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听父亲》这本书最先吸引我的,是它外表的简洁和朴素。
这是一本从书名、章节目录、小标题、文字到设计装帧都十分简单、低调的书,九个章节,每个标题不过2—7个字。全书几乎都是文字,插图屈指可数,可是细品内容,却又如书名般背后饱含着深沉和厚实。
这是台湾作家张大春的散文作品。它以未出世孩子为倾诉对象,讲述了父亲的经历,以及家族成员如何在动荡的时代中生存和适应。这不仅是一部家族史,也是一部个人成长历程,反映了中国社会和文化的深刻变化。
我们在读的时候,总能引发共鸣和思考,找到自己家族的影子,发现谁的家族不是一个小传奇?
张大春属于“台湾外省人第二代”,其祖籍在山东济南。他是一位有深度、有趣味的文人,著述颇丰,写过《城邦暴力团》《大唐李白》等脍炙人口的作品,他还给李寿全、周华健写歌词,给吴兴国的京剧、电视剧《小站》、王家卫电影《一代宗师》等作品当编剧,还客串过侯孝贤的《悲情城市》,并在台湾一档颇受欢迎的电台说书十多年,堪称华语文坛的全才。莫言曾称,张大春像是《西游记》里的孙悟空,是台湾最有天分、最不驯,好玩得不得了的一位作家;司马中原则说他是“野鬼托生的文学怪胎”。
这本书写了什么
张大春的父亲年轻时告别山东亲人,从大陆来到台湾安家落户。
1957年,张大春出生,4 岁时父亲便把他放在膝盖上,给他讲《三国演义》《西游记》《水浒》等古典文学故事。
1988年,张大春第一次来北京,并回山东祖家探亲。五大爷、六大爷陪他住在宾馆,彻夜长谈了10个晚上,意犹未尽,张大春发现,原来家族中有太多事情是自己所不了解的。出于职业的敏感好奇和家族怀乡之情,他请六大爷将所知的家族事记下来。
两年后,六大爷如约寄来满纸辛酸的70页《家史漫谈》。但当时被张大春搁在一边,闲了7年。
1997年除夕夜,张大春的父亲在浴室里摔倒,从此就再也没有爬起来。那年父亲76岁,张大春40岁。
当时父亲对他说:“我大概是要死了。可也想不起要跟你交代什么,你说糟糕不糟糕?”
一边是急剧衰老、进入生命末期的父亲,一边是自己即将出世的的孩子,张大春感到,当人面对“历史的延续、承袭的失灵”,是多么惶然无助。
于是他翻开了六大爷写的“家族流水账”,发挥自身小说家的才能将其润色修补,用一段段连缀而细致的文字,将行将消失的家族记忆活色生香地呈现于人前。
原来,张大春的高祖父张冠英是举人出身,由于不通晓如何与宦场里那些人事疏通交际,又识人不明,捐衔未果,倒叫人平白赚去三百亩良田。
后来,曾祖父张润泉经商,家道又兴旺起来,曾祖母一肚子家规,其一是饺子猪肉馅儿的要配韭菜,牛肉馅儿的要配白菜,羊肉馅儿的要配胡萝卜;
爷爷曾在时代的逼迫下,不得不做侵略国与被侵略国的中间人物,奶奶眼力好,能写蝇头小楷,也能预见未来;
大大爷拉着胡琴游戏人间,在戏台上心肌梗塞猝死;五大爷前半生苦恼没赶上搞革命的热潮,后半生苦恼想不起前半生的事儿;
战争时,一颗炮弹曾落在自家祖屋墙上。而父亲对那场惨烈战役的记忆,只剩下自己当时喉咙肿了,吃不下饭,奶奶给煮了一盘蚕豆大小的饺子。
倔强而朴实的母亲用一双萎缩挛曲的脚,闯关千里从济南到青岛找到父亲……
