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有了红楼梦一书就有“拥黛派”和“挺钗派”之争。爱黛玉的人喜欢她的孤高自许目下无尘,讨厌宝钗的圆滑世故;爱宝钗的人正好相反,认为宝姐姐情商高,与这样的人相处才舒服,而黛玉气量小尖酸刻薄。也有人提出把钗黛二人合一就完美了。这似乎已经成了红学一个永恒的主题。
初看红楼梦的人,也许会把前面几章跳过去,尤其是没有故事情节的内容,大篇的叙述叫人不知所云,其中有一段贾雨村和冷子兴的对话:
雨村道:“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恶,馀者皆无大异。若大仁者则应运而生,大恶者则应劫而生,运生世治,劫生世危。尧、舜、禹、汤、文、武、周、召、孔、孟、董、韩、周、程、朱、张,皆应运而生者;蚩尤、共工、桀、纣、始皇、王莽、曹操、桓温、安禄山、秦桧等,皆应劫而生者。大仁者修治天下,大恶者扰乱天下。清明灵秀,天地之正气,仁者之所秉也;残忍乖僻,天地之邪气,恶者之所秉也。今当祚永运隆之日,太平无为之世,清明灵秀之气所秉者,上自朝廷,下至草野,比比皆是。所馀之秀气漫无所归,遂为甘露、为和风,洽然溉及四海。彼残忍乖邪之气,不能荡溢于光天化日之下,遂凝结充塞于深沟大壑之中。偶因风荡,或被云摧,略有摇动感发之意,一丝半缕误而逸出者,值灵秀之气适过,正不容邪,邪复妒正,两不相下;如风水雷电地中既遇,既不能消,又不能让,必致搏击掀发。既然发泄,那邪气亦必赋之于人。假使或男或女偶秉此气而生者,上则不能为仁人为君子,下亦不能为大凶大恶。置之千万人之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千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千万人之下。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若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则为逸士高人。纵然生于薄祚寒门,甚至为奇优,为名娼,亦断不至为走卒健仆,甘遭庸夫驱制。如前之许由、陶潜、阮籍、嵇康、刘伶、王谢二族、顾虎头、陈后主、唐明皇、宋徽宗、刘庭芝、温飞卿、米南宫、石曼卿、柳耆卿、秦少游,近日倪云林、唐伯虎、祝枝山,再如李龟年、黄幡绰、敬新磨、卓文君、红拂、薛涛、崔莺、朝云之流,此皆易地则同之人也。”
要理解红楼梦这段话至关重要。大奸大恶这段容易理解,成者为王败者寇。比较难理解的是亦正亦邪的这段,来看下作者例举的名单,是否发现一个特点:都是聪明俊秀才华横溢,然而却因为性格怪癖不容于尘世,至少是达不到尘世所要求的“成功”。
尘世要求的“成功”是什么,是建功立业,是抱负于庙堂之上,总之是跟社会相关的,称之为“入世”。且看名单中的陈后主、唐明皇、宋徽宗等人,在入世的观点里,虽为国君心不在社稷,诗写得再好,舞编的再妙,毛笔字写得呱呱叫又有什么用?
但在出世的人眼中,则关心的不是社会,而是个人情操,是遵从内心自然自动的秉性。所以他们羡慕的是不为五斗米折腰归隐田园怡然自得的陶渊明,追捧的是豪迈洒脱的李白,所谓真名士自风流也。
再来看宝钗与黛玉,不正是这么一对入世与出世的存在吗?宝钗关心的是与人打交道的事,湘云拿不出钱做东道她帮着治螃蟹宴;哥哥带回来的小玩意儿,她一人一份细细分好并不厚此薄彼,连不为人待见的贾环也是如此。她在贾府有最好的人缘,连小丫头都喜欢跟她玩。她没那么关心个人情操,贾母大观园一日游到蘅芜苑“雪洞一般”,什么摆设都没有。宝钗追求的是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黛玉当然相反,潇湘馆精致得让刘姥姥直惊叹,连见多识广的贾母都无从挑剔,只换下了旧的窗纱。她并不在意园中复杂的人际关系,小小一朵宫花她偏要计较得罪周瑞家的,“我为的是我的心”。她喜欢看书,于是闺房布置得跟书房一样。她总在悲春伤秋: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宝钗是属于儒家的务实派,黛玉是属于老庄的精神派。没有谁好谁不好,各自有各自的优点和缺点。作者从来都明白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君不见兼宝钗与黛玉之美的秦可卿只在书中打了个酱油就领便当了么。
然而作者字里行间还是透露出了他的偏好,宝玉与黛玉趣味相投,并不在意她的小性儿、歪派,反而端庄的宝姐姐只劝他一句要在正事上下功夫他拿起脚就走了。他不爱读正经文章,专爱一些精致的淘气,追求仕途他称之为“国贼禄鬼”。当然这些都是年少时的恣意妄为,后来作者家道中落穷困潦倒之际也许有过深刻的反思,文中骂宝玉的词大约就是想对年少的自己想说的话吧。
富贵不知乐业 贫穷难耐凄凉
可怜辜负好时光 于国于家无望
天下无能第一 古今不肖无双
寄言纨绔与膏粱 莫效此儿形状
谁说作者没有后悔过呢,看着家道中落自己却无能为力。但也许再来一回他还是会那样活,读那些杂书,干那些不正经营生,维护小丫头们,他还是想选择黛玉。最后不得已选了宝钗,也是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然后他只能出家了,出家是出世的逃避。从对贾敬出家然后青年公子贾珍无人管束无法无天导致可能引发了败家的祸端的描写上看,其实作者并不认为宝玉出家就是最好的选择。但他别无选择。
毕竟,偌大的中国,上下五千年,能做到出世与入世兼得的,也唯有王阳明一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