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子小时候,绑两条又粗又短的麻花辫,夏天有新的连衣裙,冬天有新的毛绒外套。这让她在阿梅姐姐面前稍微有了点优越感。
记忆里的阿梅姐姐,似乎一年四季都是那么两件碎花棉布的小衫子,春秋里头套毛衣,冬天里头套棉袄。穿得年深日久了,有种洗乏了的软酥酥的质感,皱了,卷了边,混杂散发着她家里头柴火、肥皂粉、饭菜、陈年墙皮、拌煮的猪食,阿梅妈长年瘫坐的那个角落、阿梅爸的旱烟、阿梅姐姐的亲姐阿春奶孩子等等各种各样的味道,烟熏火燎的,却一丁点儿也碍不到阿梅自顾自的好看。阿梅长了身乡下娃娃少见的瓷白皮肤,腮上因为经常劳作挂着两片莹润的粉红。她眼里和嘴角常常含着一个盈盈的笑,腮帮子嵌两个圆满的梨涡。阿梅骨骼粗壮,衫裤常年短一截,露出白皙宽大的一截手腕脚腕,非但不显局促,反倒使她健壮地美了起来。所以,尽管阿梅姐姐没有什么新连衣裙和毛绒外套,并且辫梢是营养不良的焦黄,她也好看得那么淡然笃定,把竹子比得越发像个不敢展开胳膊腿的畏首畏尾的丑小鸭。
竹子在整个暑假里一天到晚都粘着阿梅姐姐。尽管竹子来自县城,有花花绿绿每天不重样的连衣裙,并且喜欢梗着脖子炫耀她那堆稀罕的童话故事书,但是就连阿梅爸妈大约也察觉到了她的可怜:上午兄姊,下无弟妹,孤伶伶一个小丫头,一放了假就被流放一样遭爹妈丢弃到这没有任何娱乐去处和玩意儿,甚至连个像样的厕所也没有的乡下来。于是他们格外开恩,大大减轻了阿梅的活计,让她不必去麦田或者果园,只把家务收拾了,就可以去陪那个可怜兮兮的小丫头竹子玩儿去。因此整整一个暑假,竹子每天早晨都能听见阿春在门口一边麻利地往拖拉机后斗里码着农具,一边大着嗓门粗声粗气地抱怨。竹子和阿梅对彼此扮着鬼脸捂起嘴来偷笑,然后展开芦苇秸编织的花席子,扑通躺在上面,看默默从天井上空慢慢流淌过去的蓝和白,越来越高远,越来越辽阔。
阿梅姐姐认识几乎所有目之所及处蹦跶的虫子和飞翔的小鸟,知道什么野果子好吃,哪种草儿尤其得兔子或者鸡鸭或者猪的青睐。两个女孩子野得时常鞋袜也不穿,光着脚丫儿在午间大太阳底下踩着砂石子路到处疯跑。她们从不担心突然有碎玻璃或者钉子埋伏在路上,那年代的这些东西还金贵,被人们小心地使用着,几乎没有被丢弃的机会。她们唯一要当心的是被车轮和脚底板碾碎的尖利的贝壳残骸,虽然四处溜达的鸡鸭鹅会比她们更早发现并将之哄抢一空。据说贝壳比砂子磨碎食物的效果更好,并且还能补钙。再就是各种粪便,花的绿的禽类粪便尽管干得很快,可一不留神踩上去还是一阵恶心。竹子很快跟着阿梅跑出两脚底板的薄茧子,脸膛晒成了黑黝黝的小小一张。
她这么这么地喜欢阿梅姐姐,除了一次。那个炎热的夏夜,阿梅吓唬竹子说,啊,有一只巨大的癞蛤蟆在你脚边!吓得竹子连滚带爬站在凳子上又哭又闹了好半天,无论如何都不肯下来。阿梅慌了神,连哄带骗诅咒发誓才让那个哭得满脸鼻涕眼泪的小家伙儿慢慢平静下来。从此以后,阿梅再也没拿这事吓唬过小竹子。
童年明明那么长,可不知什么时候竟然也倏忽而过了。小小的烦恼很多的竹子长大了,从前的烦恼卸去了,又背负上了很多新的烦恼。她走得越来越远,渐渐的,踮起脚来再也望不见故乡。
阿梅姐姐呀,美丽的阿梅姐姐,你正绽放在何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