再以后,近代中国发生了很多大事情,一个家族就像漂浮在汪洋上的小船,载浮载沉,命运让他们流离到了小岛,安家落户。
作者说,聆听父辈的历史,就是在另一个方向上延长自己的生命。书中从父子亲情开始,追忆延及高祖以下,代代相传的家族记忆,无回避,无隐讳,将一个中国家庭一脉相传的过去和未来娓娓道来,道尽了绵绵父爱、家族血脉、时代变迁。
读书过程和体会
本书中,作者叙述方式很独特,并不是按照时间顺序来叙事,而是将十几条线索交错缠绕地铺展开来。我刚开始读的时候,还不太习惯,会感觉书中思维很跳跃;同时,字句文风富含古意神韵,文言、白话、方言、俚语、俗句杂烩交融。
虽然整个阅读的过程很慢,甚至有时还要停下来拿起孩子的字典去查查生字,但是进入状态后,便体会到每一个小节都如珍珠般被作者巧妙地串成了一条项链,看似散漫,实则环环相扣,娓娓道来浑然一体。
那些虽波澜不惊却诚恳得令人动容的文字足以吸引我不停地读下去,带着自己的想象去感受书中描述的时代场景,思考一个个哲理般的观点,并激发自己不断回忆梳理自己的有关经历。
——本书谴词造句十分用心,有腔调感。
本书有种折子戏的传奇感,架构奇诡,妙不可言。像说书人的叙事方式,在关键情节暂停,留后再讲,于是整个阅读体验像读了一本小说一样酣畅淋漓。在我脑海中时时浮现出评书大师单田芳手拿折扇、口舌之间将江湖情仇娓娓道来的感觉。
这也难怪,张大春老师就是一位公认的“最会讲故事”的说书人。他在台湾news98电台开创了一档说书节目,精彩绝伦的讲解在台湾家喻户晓,深受追捧。所讲内容很多正是父亲给他讲过的《江湖奇侠传》《聊斋》《水浒传》《封神榜》《三侠五义》等。
——本书像一本百科全书。
作者将自己作为父亲的学识、经历穿插在事件叙述中娓娓道来,深入浅出地讲解政治、战争、家庭教育、数学计算、戏曲、历史、哲学、神话故事、民间传说等文化知识。比如在讲胡琴时,还动手画简笔画,其耐心和用心,真实得令人感动。
——书中的很多段落引起我的强烈共鸣。
三岁时,张大春开始跨坐在父亲的膝头聆听故事,成为奠定他文学素养的基础和童年的温馨记忆。
我们兄妹也是听着父亲讲故事长大的。每天晚上到了睡觉的时间,父亲便从枕边拿出一本厚厚的书开始讲起故事,给我印象比较深的有民间故事、革命故事、聊斋志异、武侠小说等故事。我们有的听懂了,便好奇地问出更多的为什么;有的似懂非懂,只觉得好笑,便跟着大人的语气哈哈大笑;更多的时候,是听着听着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很多段落描写直击读者心灵。
张大春第一次见到父亲的身体是在球场的浴室里,“那是一具你知道再怎么你也比不上的身体。大,什么都大的一个身体。吧嗒吧嗒打肥皂,哗啦啦冲水,呼啊呼啊吆喝着的身体”。
可是父亲意外摔倒后,作者给父亲洗澡,看到“几乎全秃的顶门、多褶皱且布满寿斑的脖颈和脸颊、长了颗腺瘤的肩膀、松疲软垂的胸部和腹部、残留着枣红色神经性疱疹斑痕的背脊。”等等,这些描写会跟我们某个不经意的瞬间,见到自己父母衰老一样触目惊心。
——很多段落读来幽默却悲凉。
比如在第四章,作者一半正经、一半玩笑地问父亲:“你看我是先让你抱个孙子呢?还是先写一本儿关于你的书呢?”老人却说道:“我看啊——你还是先帮我把尿袋倒一家伙吧!”
