跃着晚归的夜晚，还有那些一起度过的闲适慵懒的晴天，看芭蕾舞剧的雨天，喂鹅看雪的雪天。我们的日子真的结束了。
一连好几天吃了好多好多的散伙饭，童童，琪儿……不断地有人离开。我们都是自天南海北而来，如今东归至五湖四海。我能做的，只有祝福所有踏上归途和即将踏上归途的朋友们一路平安，回国后事事顺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