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去往什邡中学的大巴车上，我梦到了那个在篮球场踢皮球的男孩。
当人们说到足球明星时，贝克汉姆总是第一个脱口而出的名字。我七岁时，老师让我们说说自己的梦想 。在一大片科学家和老师中间，我按住跃跃欲试的同桌，站起来一拍桌子表示：报告老师！我的梦想是成为小贝那样的足球明星。全班哗然，纷纷表示中国足球有救了。小时候我的脸又红又圆，老师凝视了我半天，说：以你这个天资想要成为小贝有点困难，如果换成大罗的话可能还有点奔头。我那时还不看球，自然也不知道大罗是谁，但感觉“大罗”听起来比“小贝” 霸气，便开开心心的在纸上写下“成为像大罗那样的足球明星” ，至今仍封存在语文老师的文件柜里 。直到小学快毕业，我才有机会一睹偶像真容，那时他在宣布退役的新闻发布会上，龅牙，圆脸，大腹便便，第一次出场就击碎了四年来我对其的所有幻想。那是我人生第一次意识到才华与外貌大多数时候是不能兼得的。
现实是，我既没有大罗的天赋，在大环境影响下想像小贝那样努力也很困难。在六年级以前，我都没有踏上过真正的足球场，对于足球的全部接触是在篮球场踢一个十块钱买的黑皮球。通常是在不上补习班的星期天上午，穿上一身印着罗尼字号的巴西队九号球衣，换上回力鞋，起个大早去篮球场占位子。把皮球放在地上，然后一脚捅出，想象着前方是防守队员闪转挪腾，伴随着自带的噼里啪啦的特效声，从篮球架的一端到另一端连跑几个来回。跑地头发竖起不亦乐乎，仿佛整个地球都被我甩在身后。把在另一个场地打球的大人们看得目瞪口呆。
然后世界杯来了。
每次世界杯都能引起一阵足球热，2010年也是。平日不看球的伪球迷们这时节也会举起啤酒瓶为梅西C罗们欢呼。我爸是铁杆阿根廷球迷，对老马的崇敬好似宗教信仰。四分之一决赛阿根廷对战德国前，我爸在楼下帮爷爷奶奶干活 ，特别嘱咐我一有进球就往楼下大吼一声通知他。我那时分不清德国队和阿根廷队。那场比赛我向楼下吼了四次，我爸丢下扫帚挺着肚腩飞奔上楼四次，阿根廷队门将罗梅罗则从球网中捡了四次球，阿根廷0-4惨败德国队，老马也在这场比赛后宣布辞职。比赛后的一个星期，我爸都没个好脸色。
2010年世界杯于我而言最大的收获是认识了两个“失败者”：C罗和卡卡。2010年这两个传统足球强国老的老，小的小，实属青黄不接之年，败给最后的冠军西班牙后C罗跪在地上流泪和卡卡在加时赛被绝杀后强忍悲痛向对手莞尔一笑的情景，成为了我理解足球中戏剧性的启蒙。
于是那个夏天以后我往篮球场跑的频率越来越高，并动员了四位发小一起趟这摊浑水，共称“五虎将”。但“五虎将”成立第一天就险些散伙，原因竟是人人都想当赵云，并为此大打出手。最后的结果是我年龄最大还最不经打，理所当然得成为了最遭人嫌弃的黄忠，我们中最壮的家伙四拳头打得我们连呼英雄因此获得了赵云的称号。当时恰逢学校新修足球场，训练场地也有了着落。最后每个人在家里翻箱倒柜搜了一堆毛票捆在一起买了个红双喜足球，“五虎将”足球队便正式宣布成立。那天我们躺在球场上畅想未来，定下一个日后常从别人口中说出听得耳朵起茧子的目标：带领中国足球冲出亚洲，走向世界！
经过半年的训练，我们的技术水平进步飞快，“张飞”还发明了一招独门绝技“电梯球”：把球垫起来一步，一脚踢到四层楼高，再一起抱着肩膀看球慢慢落下，弹一下，两下，最后落入球网。这一招对于身高仅一米四的门将“关羽”屡试不爽。在球落下的那一刹那， 开发了我们在足球世界中的想象力。那天以后，我们苦心研究各种偏招怪招，结合当时热播的动画片《宋代足球小将》，创造了一大批诸如“三人成虎”，“大鹏展翅”一类的招式。