于是作者说:“对那样一具病体而言,最确凿不移的真理、最值得重视的天经地义,既非创造宇宙继起之生命,亦非书于简帛藏之名山公诸后世,而是当下鼓胀的膀胱。”
这种幽默的对话,让人顿感生命的脆弱和无力感。
留给我们的思考
当合上书后,耐人寻味的阅读意犹未尽,种种历史往事在眼前揭开,各种情绪在心中翻滚,这本书带给我们的思考有很多。
比如大时代与小传奇的关系。
张大春老师的父亲曾在书中说:“大时代就是把人当玩意儿操弄的一个东西。”
在书中,张家的故事人物不可避免地与大时代、大动乱紧紧联系在一起。
其实,无论是名门贵族,还是贫寒子弟,谁的家族不是一个小传奇?大时代有大时代的轨迹,小人物有小人物的精彩。
我们出生于一个暂无烽火的地方,关于战争的面目,多是电影和电视上认识,这和我们父亲、爷爷乃至祖父那些年代的人是很不一样的。那些年代的中国人背负着一部大历史,在炮声和弹孔的缝隙间存活下来。
人到了一定年龄,总喜欢回忆祖上的事情,自己的祖上也有很多传奇存在着。奶奶曾经给我讲过,她小时候和姐妹成为孤儿和童养媳的苦难生活,父亲也曾讲过辗转千里寻旧亲遗骨的惊险曲折经历,外婆回忆中日战争时东躲西藏的岁月。
比如每个人与祖家、故乡的关系。
九岁那年,张大春的父亲纵身跳进清澈见底的河水,想要离开那个家。随着眼前的泡泡越来越多,他才想起来,自己根本不会游泳。张大春说,这是他父亲第一次尝试逃离,但绝不是最后一次。
和他的父亲一样,和同时代许许多多的中国人一样,我们都在一次次出走又一次次回家,在抗拒某种牵引的过程中留下细腻繁琐的挣扎痕迹。
尽管张大春是50后,但他对代际关系的理解,似乎放在每一代都会应验:祖家只是个象征,甚至只是个病征而已,在年轻一代的看来,祖家似乎是旧时代、旧体制、迂腐的制约、成熟的价值、没落的文化……一切应该急速挥别的噩梦总集。可是在另一端忧心捍卫者却认为:他是根,是来历,是饮水当思之源,是不容践踏遗弃的记忆。
近世中国,一代一代的年轻人用大同小异的形式离家、出走、怀乡:他们对自己所在的家庭和故乡感到不满,想要改变,却又无能为力。当有了机会和运气暂时离开,就开始陷入思乡怀旧,仿佛不这样便无法补赎自己当初渴望离家的罪过。
比如关于生命的思考。
这本书用一部家史回答了“我从哪里来”,思考“我往哪里去”。
关于下一代——生命的起点。当父亲病重后,有人劝说张大春要一个“传家之宝”,说不定一高兴就站起来了。但作者在迟疑、彷徨、迷惑,思考这“荒谬却庄严的意义”是新生命所自有,还是由上一代赋予。有一度,他甚至决然认为:“应该让你永永远远成为我想像中的孩子。我不要你既承受也成为人生苦难的一部分,且想不出所以然,却已经糊里糊涂让下一个生命又延续、承袭了我们误认为是的真理或者天经地义。”
关于生命的终结,书中讲到,没有任何事、物、言语是其他事、物、言语的真理和天经地义。它只是它自己的。也无论承袭、延续了什么,每一个生命必然是它自己的终结。
是啊,历史长河中,人就是一个小点,浮华散尽,最后留下至多一个名字。
比如关于父子关系。
每个人与父亲的故事都是独一无二的。张大春的父亲说:多年父子成兄弟,现在大春是我哥。张大春则说,父亲非常寂寞,把生命中最强烈的感情都给了我。
试问,我们谁的父子关系不是这样的呢?
“中国式父亲”这个概念是一个充满深情、富有传统和独特魅力的角色。他们往往不擅长直接表达情感,他们将爱埋藏在心底,表面看似冷漠,实则却拥有内心深处的温情。
二十年过去,张大春对祖家的深情没有改变,但做父亲的心态在不断变化。儿子、女儿不看他写的书,对他的文学世界不感兴趣,他也并不介意。他清醒地知道孩子有自己的天空和世界,最终把孩子教育成什么样的人,父母能做的实在不多。
写在最后
张大春一边写,一边给父亲看,等《聆听父亲》创作完成后,父亲已经病得很厉害,无力看这本记录了他的故事与记忆的作品。
“当我把这本书出版的消息告诉他后,他也不关心。他指了指身边水果盘中的那个橘子,大概是想要吃橘子,我就赶快给他剥。对于一个垂垂老矣的人而言,书算什么东西呢?”张大春感慨地说。
这本书最打动我的不是那些美妙的故事,也不是作为台湾人的张大春所怀的中国文化的“乡愁”,而是在父亲生命进入末期、孩子生命即将开始的这一悲喜交加的时刻,作者像一个虔诚的信仰者,内心平静如水,将个人命运和家族记忆全盘托出,用遥想的方式去纪念,用聆听的形式去热爱。
在一步一步追溯、探访、搜寻与父亲历史相关的家族记忆过程中,作家张大春也得到了“新生”,终于能够真正地“回家”。“让聆听的人能够面对遥远未知的路途”,这是他作为父亲送给孩子的人类最稳当的财产。
作者:湖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