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融》

旧城区的市民广场中间,篮球场上人满为患。

这是在排队检核酸。深蓝色的棚子搭了三四个,占据了四个全场,地面模糊不清的磨砂篮球规划线在人们缓慢蠕动的脚踏下逐渐湿漉,呈现泥泞的深色。已经是傍晚七点多了,二月的天空完全黯淡了下来,球场旁一排稀疏的银杏树枝在模糊的黑暗中呈现棱角分明的纯黑轮廓,像是很远的黑夜云层上伸出的干枯的兽爪。

还在下雨。中雨已经下了三天了,一刻没停过,最好的时候,雾气朦胧的青灰色天空中飘着一缕缕细丝,让人说不清那是雨还是被拉长条的尚未冻结的冰。哪怕是在南方的深圳,从家阳台的方向看,不远处的山是一刻不停的被白雾笼罩,那雾像是从潮湿的泥土里渗出来的,配合着同样潮湿的山们的吐息,一顿顿的散逸开来,和上方的云层接轨。

“听说深圳这两天在下雪哎!”

“没有啊,南山这边看不到雪啊?”

“为什么?”

“我**怎么知道?”

我端着手机,左手拎着沉重的手提包,里面装着我写作的电器和一些书,右手撑着骨架伞的伞柄,伞尖还在一簇簇流着雨水。空气终日是那么潮湿,一切事物都变重了几分,好像一拧就会出水,这让人欲罢不能。说话的不是我,我是一个人。面前站着两个和我一样的高中生的背影,他们一人穿黑色羽绒服,一人穿套头帽沿带毛絮的浅棕色风大衣,正在互相推搡。

二月中下旬,本该早是开学了的,但是疫情复发,同学们的心又从假期和学校的回弹中被踢了回去,我知道大家都松了一口气,我也应该是松了口气。想到这,我还真的叹了口气,看到嘴里哈出的白雾从遮住半脸的口罩缝隙中飘出来,然后消融在冷冽而湿润空气和风中。棚顶的缝隙漏水,我努力躲开滴水的位置,同时还要注意队伍的前进。手机里我正和一个日本人信息对话,对方住在大阪,会大阪弁。所聊的也仅仅限于大阪,没有学习日语的欲望。人群静默得可怕,寥寥几个穿着红马甲的志愿者分别在入口处,扫码处和医疗用品储存处矗立,同样静默,双手不停,只是在和一些不配合的人们接触时发出短促的不耐烦的声音。大家都专注于自己的手机,手里拿着滴着水的雨伞,脚步摩挲在地面,沙沙声连续不断,但是雨滴声更大也更连贯,像是一刻不停穿透着冰冷的空气和水湿向人们传达一个信息——这是冬末春初最后的一场冷。

面前的两个男生时不时爆发出洪亮的笑声,然后互相搂着,手指手机屏幕的图片。我没带耳机,所以听厌了雨滴声,雨棚地下的气压被人群压得很低,我比较高,忍不住看了看那两人在笑什么。那是一张带英文字幕的图片,上面写着——The Earth is neither flat or round , it’s Fucked.  然后我把脑袋又缩了回去,感受着湿冷的风簇拥在我已经冻僵的面颊上。我看手机上迟迟没有新的信息出现,想当然是一段交流的结束。像这样的网上聊天,或许可以在过程中感受到真切,但是它能够在任何一个位置戛然而止,这时才让你感觉到这段交流极其不真实,其实增添的只是进一步的隔阂。马上就到我了,提前把粤康码安排上,然后扫完走到椅子上,扒下口罩让医生用棉签在喉咙深处搅动。完事后我低声说了声谢谢,也不知道她听到没有。然后我绕过桌子走到出口前最后一个雨棚处,才发现全场只有她一个医护人员,顿时感到一阵恐慌,好像是被敌人围困的孤独的兽。

