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

  稀稀落落的街灯和三三两两的人影,急促的脚步声落在水泥路面,长靴清脆的“嗒嗒”声混合着街道两边仍然喧闹的叫卖声,午夜时分才是这里最繁华的时刻,尽管很多人在这时,已经沉睡在属于他们自己的美梦里了。

  我把手机丢在某处,记不得是哪里了,我唯一清醒的时刻,是在酒吧。舞台上衣着清凉的女人,端盘子的服务生,染着各色头发的年轻人,我大概也算作其中之一,如果我也把头发稍作改动的话。狂欢,让人忘了身之所在,彻底的混乱与放纵,那是每个人所追求的,彻底的自由,灵魂的逃脱。于是肌肤与肌肤开始碰撞,我只是目睹着,那太昂贵,我只是来喝酒的。

  “嘿,上来跳啊。”她说话的时候习惯挑着眉,昏暗的灯下,霓虹闪烁里,她的嘴唇在发光,或许是粉底太浓,她的面容在我看来也在泛光。

  我摆手,随即拿起酒杯,她没有自讨没趣,又去和另一个陌生人扭动着身体,在她而言,我也不过是个认识久点的陌生人。

  她挥舞着双臂,头发甩动,置身灯光深处,我在灯光外,她在和另一个人耳语,说的是什么呢,每对共舞的人总要说点什么,就像我们总要和身边的人说点什么。那个男人开始抱住她,我继续喝酒。

  醒的时候,她在我身旁,陌生的天花板,白色的被子,刺眼的阳光。我们向来不需要告别,而且不需要付钱。

  每次结束后,我会象征性的发条消息给她,就是在那时候,我发现手机不见了。

  那部手机对我很重要,因为她的联系方式我只存在了那部手机上。

  我们不定期的联络,在不同的城市,在不同的时间。简直像两个时空的人,相见的目的极其纯粹,极其真心,只是满足于最基本的需求,男欢女爱,去除了杂质,剩下的也就是这种极其纯净的东西了吧。

  我沿着去酒吧的街,午夜和正午,它完全是两副模样,和人一样。

  本就模糊的记忆,已经被此刻晴朗的世界彻底抹掉。所以,我甚至怀疑这条街是不是我走过的那条。

  街道的存在似乎没什么意义,只是为了秩序罢了,把人圈在一个固定的区域,方便寻找,也方便活动,更方便囚禁。

  然而当我想寻找一部手机的时候,一切定位似乎都没什么意义,我猜如果一定要找到,总是可以找到的。然而和其他事情一样,我无能为力,而且,这种事迟早也会淡忘。毕竟别人看来那不过是一部手机罢了,甚至于那不过是失去了一个性伴侣而已。

  定位搜索,天方夜谭,谁会为了帮你找一个人而惊动全城。

我在红绿灯下等了十个半小时,看着街对面的另一个坐在栏杆上的人,抽烟,每四分钟一支,每12秒吸一次,每两次轻咳一声,咳两声弹一下烟灰,烟灰缓慢地飘到地上,飘到一堆烟头上。

她抽烟的样子很像她,也许是一个人呢,我从未仔细认清过她的脸。烟的牌子也许不太相同,我没有去考证,考证什么的,留给专家们吧。

整个下午她都在那里。帆布鞋,格子衫,大概是学生吧。我应该去搭讪的,然而她太美了,我想我不应该去,也许这个就是白天的她呢?

将近十点多,我抽完最后一根烟的时候,那个女孩已经忽然从我视线中消失了。

警察在某些时候是很有必要的,比如在我去报警的时候。

“我手机丢了,那里面有事关整个国家危亡的机密,一定得找回来。”

一男一女两个警察开始低声窃语,然后对我说“嗯,”他们似乎并没有忍住情绪的波动,“嗯,这样,这种事我们要上报到国安局,请您先回去等消息吧。”

照例,我留了电话号码。我觉得他们不会给我什么消息了,即便我说的是真的。

于是我花钱找了另两个人去报案,一个漂亮的女孩,一个帅气的男人。

于是事情就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鬼知道他们和警察说了什么。


街道两旁异常喧嚣,也许是我比以往更加孤独,明知孤独这种词汇是毫无意义的,从前我会把这些莫名其妙的孤独感说给她听,这些话既不适合说给过于亲近的人,也不适合说给陌生人,在她那里,没有安慰,没有嘲讽,我们互诉很多秘密,很多情绪在云雨之间消散了,也许只是藏得更深了。