我们满心期待着一个证明自己的比赛机会。终于有一天，一群身着统一蓝色队服的“不速之客”们打破了训练场的平静。我们看对方普遍是顶着光头，大肚腩的中年人，合计着能赢七八个给球队涨涨士气，便主动上前邀战。这场在我们心目中稳赢的比赛最终变成了对方的禁区攻防演练。“电梯球”一次次被对方中场轻轻一踩稳稳停在脚下，“马超”引以为豪的一对一防守被一个屁股大如功放，肚皮挺如音箱的家伙开成了花式炫技演唱会。“对方一次次大力抽射把关羽吓地抱头鼠窜。单车，油炸丸子，马赛回旋这些之前闻所未闻的招式把我们虐地精神恍惚，“大鹏”自然也不敢出来“展翅”贻笑大方了。在恍惚的间隙，我灵光一闪，问身边一位下巴上有颗大毛痣的队员：你们是巴塞罗那还是上海申花?毛痣先生愣了好半天，说：我们是蜀中化工，一会还得赶回去上夜班呢！ 这句话让我彻底崩溃，如丧考妣。回去的路上，我推着断了链的自行车看着华灯初上。灯光下我的足球梦，走一路，掉一路。
小学毕业后五虎各奔东西，早已没了联系。六年过去了，想他们。
2012年欧洲杯葡萄牙止步半决赛，我则不出所料地没能考上市里任何一个重点中学，被我爸花大价钱送到另一个城市的学校读书。学校依山而建，从山脚大门抬头看远在上顶的宿舍仿佛有云雾缭绕。山腰处是食堂，最下面是教学楼。一阶阶石梯把这三点连接成一条直线，也连接起我整个初中生活。
学校机构庞大，一个年级的人数抵得上家乡整个学校。因为是住校生，平日业余生活单调，学校晚饭又通常是稀得可以浇花的米粥和坚如磐石的干馒头，实在另人难以下咽。于是班里的男生纷纷掉头前往操场啃食足球。经过一年的锻炼，我不仅练成一块铁胃，球技也小有长进，开始在班与班之间隔三差五以各种名义举办的“清明杯”，“补课杯”比赛中崭露头角。并在一脚圆月弯刀功破校长的大光脑袋后一战成名，被球友们奉为民族英雄。而那时我的好基友“肥蜜蜂”已经凭借出色的组织能力和大局观一跃成为校队中场核心。特别需要说明的是他是一个巴萨球迷，而我是皇马球迷，自从他入选校队以来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一股若无其事的做作样让我很受刺激。于是周末回家后又重拾在篮球场踢球的恶习，不过这一次踢得是篮球筐。在练到十次挑射有六次进篮球筐的命中率时，我终于入选了校队。虽然是替补，但在递水送毛巾之余，坐在vip观众席上和场上的主力一起体验九十分钟的酸甜苦辣也不算坏事。如今一些技术鲜明或者长相有特点的队友依然历历在目。
首先是我的“好基友”肥蜜蜂。此人身材五短，带一副厚如二锅头瓶底的近视眼镜，常穿一件蜜蜂体恤，并因此得名。此君平日里安分守己，放在他所在的怪人云集的（15）班无异于小绵羊般温顺的角色。这样一位在集体生活中囿于“沉默的大多数”的内向少年，在提起足球时瞬间化身成为“绿毛水怪”。我们认识就是因为在食堂里我说了句巴萨坏话，他直接把餐盘往我头上扔。“肥蜜蜂”的球风就像是梅西和马斯切拉诺的结合，好比一个拿着斧头跳芭蕾的胸毛大汉。进可用一次次犀利的盘带直塞在对方的“大巴车”中凿出一条安全通道，退可在“大巴车”发动前机敏上抢，把进攻扼杀在摇篮中。最令人胆寒的是他争头球起跳时的喊声，往往把对面的八尺中卫吓地收半截脖子。其声线与平常差别之大好比电影《驱魔人》中小女孩被恶魔附身前后。简单来说，在场上，他是我们的中场核心，精神领袖；到了场下，就立马成为受21个壮汉蹂躏的球队吉祥物“肥蜜蜂”。