一阵刺骨的风猝不及防的刮过,我有些发懵。片刻后听到一声很大的泼水的声音,抬眼看去原来是雨棚顶部积累的雨水在风的加持下倾泻而出,像是小型瀑布急速坠落,碎在地面上。人群中发出一阵短促的惊呼,有人笑了,有人愤懑着被打湿的鞋子,还有人没缓过神来,端着手机侧头,眼神迷茫像失去生命体征的鱼。然后保安走来用折叠椅一个个把积累了雨水而向下膨胀的棚顶推送出去,每一次都是雨水的瀑布,人群的惊呼,笑声更响亮了。透过半空中的水帘,我看到霓虹灯反映在上面,像是淹没在雨中的明亮色块,背后是乌黑的人群。

家里没有人在等我,雨好像又下大了,击打在地面的声音像是沉重的泥点。所以我站在最后一个雨棚下等着,看看会不会发生点什么。刚刚的两个男生已经走远了,手机上那位日本人终于回复了我的消息,但是我没有去看。对面有一个破旧的小祠堂,几个大爷围坐在哪里下象棋,分不清是白雾还是烟雾的白气时不时从他们的头顶上一缕缕飘过。我已经冷的发抖,但是不愿离开。而是找了块相对干净的空地把手提包放下,从里面拿出一张信封,封皮是棕色复合纸,但还带有一点纸张醇厚的味道。我打开来看,里面是一张作文纸,写得满满的。

致淳郁:

我终于还是休学了。

你应该早就料到了,毕竟我给你看过我的诊断单。药我还是在吃的,比较你曾经督促过我吃药,但是你的神情却好像在说“这不过是安慰剂”。

我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否是对的,但是这一切都是被迫的。家里的气氛和学校里的一样压抑,没有任何一个人能让我放松,并且我没有任何可以依靠的东西。有时候我会明显地感到胃部有下垂的感觉。我是不是身体也病了?你说呢?为什么你总是给我写那么多字,但是我又感觉你什么也没说?我不知道休学后自己能够有什么改变,至少在此之前我已经尝试改变过很多次,但是都失败了。

你会觉得我矫情吗?

有时候我也觉得我矫情,但是这不正是一切“儿童情绪”之外的感情的诞生地吗?况且,就我的经历来看,我像是残缺的尸体,被人群撕咬后随手丢弃在干燥的宇宙中漂浮,不知所终。就像是《星际迷途》里的男主,杀死了三名船员,然后独自去海王星寻找自己的父亲。他在空旷的飞船上航行了几个月,迎来的却是父亲的自杀和象征着结束的旧飞船爆炸。有时候我感觉自己就在通向海王星的旅途中,只不过在那颗蓝色寒冷的星球上没有人等着我,也不会发生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我会极饿,我会失温,我会窒息,如此而已。于是我又看了很多遍《星际迷途》。

至于我的家,还是那个样子,在这反常且逐渐变冷的空气中快速失温,每个人都在被彼此榨干,只剩下一具空壳。或许下次你来我家的时候,你看到的不再是我,而是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里面堆积着抗抑郁药,微量镇定剂,还有安眠药,它们里面寄存着我对父亲的忍耐。

当然,我不会白白对你倾诉的。我还没有原谅你。

听说你要去日本大阪旅游,就在这个暑假。这是真的吗?因为你一向没有足够的激情和勇气去做任何日常以外的事情。你也在被压榨着,日渐成为一个无聊透顶的人。

你知道吗?我比你更想去日本,更想去大阪。

你独有的,

H

其实这封信我已经看过了,今晚拿出再看一遍,我就会将它丢到废纸篓里。

H是我初中时的同窗,和我考到了同一个普高。H在三个月前突然不来学校了,没人知道为什么。然后H莫名其妙的被诊断出患有中度抑郁,中度焦虑和恐慌症。说是同窗,其实我和H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情。H时不时会写信给我,用这种古老的方式,频率大概是每个月三次,每一次说的话都差不多。我也会用同样的方式回信,每次说的也差不多,一般是在收到信之后立刻就动笔的,因为我不想耗费太多时间。

