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我爸，“你也算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了。你吃过的东西里，给你留下印象最深的，是什么啊？”
我爸眯着眼睛想了一会儿，给我讲了下面这个，他年轻时的故事。
1974年 春
一
浓雾开始渐渐散去，虽然远处还是灰蒙蒙的一片，但视野范围已经慢慢扩大起来。
卫东坐起来向远处望，发现刚才俯身下去喝水的水沟尽头竟然连着个坟头，不禁皱了皱眉。
卫东顾不上许多，见虎子已经从包袱里翻出干馒头，就也拿过一个啃了起来。
馒头是杂粮的，很硬。牙齿啃在馒头上面，像铁凿凿过石头表面似的，留下一道道白印子。
不一会，身边“咯吱，咯吱”的啃馒头声，此起彼伏地响起来。
卫东啃着馒头，那个想过千百次的念头又浮出来，“要不，把沙子倒掉点吧？”
但那念头也只是存在一转念的功夫，卫东咬着牙狠狠地甩了甩头，马上在心里大声说“不行！坚决不行！”
啃了两个馒头，又趴在水沟上喝了点水之后，卫东向后一倒，躺在地上，再也不想动了。
二狗子从旁边走过，顺脚踢了卫东一脚，“怎么，秀才，累得动不了了？我就说嘛，你那小身板不行，不要硬撑了！小样儿，别累坏了不长个儿了！”
卫东没理他。昨天早上装车时二狗子的嘴脸，此时又浮现在张卫东眼前。
二
卫东那年还不满18岁，因为高中毕业有文化，就被大队长留在身边帮忙做事。队里要派人去几百里外的周家渡拉沙子回来修水坝，大队长把介绍信交给卫东，让他带着十几个身强力壮的村民一起去。
队里说了，拉1斤沙子回来，算1个工分。当时一个壮劳力干一天农活，最多也就10个工分，被选中去拉沙的人，心里都乐开了花，盘算着如果这趟拉个千八百斤回来，一去一回三四天，就挣到三四个月的工分了，多划算！美差啊！个个心里喜滋滋的。
卫东也想趁这个机会多拉点沙子。装车时，他看别人装多少，自己也一个劲往车上装。
二狗子往地上啐了一口吐沫，对卫东嚷嚷，“哎！我说秀才！你看看你那薄身板儿，个儿还没长全呐！和我们比？跟你说，你小子走到半道儿上，就得拉不动全倒了！能拉五百斤到家，我这九百斤就都算你的！”说完，呲着牙花和其他人一起哄笑起来。
三
卫东涨红着脸不说话，他知道这群大哥不服。
平日里，大家看卫东不下地干活，拿个本写写算算就每天挣10个工分，都眼红得很，冷嘲热讽地没少挤兑他。
这次出来，大队长把介绍信和路费都交给卫东，让他带队，大家多少也是嫉妒的。
卫东放下铁锨，试着拉了一下架子车，觉得还行，就把车停稳继续装沙，直到车顶冒出一个和其他车上差不多的沙堆尖尖。
上午装好了沙，十几个人拉着车一起沿着官道往回走。
开始还不太吃力，大家走着还会说笑，说等到了淮阳，有个集，要去好好吃一顿。
卫东说，“行啊！这趟活儿不轻，等明天到了淮阳集上，咱们开开荤！买点肉煎包，还有小焦鱼汤……队里给的路费里，有咱哥儿几个的饭钱。”
大家都开心起来，喊着号子往前走。
到了中午，大家就地休息。
路边庄稼地里有井，虎子打上来一桶水，大家就轮流趴在桶边喝了一通，啃几个带的干粮馒头，算是吃了饭。
歇够了接着走。
渐渐的，卫东有点跟不上大家了，落得越来越远。
天快黑的时候，路过一座斜坡桥。卫东弯腰弓腿努了半天劲儿，架子车愣是纹丝不动了。
此时，大部队已经过桥歇了一会儿了。见他实在拉不上去，虎子和另外一个大哥下来，帮卫东推着，把车弄上坡……
虎子看着喘粗气的卫东，劝他说，“要不，铲下来点吧？拉个四五百斤也不少了。你这不行啊，路还没走一半呐。”
卫东摇摇头，“这都拉着走了快一天了，铲下来，不是白费力气了吗？不能扔。”
四
晚上七八点的时候，卫东他们终于到了淮阳县粮食局。卫东的一个老师住在这儿，给他们找了人，让他们把车停在粮食局大院里。
晚饭又是啃干粮馒头。
二狗子说，“秀才，队里给了多少钱？明天买肉煎包全花了吧？这家伙！再不给吃顿饱饭，老子不累死，也饿死在路上了！”
卫东咂咂嘴，咽了口吐沫，过了半天，说了句：“行！”
第二天，早上起了大雾，五米外的东西都看不见。
卫东的老师送行时告诉他们，沿着官道走七八里地，就能走到大集，集上啥好吃的都有。
卫东他们很振奋，想着肉煎包和小焦鱼汤，浑身似乎充满了力量。
走了有七八里地，没碰到什么大集啊。
恰巧一个骑自行车的人从他们身边路过，卫东叫住他，问他大集还有多远。