然后是我们的边锋“外国友人”华子，一个腿长手长毛发旺盛，拥有纯正不列颠血统的白人小哥。由于自小随父母来到中国，在民风淳朴的四川盆地浓郁的人文气息熏陶下，讲一口流利且杀伤力十足的四川话。后来他还加紧研究，在一大堆生殖器中间加入英语俚语 ，保证了火药味的同时又不失小资情怀的优雅。人称“火锅味炸鱼薯条”。但这一招的用武之地也就局限于日常损损肥蜜蜂。武功盖世却无地施展，这使得华子非常苦恼。
终于有一天，在和其他学校踢友谊赛赛前，对方一个兄弟为了秀他的英语口语水平，看见华子大喊一声“oh，fuckingwhite！”华子面带微笑上前一记过肩摔把“宋小宝”丢翻在地，三拳便把此君打得连呼我主。一句句穷尽人类想象力的脏话优雅地从华子嘴中有序蹦出，几个围观的女生听得面色潮红连连后退。由于效果过于惊世骇俗，裁判在开赛五分钟后才缓过神来想起给华子出示红牌。
最后一个是“后防中坚”铁哥，学霸一枚，长期霸距光荣榜前三位。代价是架了一副近千度的近视眼镜，取下后基本上人畜不分，包括他取眼镜写的小说都属于意识流，一般人欣赏不来。“铁哥”身材瘦小，但秉承海尔兄弟“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人生信条，凭借极佳的位置感和长传能力，在校队清道夫位置上一站就是三年。几个月前他发微信告诉我他准备报考“清华大学物理系”，兴许这又是继科尔后又一个从CCTV5走向CCTV10的男人。
初三下学期全市足球赛，我们历史性的杀入淘汰赛。却在首轮遭遇误判，最终点球大战不敌对手被淘汰出局。我永远忘不了赛后肥蜜蜂倚着门柱痛哭的情景。那时还没有自拍杆，手机像素也远不如现在的一半，我们聚拢在摄像头前，留下了初中足球生涯的最后一丝印记。现在这张照片和我的满月，周年，第一次拿筷子的照片一起贴在卧室的墙上。那是我足球生涯的“黄金时代”。
流年似水，转眼我到了上高中的年龄。迄今为止我人生的历程就是在一次次大败于考试中渡过。其中中考考的尤其砸，从第一目标到第三目标全部落榜。最后在足球特长生考试中以两分之差落选后，我用光了所有筹码，灰溜溜地离开了这个我热爱的城市。我和我爸的关系越来越差，直到有一天大吵一架后才算彻底崩溃。那天他发出了“你考上重本我叫你爸爸”的毒誓。从那天以后，我就向着让我爸爸叫我爸爸的目标奋斗着。后来我又无可救药的爱上了文学，于是心比天高的少年又在人生目标中加入了成为作家。我每天累地头昏眼花，四肢如猪蹄般疲软。成绩却仍然不见长进，如今能否考上本科都还远在未定之天。更要命的是我发现自己缺少身为作家的想象力，绞尽脑汁才能写出“流年似水”这样的比喻句，到头来还是抄人家王小波的。曾经的梦想则连同罗尼的九号球衣一起被封存在衣柜最顶层。我离开了足球两年。这两年里，一切都在不可避免地走向庸俗。
2016年世界足坛发生了许多大事，其中最重要的自然是四年一度的欧洲杯，欧洲最耀眼的球星是葡萄牙队的C罗 ，而我又曾经是C罗的粉丝。于是当我得知葡萄牙爆冷闯入欧洲杯决赛时，便非常自然地丢下手中的毛姆，托尔斯泰们坐在了电视机前。2003年有一部先锋派电影叫《齐达内，21世纪的肖像》，整部电影都把镜头对到皇马球星齐达内一个人身上，配上呼吸声和音乐，通过这样的方式呈现一场比赛。那时我看球就是这样的状态，果然不到一会就和周公相会，醒来时发现比赛已进入加时赛，C罗则不知去向，114分钟，此前籍籍无名的葡萄牙前锋埃德尔一剑封喉，上演了一球成名的真实戏码 ，法国队在家门口爆冷丢掉了欧洲杯冠军。这时我看到了C罗，他膝盖上缠着一块绷带，一瘸一拐地走向球场嚎啕大哭，一如12年前，葡萄牙在主场被希腊完成神话故事的最后一章后，只有17岁的他抱着路易斯.菲戈红了眼眶一样。欢笑和泪水，这一现代文明罕有的原始社会奢侈品，在120分钟的人生里盈满球场。我过神时，一摸屁股发现内裤几乎被汗水浸成了条泳裤。