冷雨依旧在下,天色漆黑,人群依旧静默。偶尔有人经过我身边的同时抛来奇怪的目光。我顿了顿,把信装回包里,然后撑起伞来走出雨棚。篮球场旁边是一个小小的湖泊,四周装了石制栏杆,白天的时候湖呈现浅绿色,看起来挺深,表面有微微的涟漪和连续不断的波纹,那说明这并不是一潭死水。似乎没有鱼,我一次都没有看到鱼类的影子,可能它们觉得这里实在无聊,也可能是在更深的湖底游动。和后面三三两两的人一起经过围栏出去时,我看到唯一一个没有被完全占据的篮球空地上有一个床着深色雨衣的身影,疯狂地跳动位移,在向破旧的篮筐一次次掷球,但是一个都没进,篮板都要被打烂了。我继续走。

九点钟,我回到了家。

路上我花了几分钟用手机照相,在旧城区的各个角落。雨中的街角巷头更加有韵味,坑洼不平的路面记着大大小小的雨水,在各种明亮的招牌灯光下发光。街上烟火味很浓,你能够分辨出是哪家人在炒什么菜。外卖骑手很少在这里出现,一个是因为这里大多数人保存着村镇里的习惯,不适应点外卖这种行为,再一个是这里道路繁杂曲折,各种地图上显现不出来的小巷和饭店错落在其中的各个角落,实在让人摸不清头脑。我不用记住这些蹩脚的小道,我只需要知道怎么在篮球场和出口之间来回就可以了,我不住在这里,核酸检测点却偏偏设立在这里。

出了村口就是井然有序而宽敞的人行道,还有两栋高大的写字楼,外表全是玻璃。我往家的方向走,需要经过一条热闹的小吃街,一段下班族冗杂的马路旁的林荫道,跨过一个天桥。单程大概要二十分钟,算是挺远的。因为时间原因,加上恶劣的天气,一路上竟然都没什么人,况且今天是星期二。我在平地和小水洼之间来回跨踱,还要冒着滑倒的风险,真是累的要死。手里的包似乎更重了,撑伞的手也因为不平衡而逐渐酸痛。我在高度集中的精神中搜索一些词汇,然后轻轻说出口。这些词汇是为了写作,不是给H的回信,是给我正在努力的小说补充素材。

我唯一的爱好应该就是写作,拍摄算是写作的一部分。

回到家的第一件事是在转动门锁,双脚踏入玄关的时候说一句:ただいま

翻译成中文就是:我回来了。

没错,我的确在学日语。同时的,我也的确常常没有激情和勇气去做任何日常以外的事情,H说的没错。但是我不关心结果,我觉得当下这种带有一点期待的情绪,尤其是在日常生活中对自己或他人练习日语的时候,这种情感尤为舒适,好像当下的一切都很值得,并且会在将来用于付诸一件自己期待很久的事。简单来说,就是另类意淫。

家里没有其他人。公寓八十平米大,对于我一个人来说实在是宽敞,甚至还能安置两间书房。公寓设有玄关,这算是唯一的亮点。为了暑假一个人的日本旅行,我觉得更贴近一点当地的生活不算坏事。写下的小说我会投稿到同一个杂志上,同时在平台上发表。前者发表情况还不错,十篇能中五六篇,最近还在连载。后者发完不用去管,点赞数就是收益。拍摄的照片也采用后者的方法,赚的当然没有写得多。我还在网上做兼职,因为年龄原因,只能做这种没有门槛的兼职——树洞倾听。类似十几年前的广播电台,每晚收听来自全国各地的人们地生活和琐碎,大多是阐述自己的悲伤——失恋,失去亲人,失业,迷茫,焦虑和重压。其实它们大多都是同一种缺失,就是对自己生活信息的缺失。现代人的生活太过普遍的复杂,信息量爆炸的同时,很多人们的生活也由之构建起来,但是信息是脆弱和幻象的结合,破碎任何一块就能够个人的生活带来巨大的颠簸,只不过它们体现在具象的现实中,最终才被人们察觉。

这是按时薪收益的。我每晚都会听两个小时。我读的高中不强制住宿,每晚下晚自习回家,通常凌晨才能睡。

写作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我一个亲戚的出版社曾为我的小说做了一本小说集,收录了其中的十三篇。