那个人说，“快了，顶多两三里地吧！我也是去赶集。你听那电喇叭声，那就是大集上的 。”
若隐若现的电喇叭声传来。卫东招呼大家，“快到了！大家坚持一下，到了集上，咱们吃早饭！”
其实，走得最艰难的，就是卫东自己。几次都想让大家歇歇，只是强撑着在走。
又走了至少五六里了，还是没碰上大集，卫东已经饿得胃疼了。
迎面走来一个大妈，卫东他们又问大集还有多远。大妈说，“不远！你听这喇叭声，很近的。”
果然，仔细听听，喇叭声比刚才响一些。谢过大妈，卫东他们强打精神接着走。
弥漫的大雾似乎没有尽头。一行人走啊走，感觉又走了两个“五六里”了，若有若无的喇叭声似乎就在不远处，但就是没碰到大集。
已经快到中午了，一行人又渴又饿又累。
一个年轻人从旁边路过，卫东他们又拦住问。年轻人说，“大集啊？已经过了，离这儿有二十多里吧！”
“什么？！”
一听这话，卫东觉得整个人都崩溃了，再没有一丁点儿力气了，一步也走不动了。
肉煎包没有了，小焦鱼汤也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饥饿感紧紧攥着卫东的胃，他看到路旁有个水沟，不管不顾地扑过去，趴下就开始大口大口往嘴里捧水喝。其他人也跟着，扑向水沟。
五
浓雾开始渐渐散去，虽然远处还是灰蒙蒙的一片，但视野范围已经慢慢扩大起来。
卫东坐起来向远处望，发现刚才俯身下去喝水的水沟尽头竟然连着个坟头，不禁皱了皱眉。
卫东顾不上许多，见虎子已经从包袱里翻出干馒头，就也拿过一个啃了起来。
啃了两个馒头，又趴在水沟上喝了点水之后，卫东向后一倒，躺在地上，再也不想动了。
二狗子从旁边走过，顺脚踢了卫东一脚，“怎么，秀才，累得动不了了？我就说嘛，你那小身板不行，不要硬撑了！小样儿，别累坏了不长个儿了！”
见卫东不理他，二狗子摇摇头走开了，边走边嘟哝，“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啊！这孩子，死倔！”
卫东眯着眼睛养神，听到几个人在跑来跑去，还嚷嚷着什么，就支起身子看，结果看见二狗子围着卫东的那辆车转！
卫东冲着他们喊，“二狗哥！你别卸我的沙子啊！我好不容易拉那么远！”
二狗子毫不示弱，粗声说：“你这娃娃想什么呢？歇着吧你！待会儿又走不动道儿！”
卫东确实累坏了，又躺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二狗子把已经睡迷糊的卫东拉起来，拿了什么东西在他面前晃悠。
卫东闻到一股肉香，猛地睁开眼一看，二狗子手里拿着一块烤的黑乎乎的，差不多人的拇指大小的东西在晃悠。
“这什么啊？斑鸠腿？”卫东试探着问。
“想得挺美的，现在这季节，哪里给你弄斑鸠去啊？”二狗子不屑地说。
卫东用鼻子使劲吸了吸，好香啊！
“那这是……”
不等卫东说完，二狗子说了句“你小子就吃吧！”一下子把那东西塞进卫东嘴里。
卫东本能地想马上吐出来，但舌头接触到那块烤肉的瞬间，味蕾被深深吸引，仿佛有钩子伸出来牢牢钩住了那块肉。
卫东根本来不及想，嘴巴就三下五除二地把那块肉嚼着吃了。末了，吐出一根细细长长的骨头。
谁都没有再多说一句话，大家相视无言。
六
继续往前走。
卫东不再想肉煎饺了，他知道，肉煎饺根本没有那块肉好吃。差得远了！
余下的路，大家走得很辛苦。
卫东迈左脚时想“铲掉点沙子吧”，右脚跟上时又想“不铲，又进了一步”。再迈左脚时又想“铲掉点沙子吧”，右脚再跟上时又想“不铲，又进了一步”……
就那么弯着腰勾着头一步一挪，快天黑时，终于捱到了村口。
卫东的婶子下地回家，大老远地看到卫东，扔了手上的篮子就奔过来。抓着卫东的胳膊哭喊起来：“我的孩儿啊！你咋弄成这样啊！”
卫东看不见自己什么样，他甚至都没有力气抬头看看婶子哭成了什么样。
婶子在后面帮卫东推着车，往村里走。
其他下地劳作归来的村民，也陆陆续续赶来，帮着推归来的十几辆拉沙车……
七
最后过称时，卫东车上的沙子，一共九百零三斤。
卫东在家歇足了五六天才又出门。
后来碰见二狗子，二狗子嬉笑着说“秀才，知道那天老子给你吃的是啥吗？来来，我告诉你，不许吐我身上啊……”
卫东笑着说，“我知道。”
……
“二狗哥，谢谢你。”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