我打开微信里肥蜜蜂的对话框，发现我们上次互通消息是两年前，我祝他前女友生日快乐，他骂我傻逼。我发给他一张C罗高举奖杯的照片，一分钟他回了个白眼，一段语音过来。
“妈的，我以为你死了呢！”
废话，我当然没死，而且现在我要活地像个人了。
在这个操场上的狗屎比踢球的人多的学校，从回归球场到入选校队出征全市足球联赛再到打进第一粒进球，奇迹般的杀入淘汰赛阶段，我一共用了一学期。以前我以为足球只存在于往昔的天蓝时代，现在我发现在狗屎成灾，天空浑浊如黏痰的地方，有梦想的孩子也能开花。
现在我坐在去往什邡中学的大巴车上，看着我足球生涯的那些浮光掠影一件件向后退去。除此之外，我还想到了一些事情。
把时间推回到十年前，那时大罗在我脑海中还是一团仙风道骨的迷雾 ，我为了成为他在篮球场追一个黑色的皮球，好像整个地球都被我甩在身后。初三全市足球赛最后一场小组赛，我在球队已三球领先的情况下替补出场，第一次触球就一脚踢在地球上，缠了两星期绷带，十分狼狈。三天前，在打进高中正式比赛第一粒进球后 ，所有预先在脑海中演练了无数次的庆祝动作都被甩在了脑后，我只是一直在跑，一直在跑，跑到满头大汗，跑到双腿抽筋，活像一只落水狗。身边的一切都幻化为星星点点的虚景，在我的眼睛里发着光。现在我坐在去往什邡中学的大巴车上，还在想着这个进球，那时我带球跑过大半场，几乎累得半死。足球往往不是战神巴蒂在潘帕斯草原上的怒吼，也不常是皮尔洛在圣西罗球场万人空巷面前一拉一弹的云淡风轻。它是一个小个子累地半死地冲过大半场，踉踉跄跄地把球打进，最后吐着舌头，做出一个狗一样丑的庆祝动作，向着空空如也的看台。 那也是足球。
在2017年11月一个昏昏欲睡的午后进行的一场没有观众的足球比赛中，我在奔跑了大半场庆祝进球最后因体力不支抽筋被换下场时，我还想到了肥罗。那是他六年前在宣布退役的新闻发布会上，秃头，圆脸，大腹便便，在几十台摄像机前很没出息地一直掉眼泪。我明白，他是真正爱上了足球，而且这件事永远也不会改变。正是在那一瞬间，我迫切地想要真诚的对待一切事情，像笛卡尔一样思辩，像堂吉柯德一样对抗风车，像王小波一样写出一篇篇有趣的小说，我还要拜师于王后雄，麦肯基等大师门下，考上重本让我爸爸叫我爸爸。我明白，做完这些事情要很长时间，但现在，我能掌握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赢下接下来对战什邡中学的第一轮淘汰赛。
于是我们就来到了这里。
文后注：像灌篮高手对阵山工大一样，这场对阵什邡中学的比赛耗费了我们所有体力，半决赛我们一比七惨败给最后的冠军。学校特的在第二周的升旗仪式上表扬了我们，这也是学校很多人知道我们原来还有足球队。那天太阳很大，晃的我们每个人都睁不开眼。
那年的高考我最终也没能上本科线，又一次大败于人生的转折点面前，选择了复读。
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但我永远忘不了那天领奖台上的阳光普照和关于足球的一切，那是我生命中的火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