把包丢到书房,顺便洗了个澡。浴室是有浴缸的,虽然我不怎么用。洗完出来后我把洗衣机里的衣服晾好,然后把袜子给搓了,一起晾在阳台。这里是二十层,视角不错,冬天冷风也是直往里灌,这时就只好关上落地窗和大门,只留下通风机在墙壁的一角工作,浅浅的轰鸣声回荡在客厅。我感到饥肠辘辘,这才想起没有在回来的路上打饭,那家餐厅的味道最好,但是偏偏不配送外卖。一般是我自己做自己吃,但是累了,就不在意饭菜的制造者。我只好点外卖。

等待的时间,我呆在书房静坐着。四周安静,能听到的是底下高速路连绵不断的车辆摩挲油柏路和发动机轰鸣的声音,它们在向上空传播的过程中被拉得极长,变成悠远的嗡鸣。之前不习惯,在独居的时候,自己不说话周围就变得极为安静,因而浅浅的嗡鸣会在耳边回荡,像是轻微的耳鸣。我想给H回信,或者说,我知道应该怎么回信,但是缺乏行动力,因为将做的事产生的影响似乎很远很远,几乎等于没有。

致H:

你说错电影名了。那应该是《星际探索》。我也看过。

但是我不是来和你聊电影的。

你还好吗?需要我再过去一趟吗?父亲有对你好一点了吗?

深圳疫情复发,等着我的应该又是网课。所以你放心。

你说的没错,我是准备去日本旅行,一个人。要说的话,就是我看上了日本居民区的那种氛围。你应该知道我一向不善于社交,并且性格怪癖,所以这个理由应该不会让你意外。虽然日本的人性格大多有两个极端,“礼”和“暴”,这就牵扯到唐朝以来儒学的传入和近代由西方国家介入而引发的武道精神。

但是有什么所谓?就算喜欢的部分很小,那也是一种珍贵的感情。为此我真的想去一趟日本,去一趟大阪和京都。北海道那边太热闹了,简直和国内没两样。

你也说的没错,我可能会临阵逃脱,就像之前一样。

你并不矫情,请尊重你的感情。你曾经承受着家内外的重压,像是一位俄国小说里的战俘们,冻死在冰天雪地的西伯利亚,于是用挖掘机一翻就成了地基。你该不会成为地基,但是天气的确越来越冷了,保暖还是必要的,我相信我们都有一些崭新的伤疤或者陈旧的余痕需要在潮湿温暖的地方慢慢发酵,最后消失。但是你曾经是一个十分优秀的人,为此你没有必要恢复曾经的自己,那样或许就功亏一溃。休学不正是一次机会?你可以透过它看到另一个自己。

我希望你成为一个真挚而热烈的人。

但是如果可以的话,我还希望能和你多聊聊日本,多聊聊大阪。

ゆうべわたしはまちがっていた(昨晚我错了)

今夜は月がいい(今晚月色真好)

这里有两首日文歌,我很喜欢,所以给你。你可以不喜欢它们。

祝好,

淳郁

然后我又看了看书,在笔记本上划拉了两笔,其实心情正被肚里的空虚搅动的焦躁不安。我在看的不是教材,而是意向大学专业要求阅读的书籍。我读的大多是思哲书。

信里写的“真挚而热烈”,由自几天前一本杂志上读到的文章,叫《明日派对》,里面的主人公考入很普通的大学中很普通的专业,在一场演唱会上结识了鹿。鹿有一颗火一样的心,热烈不羁,飘忽不定。然后两人主持了一档电台节目,节目很受欢迎,是关于摇滚乐评的。然后是采访乐队,退学,和新的朋友在上海的地下城筹备露天演唱会,台湾的印象,和所有人偶然的遇见,海边的风和浪,无数个不眠的夜晚,电台禁播,明星不再,朋友的告别,最后在半夜寒冷的河中央坐皮划艇,燃尽的香烟,烟火盘旋而上不曾停下。一切都像梦,醒来后发现什么也没有,尽管轻浮,但是内心无比充实。                                                                                                                                                                                     

