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走了,扶桑枯萎了,我的心也碎了。
这张宽大的床榻,一边母亲睡过,一边我睡着。
这熟悉的被褥,母亲用了十几年。依旧放在原处。
自从母亲得病后,我一直睡在母亲旁边。每个夜晚,我多次醒来,起来看母亲的状态。
明天是母亲的百日,今晚的夜色阑珊,万籁俱寂。
今晚我还是一如往常的醒了,习惯性地看母亲曾睡的地方。我十分清楚母亲已经走了。可我仿佛看见母亲睡在原处,安详的睡着,身上盖着那床她盖了十几年已经褪色了的被子。我看得分明,母亲本无血色的脸,此时更加苍白。没有痛苦的呻吟,也没有一丝的鼾声。我的心似被什么猛拽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大喊一声:“妈!……”,这一声喊惊醒了对面卧室睡的妻,她也大喊一声:“喊什么,妈在那?”随后是重复的咕哝“精神病……精神病……”
我睁大眼睛看床榻的那边,空荡荡的,没有母亲的身影,只有整齐叠放的那熟悉的被褥,我嗅到空气中悠悠飘着的母亲的气息。母亲走了,母亲确实走了,已经三月有余,明天是母亲的百日。梦亦,幻亦?母亲归真后的这些日子里,我活在这种状态中,总感觉母亲如往常一样,睡在我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地方。
“妈!您真的不在了吗?”我心在呐喊,如遭万箭攒射,我泪流满面。
夜静得让人害怕,黑暗裹覆着我,我似乎听到大地深沉的呼吸,周围的空气到了爆炸的临界点,我不能畅快呼吸,我不能安然入睡。于是披衣起床,徘徊于客厅与餐厅之间。
一束亮光从前阳台玻璃窗射进来,是那欲睡的街灯发出的,让人憋闷的死气沉沉的橘红色的光,将阳台上放的那些盆花染成刺眼的颜色。而我的“扶桑”一下子投入眼帘,我的心颤栗起来。近来我没有勇气正视你,但又无法回避你。你现在的模样让我难受,你曾不是这样。你原本繁花似锦,绿叶葱葱,给我的居室增添了美丽和芬芳,给我的家人带来了赏心悦目。而现在的你,绿叶褪尽,只剩光秃秃的枝干,愣愣的向上直刺。你失去了活力,悄无声息。我不敢想象你已死的样子和你死后的情景,我多么希望你坚挺的活过来。
记得三年前,楼下李阿姨将你送给我,那时你孱弱如大病之人。一根独苗,三四寸长,比竹筷细,只有一片小叶,两三个根须,整体显得缺乏活力,无精打采。我疑心你活不了。李阿姨热情的给我讲你的习性,如何浇水,如何施肥,注意光照,温度,湿度等等。其实我懂你,你是娇贵的种子,你也是善报的使者。但是对你我心里总是疙疙瘩瘩的,我厌恶你名字中的“桑”字。我知道古人有遗训:“屋前不种桑,屋后不栽槐”,我想室内养桑会更不吉利。想拒绝又碍于面子,也许李阿姨此时看出我的心态,说道:“屋內不能养这种花是古人的说法,纯粹是一种迷信,现在谁还信这个?”听了李阿姨的话,我感觉脸上有些发热,于是装出欣然样接受了你。我把你栽在一个小花盆里,随手放在一个角落里,随之也就忘记了你的存在。
过了一周时间,不经意间发现你的枝头多出了一片新叶,非常健康的一片新叶,宝石般绿得发亮,我内心充满愧疚,我小觑了你,你不但没有死,而且活得蛮精神,你是有生命力的。人常因自己的武断而犯一些低级的错误,认识到错误便产生许多懊悔。
于是,我将你移动到一个向阳的地方,施了一点肥,浇足了水。凭借肥力和水的滋润,果然你精神十足的开始生长,不到十几天足足长了一倍高,身挂十几片叶,还从腰部抽出一寸长的三条侧枝。这顽强而充满活力的生命,源于那稚嫩的小苗,一种渴望成长,展现美丽的精神,让人不能不产生几分的敬意。我开始关注你的成长,了解培育你的方法。我找来花卉养殖方面的书籍,仔细阅读有关你的介绍,熟记你的习性和养殖方法。按图索骥,将科学方法管理用于实践。这样一来你表现出一发不可收拾的事态,叶片越来越多,颜色越来越青绿,似乎逼人的眼,侧枝迅速生长,与主干争雄,而且萌生出花蕾。那花蕾长势惊人,不到几天就要含苞欲放,好像迫不及待。
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我惊喜的发现你绽放了。你与阳光一同绽放,红得那么鲜艳!你的花型不俗,有几分别致,似喇叭花,又多出层次,似紫荆花,又显得小巧玲珑。你像黛玉,又像宝钗,更像湘云。我一贯钟爱观叶花卉,阳台上摆满了多种观叶花卉,长年郁郁葱葱,清一色的。你的出现打破了这里单一的色调,尤其那绿叶从中一点红,可谓景中绝唱。你给我带来了视觉的享受,让我惊叹不已。同时你似乎用无可辩驳的事实颠覆了我的审美情趣,而且是那样的无情。