如果那些话算作机密,我觉得,远比国家机密重要得多。

然而此刻,我失掉了惯有的宣泄方法。我以为我的生活很真实,似乎,那些情绪倒像是某种为了维持关系而捏造的假象。

警笛声远远地传来,我开始觉得一切是无所谓的,然而现实的焦灼感还是让我的双腿不由自主地加快频率。

有些话,开始一遍一遍在脑海中回响,那些似乎真切的欢愉,和那些似乎虚假的悲伤,突然涌了上来。

风刮掉了我手指间的烟,我躲在巷尾,注视着路灯下来来往往惊恐的人们,红蓝的警灯,交映着昏黄的路灯,让我的头很痛,痛楚之后,慢慢失去了知觉。


我习惯了狂欢后躺在她的怀里,在陌生的旅店,陌生的枕头,陌生的她,而那种放空一切的自由感,却是极其熟悉的。

巷尾是被人遗忘的,整个晚上没人发现我,我却渴望着被人发现,甚至于被警察。我好像已经相信了,我弄丢了一份国家机密。那是对我极其重要的东西,同时把我自己上升到了民族和国家的高度。

几只猫蹑着爪子从我身后一跃而逃,逃进川流的街道里去。

我扑簌掉身上的灰土,茫然地站起来,黄色的封锁线依然包围着整个街区,猫可以逃,我好像逃不出去。我不清楚我花钱雇那两个人是为什么,也许只是为了开个玩笑,他们说了什么呢,反正不用说什么,也足以令人信服了。

我开始设想接下来和警察斗智斗勇的计划,然而我决定先去吃点东西。

我谨慎地走进一家面馆,注视着电视新闻,期待着被报道,然而我并没有出现在屏幕上,我开始认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也许太过于机密,以至于需要对大众保密,有多少事情都是这样的呢?我们所不知道的,永远多于所谓的事实。

面馆人很多,每个人都和平常一样,谁也没有讨论关于那些警察的事情,仿佛所有事情和他们没什么关系,所有人吃面,看手机,不时露出笑容,甚至于没人知道他在开心什么,理所当然的,不会有人知道,不会有人想知道,你在悲伤什么。

我试图找人搭话,面馆老板热情地招待着来客,也不过是限于上菜,结账,又转身回到后厨,这个店应该全靠他一个人撑起来的。

我低头吃着面,无所事事,我觉得每个人和以往都有所不同,却又没什么不同,当时钟的指针停在八点整的时候,我推开了玻璃门,站在黄色封锁线前,点燃一支烟,看着拿手机发着语音的一个警察,他并没有注意到我,我靠在路灯杆前,望着独行的脚步匆匆的人和亲昵的成双入对的情侣,没有人注意到我。

无数个和我相似的路人,没有谁是特殊的存在。我决定去找我爱了很久的那个女孩,我要把所有这一切告诉她,也许我会好受一点。

其实走在去她家的路上,我就后悔了,有些话,仅仅为了找个人倾诉,明知道说了以后得到的是什么,却还是被压迫到说了出来,像倾泻的洪水一样,不管前面有谁。

阴冷的楼道,栏杆上结满蜘蛛网,我第一次去她家,尽管我早就熟悉这路程。她也住在这样的楼层里。

我大概也没什么资格用“也”这个字,我依旧给不了她什么,于我而言,她似乎异常高洁。而门后传来的喘息声,破碎了一切幻梦。

我也没什么资格被破碎,我在门口站了五分钟,第六分钟的第十五秒,我决定离开,就像有一架摄影机正在角落拍摄我一样,特写镜头推进,阳光从蛛网缝隙照射进来,一个瘦弱的身影,佯装高大,缓步踏下楼梯,镜头推到脚,每一步点的轻飘飘,像踩在云朵上。

我也曾经竭尽全力安慰过别人,被无数不相干的人安慰,那一瞬间,阳光,墙壁上残破的小广告什么的,都变得令人动容。

警笛声再次响起,我想掏出手机找她。这是宽慰自己的方法。她呢?我不知道,也许目的相同。

并没有警车,我回到面馆,走过两条街道,过了一个信号灯。心情突然好转。不悲不喜,恰到好处。然而转瞬这种情绪消失在阴云密布的天空里。雨突如其来,而我没有伞。


车窗布满着薄薄的霜气,指尖在窗上画圈,一圈一圈,直到看清外面摇动的枯枝,结满雾松,抖落一身雪花。

我躲在公交车里,人群的深处。像一架摄影机,盯着远处某个模糊的点。

我无事可做,想挤到另一边的窗子前画圈,可是无力抵达,于是我开始拍摄车上的人,一张张平静而麻木的脸,我不会观察每种人不同的面相,也不想去了解每个人,然而我却抑制不住自己似的从每张看似波澜不惊的脸中揣测些什么。

尽管这种猜测往往令我倍感失望。

所有人似乎都一样,繁忙于生命的悲喜之中。我仍然无事可做。我的记忆变得模糊,我在哪里上班,我在哪里安居,我在哪里伪装出一种姿态?

我记得陌生的床,陌生的阳光从陌生的窗台照进来。警笛声随着刺耳的吵闹声从人潮深处涌来。无时无刻的热闹与无时无刻的凄凉。


我从摇摇晃晃的闪光灯里醒来,手机闹铃响个不停,人影变得密集,街道变得萧条。午夜的窗口,一望无际的黑色。一切如常。

她不在身边,每次她一定会先离开。这样,我们在白天就不会轻易认出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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