外卖还没送到。我继续坐在书房,随手翻开一本杂志,里面有一篇叫做《夜鼠》的文章。

我从来不会看自己写的文章的评论。我知道自己不是反脆弱的,或者说,我写的小说不是反脆弱的,不会在冲击和波动下成长,况且这条路上也不会有真正意义上的黑天鹅出现。我只要静下心去关注,每次只做一件事情,然后用自己喜欢的方式表达出来,中间没有其他人的介入,这就是一篇不错的作品。我坐在实木椅子上,面前玻璃窗上不断有雨痕划过,然后隐没在黑暗的一角。我伸手摸了摸,冰凉。忽然吹来一阵风,从客厅阳台席卷到书房内,让我打了个哆嗦。禁不住开了暖气,还要先裹紧衣服。我想到《中国哲学简史》里面对“风流”的定义。那是一种源自于晋朝文人风度的品质,放达,文雅。其本质之一是具有“妙赏能力”,这种“妙赏”正是风流之人从日常事物中感受到超乎形象的感情的通道,也就是“风流人”之所以“风流”的的主要原因。看人家六旬老汉,雪天赤足踏入足膝的深雪,一边摘腊梅花,一面挖纯雪,然后统统送入口里,还不忘仰天长啸一声什么什么者乎之类。同样这种超乎形象的体验也注定了他们的孤独和疏离。

我想自己是不可能有这样的能力的。我端起刚刚盛好的满满一杯热茶喝了一口,整个人蜷缩在椅子上面对窗外纯黑的夜景发呆。我对咖啡因和酒精过敏。前者是因为在上学期间为了补充精力喝太多,把自己喝成过敏的,会吐。

然后是客厅门外的叩门声。

我走过去透过猫眼撇了一下,然后开门提回来外卖,低声说了谢谢。

晚饭是附近日料店的荞麦面。还单独打了一份天妇罗。我把它们摊开来放在客厅餐桌上,摸了摸保温锡纸的表面,还是温温的。然后我把家里的筷子拿出来摆上碗沿,顺便把手机从书房拿出来。坐在冰凉的椅子上,我将它往前挪了一点,“呲啦”一声响在客厅回荡了一下。我的耳朵根紧了一下,然后向四周看看,其实一个人也没有。我感觉到一阵恐慌,但是日料浅浅的香味在鼻尖回荡,书房溢出的暖气像浓稠的液体慢慢笼罩过来。回过神来我赶紧去书房把空调给关了,然后一屁股坐回去夹起面条又放下,一本正经的把筷子横在合掌中间,低声说了句:いただきます(我要开动了)。

客厅落地窗外风夹着雨,瑟瑟的鼓吹着刚刚想抽出新芽的银杏树。它们被欺骗了,被突如其来的寒冷和雨水给淹没了,孕育了一个冬天的生命直接面对的就是尖锐的现实,好像在告诉着它们,这个冬天很长很长,而你们会死得很惨很惨。没关紧的窗子形成奇怪的呜咽声在耳畔回环。我忽然想起来了很多年前祖父的去世,也是在这样风夹着雨的寒冷冬末中发生的,但是也出现了类似的冷风形成的呜咽声,它让人想到万物皆有灵,自然与人类是不可分割的整体,但是人类是那么失败啊,在以时间为对手的强大反脆弱系统中诞生,却至今沦为了依靠信息和电波填充生活的脆弱体。但是自然其实是少不了人类的,不然她也就不再被称作“自然”了是吧?

我还想到了那个深蓝色的氧气瓶,透明的橡胶管连接着瓶口和祖父的鼻孔,所有的氧气就这么“哧哧”的往外流出逸散,因为祖父已经死了啊。我好像不怎么伤心。也对,三年级的小孩子懂什么?他们也才刚刚认识到生命有存在,又何来的认知能力去体会到生命的逝去呢?但是父亲他啊,疲惫的塌在床边,疲惫的抽噎里溢出疲惫的眼泪,疲惫的头发里飘出疲惫的酸味,真正的悲伤留在内心啊,我知道的也只有这么多了。其他人都不在场,母亲,祖母,三个姑姑,好像她们统统破碎成尘埃,顺着半开的窗子飘出去了,和着雨水和低温混杂成不知名的液体。剩下的只有我和父亲和失去了的祖父。

