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何时,那段记忆还是在琴师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两国交战,自己作为战败方献上的俘虏,似乎留得一命便是幸事了。
宫中的女眷会定时为琴师送来粥食。起初女眷也只是送到即走,不敢与琴师交谈,但她发现每一次食物都未曾减少。
琴师郁郁寡欢,他如何也想不到曾经奉为君主之人为了活命将自己沦作俘虏。
他不吵,不闹,也不进食,直到意识逐渐消散。
待琴师再醒来,他能感觉到身边多了一个身影,一小勺热粥被送至琴师口中,身体极度饥饿的情况下甚至本能地抿食着。琴师努力睁开眼,他能认清这个身影是一直以来为自己送粥的女眷。
他迅速从女眷膝上挣脱,以至于女眷都没来得及反应,险些打翻了手中的热粥。
“抱歉,失礼了...”琴师一边整理衣角,一边努力支撑着身体端坐起来。
只是出奇的,这时候的女眷似乎并不害怕眼前这个文质彬彬到甚至有些憨态的男人了,她笑着。
“你看,再不吃东西你就饿死啦,给你个机会,自己吃还是我摁着你吃?你现在这样能不能打得过我还真不好说呢!”
那一天,是琴师成为俘虏之后,吃的第一餐。
因为琴师的琴艺早已闻名,胜国国王便想着让琴师在庆功宴上弹奏一曲,于是把琴师移出了地牢,单独安排了一间琴间,并继续由女眷负责琴师的饮食。
可几天过去,琴师却并未拨动一弦,直到胜国国王许诺秋后便把琴师流放回故国,琴师才终于动了弦,因为他要亲自问问他曾经的君王,为何求自保而将自己作为俘虏,将自己沦为如此下落。
女眷还是会按时送来食物,只是不同于地牢时简简单单的热粥,菜式也逐渐多了起来,每次女眷都会先将食物送到,然后在屋外静待琴师练完琴,一直到吃过之后才会重新收拾离开。
女眷自幼学琴,也是因战事被迫入宫,所以她对琴师的技艺略有耳闻,只是如今她所听到的,并不是传说中的悠悠婉转,清清脆鸣,反倒琴乐中时常能穿出尖锐又不和谐的高调,像是带着悲鸣而又不屈的咆哮,让人忍不住眉头一皱。
女眷知道,如果琴师在庆功宴上如此演奏,坏了大王兴致,琴师必定性命不保,于是趁着某日,女眷将食物送到后,并没有离去,而是离琴师不远坐了下来。
“诶,你还记得我吗?”女眷朝着琴师说道。
琴师闻声,停了手中的动作,双手平放于弦,琴声戛然而止。他看向女眷:“记得,这些日子,有劳了...”
女眷摆摆手:“哎呀别客套了,你的琴艺真的这么高超吗?”
琴师叹气:“何来高超一说,劣技罢了。”
“可是你这样在大王的庆功宴上弹,会被大王杀头的!”女眷急了,她顾不得再在意所谓宫中礼仪了。
只是让女眷没想到的是,眼前这个男人竟然还笑得出来,琴师看着窗外,自顾自摇头:“杀头?早就想求死了,这不也正和我意吗?”
“所以你最开始不吃也不闹?”女眷反问。
“嗯。”
“那后来为什么之前不弹,之后又愿意弹琴了?”女眷咄咄逼人。
“我想可以回去的话,亲自再问问我曾奉为君主的大王为什么要这样做,届时便真的死而无憾了。”
女眷生气了,她大喊:“你是笨蛋吗?!若是想回故国追问,那便好好演奏,讨好大王便是,如今你这郁郁沉沉,私自改曲,大王不高兴了,一气之下把你杀了,你拿什么去质问你的大王?!”
琴师一惊,倒不是因为女眷突然提高的嗓音,他直直地看着女眷:“你知道我改了曲子?你弹过这曲?”
女眷被琴师这一瞪给吓住了,之前的气势瞬间不见踪影,弱弱地说:“弹...弹过,我...我小时候学过。”
“那为什么没有再学?”这下轮到琴师反问。
“因...因为打战啊,家里的钱财被征收之后,我就被我爹送入宫中了...”女眷似乎在回忆着以前,低头看着地板,“其实,我也挺喜欢弹琴的...”
琴师没有说话,他看着女眷,良久,他才说道。
“那你愿意跟我学琴吗?”
此后,女眷还是会按时将食物送来,只是并没有在屋外等候了,而是在屋内听琴师弹奏,而琴师没有再将消极的情绪加入到曲子里,而是开始尽心弹奏,供女眷学习。
日复一日,直到庆功宴这天,圆月高悬,琴师在中央演奏,所有人都醉心于琴师的演奏,只有琴师自己知道,每一根弦,都不是为眼前别国的大王而拨,而都是为其身后那位默默站着的女眷。
只是连琴师自己也不知道的是,不久后,在乌云遮住圆月的一瞬间,杀声四起,鼓声震天。
败国国王养精蓄锐,趁其庆功之夜敌军放松警惕,抓住在月光隐没的良机发起突袭,先前还沉浸在喜悦中的士兵们被这变故惊得措手不及,原本的胜国国王也只得抱头鼠窜,故国士兵救走琴师时,琴师也只能眼见着女眷被埋没在呼喊声与人群中...
又是一年月圆夜。自那天之后,琴师再没有见过女眷。琴师知道,女眷是随国王逃离了,她还活在天下的某个地方,只是这天下之大,又何尝能寻得?
后人皆说千里共婵娟,就是希望不管我们相隔多远,都能看到相同皎洁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