母亲对我的独好早有微词,不屑一顾我爱的花草,常叫我这盆送人那盆扔了,常抱怨说,花不开花不叫花,常唠叨自己年轻时养的花如何漂亮,开得如何鲜艳,让我闹心不已。
现在我的扶桑开花了,有了你,我想母亲一定高兴。也许你会平衡我和母亲之间欣赏情趣的差异,让我们找到一个共同点。
我把母亲扶过来,让母亲欣赏屋里这唯一的花朵。母亲很惊讶地说:“这么大的一点小东西,怎么能开出这么大的一朵花呢?真难为它了,把个细细的枝条都压弯了。母亲看得非常仔细,她像小孩一样数着花瓣:“一、二、三……”数到最后竟然提高八度喊:“哎呀!一共六瓣呢!”她说,“这花的颜色好,从花瓣边缘到花托颜色不一样,有深浅变化,边缘是桃红,中间是水红,根部是大红,可惜差了肥力,如果再施些肥,颜色会更深些。花型还可以,喇叭花太简单,玫瑰芍药等有些繁杂,我觉得这花好,清爽!我小时候在你外太爷家就看到过这种扶桑花。”真佩服啊,我的母亲!您八十多岁高龄,还有如此高见。别人说您糊涂了,我看您一点也不糊涂,您还很精明。感谢我的扶桑,你给我母亲带来了喜悦,一份好心情,并让她回忆起少年时美好的时光。“扶桑”啊,因为母亲,我会更加爱护你,因为母亲,我会想方设法让你枝繁叶茂,花团锦簇。
这之后,我在施肥,浇水,光照等方面更加用心,我的“扶桑”也不辜负人,长得越发起劲,抽出了许多枝条,挂满了绿油油的叶。花儿从每天一两朵,增加到三四朵或五六多,甚至是十几朵。而且不断萌生花蕾,这朵花刚谢,那朵又蓄势待发,熬过一夜,天刚亮就迫不及待地绽放,常年不谢。
母亲高兴,赏花精神十足,天天站在花前数花朵,评头论足,这朵精神,那朵艳丽,如数家珍般,常常驻足一两个小时,有时竟然忘记吃饭,非要我大声叫喊,她才悻悻然离开。每周母亲都要给我报告开花的朵数,五十啦,六十啦,虽然我似听非听,但她总是认真的说,没有半点懈怠的样子,那兴奋劲甭提有多高。
看着母亲高兴我也高兴,内心十分宽慰。说实在的,能让母亲高兴是我最大的追求,家庭和睦,其乐融融是人生最大的幸福。
真的,我想做孝子,我懂“百善孝为先”和“子欲养亲不待”的道理。我做了很多,但没有让母亲获得真正的幸福感。说实在的,母亲这把年纪了,不需要名牌服装裹身,吃不下大鱼大肉,她活着需要的是一种精神,内心的闲适和愉悦,而我恰恰忽略了她的这种需求,以为老人只要吃好穿好住好,就万事大吉,安度晚年了。我错了,我没有将母亲看成真主意义上的人,不仅有物质的需求,同时也有精神的需求。我是不孝啊,我十分惭愧,而我没有做到的,竟然让一枝小小的花儿做到了,我没有给予母亲的,让你这小小的花儿替我给予了。
真的,我要感谢你——我的扶桑,虽然你的名字中有令人忌讳的“桑”字(谐音“丧”),但不在乎也就无所谓,尤其对信仰真主人来说更是无所谓。可有多少人知你名字的诗情画意,你生长在太阳升起的地方,你每天托举起新生的太阳,也许你是太阳的孝子,你是奉献者的化身,你是非凡的,你是善报者,你有令人遐想的神秘,你有令人激动的气质。我不敢与你比高,我在你面前甘拜下风,我汗颜于自己的无知,我愧对了母亲。
母亲病了,我忙于照顾母亲,放松了对你的管理。这被母亲发现,于是我获得了一番谆谆的教诲。病中的母亲忘不了赏你,常要我扶起她站立在你的前面,她那浑浊的眼里放射着异彩,似久别的亲人重逢。我理解母亲,你俨然已成她的最爱和知己。
母亲的病越来越重,住了两个多月医院总不见好转,没有办法医治,医生处于好心只好下了逐客令。在母亲卧床的日子里,她还是惦记着你,常督促我给你浇水,问开花了没有?我理解母亲,你在她心中占据着重要的位置。
为了母亲的惦记,我一如既往的伺候你。可是,我发现你变得无精打采,你的叶逐渐失去光泽,杆有些萎缩,花不再艳丽。母亲去世前两天,你开始出现黄叶,我不知该怎么办?为母亲担忧,为你担忧,惶惶不可终日。母亲去世了,巨大的悲伤袭击我,我几乎不能承受,身体虚弱到不能正常行走。家人为我捏着一把汗,以为我的病情恶化了。而此时,你的叶一片一片的枯黄,一片一片的落下。我伤痛的心上犹如插上了尖刀,泪和着血流淌。我使出浑身解数,也不能拯救你,你最终片叶不存,成为现在的模样,让我伤心至极……
我的扶桑啊,你为什么这样决绝?你的悲伤有多沉重?你的情感是何其脆弱!我知你是母亲的知己,是有情有义者,但你不能这样无情的斩断我的一份思念,这让我情何以堪!
我的扶桑啊,你能活过来吗?我真心希望你活过来!因为你我之间有许多的未了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