我好像能继续想下去,但是手机的震动唤醒了我的意识。

我赶快打开看看,原来是投稿软件上另一条互动消息。有个人问我:你为什么就不能写点美好的东西呢?看来TA是我的长期读者了,一看ID七五后。

我没有理会。

相似的问题有很多,大多拘泥于故事的结尾,好像这个故事是我盗窃来的,出自他们的口,却没有以他们期望的方式结束,留下的是巨大的凝滞和空漠。我感觉心情很奇怪,饭也吃完了,只好在互动消息列表里极速翻找,试图抵消身体逐渐产生的类似低血糖的感受。我忽然看到一条一星期前的消息问我:你是男生还是女生?

我想了想,说我和TA是同性。TA的ID没有标注性别。

然后我清理好桌面,黑色的塑料一次性餐盒里面留下一两个孤零零的虾尾,颜色红润,口感硬板。我把它们丢到垃圾桶然后把八分满的垃圾袋系起来,提到玄关处放着,明天一早就把它给扔了。我把写作用的电器拿出来摆在书房桌上,雨好像停了,我也说不出来,反正窗外就一直是漆黑,雨在穿过大气层的时候应该也就被漆成了黑色,这样一来就让人产生夜雨无处不在的错觉。

我想了想,脑海里闪过很多词汇,它们和今天的经历接轨,为我正在写的故事补充后尾。我不知道写下不断的故事有什么意义,因为我不能写出符合读者们期待的结尾,那么持续下去就是唯一的解决,把叙述拉得极长,然后懒下去,看看有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会发生,这也何尝不是一种极大的快乐?只不过它们被散落在字里行间,显得很渺小。

然后我坐在椅子上对着键盘啪啪打了两个小时,看看时间是十点半。休息一下又打开“树洞倾听”,刚摘下的耳机重新塞在外耳道,不把声音调的太大,那样听不到别人敲门。

大概是重复之前的倾诉,每个人的感情都发自内心,真挚裸露,但是我对自己能共情的范围保持保守,不然也做不了这份兼职。我听着他们的语气或阴沉,或迅疾,或委屈,或哭腔,但是这也增添了我的素材,省得在同好会和家之见来回奔走。但是每次工作总归能感到一股奇怪的热流在心底缓慢划过,说不出是感动还是麻木,但是敬佩是有的,敬佩他们能毫不吝啬地抖落自己的悲伤,像是日本横滨初春的樱花树抖落樱花瓣,洒得满地都是,也没有什么人认真捡起珍惜,大多混杂在梅雨和脏污中被路人们来回踩踏,最后成一团泥,也不会有人惋惜。人们惋惜的会是当初樱花树上粉白的樱花,而不是半空中滞留一瞬后落地的花瓣——好像那就是另外一个植物一样,珍稀程度与所处高度成正比。

又是几个小时后工作结束,看看时间又是凌晨两点。我草草地把积累的素材打在屏幕上,然后看了一眼故事的末尾,那里有一根蓝色的竖线在不断闪烁,希望在睡着以后自己的脑海能把故事重演。

关上灯走进卧室。书房放着一张不折起来的行军床。当初一段时间赶稿就每晚睡在书房,半夜起来都要在键盘上再敲几下,保持脑袋里那根弦不断,任何想写的时刻都要付诸实践。书房有更多材料,方便拿,而且更有氛围。夜色沉沦,屋内屋外都寂静得可怕。我已经把窗子都打开了,雨露的清新味冰冷的传过来,被子里是暖的。恍惚间我想起来《夜鼠》里臆想小老鼠们在雨夜扒拉铁门的场景,窸窸窣窣的声音集中在门的下方,于是他是那么的期待,以为被丢弃的老鼠们回来了,从被窝里走过去打开门,其实是幻觉。门外除了雨还是雨,漆黑一片却有丝缕白色光线荡漾眼前,但那只是路灯映照下的雨丝啊。

然后我又想到H。H是有多么悲伤呢?电台里的人们,有H那么悲伤吗?

H的父亲,是怎么样的人呢? 我不知道。

我忽然想起来自己吃完饭忘记了说:ごちそうさまでした(多谢招待)。

致淳郁:

不要再给我听日语歌了。它们听得我心里绞痛。

我最近都在看电影。各种各样的电影,每一帧都是一个记录,记录我内心的纠纷,好像那是一场混沌的融合,电影结束,融合成的情绪就是不安,很不安,更加的不安。

你说我曾经是一个优秀的人,我觉得你是错的。我不曾优秀过,至少我不自认为优秀,你应该知道这是多大的一个负担,好像你相应的有应作未做的事,所以我根本不关心自己的优秀与否。我只想按照自己的节奏走着,步履不停也好,满身疲惫也好,那却是一种极大的充实,因为是自己选择的。但是事实不如此,我不停地被绊倒,举步维艰,好像是前世的罪孽集中于今生。我不相信佛学的“涅槃”,万物都由“业”所组成,“业”生“果”,“果”可以是下一秒,也可以是在下一生兑现,但是今生所做的“业”永恒不灭,并且必定和来生挂钩。你看看这是多么紧密的枷锁,就是“业”和“果”的相互穿插形成今生来世,投胎转世,都躲不开这些孽苦。但是“涅槃”就是在对菩萨的沉浸式膜拜中逐渐抵消掉前世的“业”,了解掉后世的“果”,最终脱离生死循环。但却偏偏是在这一层修为夺去了修行者“言道”的能力,让他人无从获得任何经验。你问他:何为涅槃?他会回答你:午饭吃的是韭菜饺子。

我觉得这其实就是一种最终的逃离而已。并且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封了逃避者们的嘴,让他们或成为懦夫,或成为“大师”。这些清高风流都是闲聊瞎扯屁,不过是各种各样的逃脱,或者还沾沾自喜,认为自己高人一等。

你也是一个优秀的人。所以你也是有罪的。

你向来就是一个不循矩的人,但是在做好本分的情况下获得了令人惊叹的自由度,好像任何事情都管不住你,你可以在任何地方发挥天赋并且让它闪耀发光,你能活出自己想要的样子。

但是你对人是那么温柔,温柔到难以置信,温柔到产生隔阂。越温柔的人越难以驯服,何况你本就是一只丛林的鹿。你能够保有令人感动的共情力。你向来不会主动,但是只要别人请求了你一次,你就像是能够摸清对方的内心一样,以一种非常自然的方式与其相处,面对着你,在对方最脆弱的时候抚摸伤口,在对方最愤怒的时候熄灭邪火。你对任何人都如此。我最近没出过一次门。《海边的曼彻斯特》《被嫌弃的松子一生》《比海更深》《步履不停》《真幌站旁边的多田便利屋》,我想从中获得自己失去了的生活体验,但最后只有心里只有一片绞痛。你就像艾德里安主演的《超脱》里的男主,任何人在他眼里都像透明一样,澄澈见底,一览无余。我恨你,就像对其他人一样痛很。我知道这是种病入药膏的心态,但是我很失望,并且越来越失望,我想过孤身一人,但是现实又把我拉回人群,让我不知所措被狠狠践踏,然后一次次轻微地鼓励着我,又一次次把我拉入深井。为此我已经身心俱疲了,骨子里都是疲惫的。我恨着你们,就像我痛恨我的父亲一样。而且你需要记住,我就是你,你也会成为我。我们本来就是骨肉相连的幽灵,任何一方完全脱离对方都会立即消失。就是这样,疲惫但步履不停,疏离但互抱取暖,永远生活在一种扭曲的姿态下,小心翼翼地呼吸着微薄的氧气。

但是我想去日本,我想去横滨。你应该和我多说说它们。

你独有的,

H

我今早起晚了。

错过了早上的课,我打算在接下来的时间补回来。上午匆匆出门去附近的咖啡馆,在那里一直待到歇业,也就是晚上九点半。这家咖啡馆坐落在一个露天停车场的内部,从大沙河旁的人行道拐进去都看不到店面,需要往深处走十几米才能看找到黑色粉板上写着的“今日饮品”,下面是茉莉奶盖或抹茶拿铁等云云,外围种了浅浅一层青竹,下午的时候阳光从叶的缝隙中穿透,带着一点青绿在咖啡馆内室荡漾。人很少,清静自在,不像人民广场的星巴克,或者商城的书店,满满都是人,苹果iMac一台台架在橡木桌子上,啪啪声连成一片,旁边堆满了本子和各色签字笔,还有互不相识的陌生人挤在一起拼桌工作,也不会觉得不自在。我只能说在那种环境下我是一个字都写不下去。上课还好,读书也罢,不用将就氛围,清净还是好的。我的故事都是用蓝牙键盘写的,连接着平板,算是半个电脑。

到了咖啡馆我用半个上午和下午的时间上完了课,期间没有挪一下屁股。然后想起来没吃早饭,午饭也没吃,就只喝了一杯乌龙奶盖和配的一片牛角包。不过身体撑得住,这也是在前段时间赶稿期间练就的,好像从键盘的声音中获得了超乎形象的沉浸感,成为下一个结庐在人境的而无车马喧的陶渊明,格竹子把自己格进医院的王守仁(王阳明)。

我觉得上课就够了,学校不能继续固定住我的意识,然后在晚自习的时候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这在网课期间变得简单了很多。功课当然不能落下,但是不代表必须争取成绩,那是一件很无聊的事情,充实感也容易变得虚假,填充无用的内容,像是奶盖那一层乳白的泡沫。

我伸了一下懒腰,看看落地窗外天色沉寂,克莱因蓝色和淡淡的橙红在遥远的山峦那边隐没。我上了个厕所,回来用手机放了一首日本歌,叫做“日没まで”(直到日落时)。然后我从包里摸出昨天收到的H的来信。读完之后已经是晚上七点,咖啡店最后一个客人走了十分钟,那是一个戴着深棕色针织帽的中年男人,油腻的头发微微卷曲,此前一直面对着平板默念着什么。

我还不想动笔回信,因为双手有些冰凉。气温降得很快,似乎太阳产生的热量都随着光线的隐没而随风消逝,大地的吐息由内到外散逸,留下冰冷的外壳。我又没有在晚自习上线,而是慢吞吞地继续看以色列人写的《人类简史》,里面充斥着崭新的论点和亲切的阐述。我看得凝滞,好像不太提得起兴致。于是赶紧换下一本,同一个作者写的《今日简史》。我想起来《反脆弱》的作者在餐厅的所作所为。书里描写他为了将自己提出的理论付诸实现,在餐厅点菜时不看菜单直接从主食区内挑选一个数字,然后等待食物上桌,美其名曰避免菜单引发的脆弱性(好像是这样)。我现在做的好像和他差不离,也是为了躲避什么,将自己的注意力战略转移。但是《今日简史》也看不进去,并且眼皮有一种黏腻的感觉。

然后我发现其实是自己累了。

我点了一份鸡胸肉三明治和热茶,坐回原位慢吞吞地吃。我把头发放下了下来,皮筋塞进口袋,用发箍掀开刘海。我看到热茶在半空中凝结成小液珠随风飘荡,一部分上升到头顶暖黄的白织灯上,结成水雾。我听到身后的青竹在冷风中窣窣响动,店内音乐声似乎放大了,形成和谐的嗡鸣在室内来回撞击,不过我戴着耳机,无谓的声响与我无关。我知道自己待会儿还要继续给小说结尾,然后是树洞的兼职,在此之前我已经回到家洗澡了,不过今天还是不要做兼职了吧毕竟不想再晚睡,但是上个月投稿的文章到今天也应该给我录用消息了而且给H的回信还没动笔,话说上星期计划这周末骑单车去大梅沙然后在酒店住两晚来着,反正天天从兼职里搜寻素材长久了也是一种亵渎,陈词滥调呈堂证供无边无际大海茫茫。

我的脑子混乱了一下,鼻尖酸涩的,但是很快恢复正常。

我知道一次只能做一件事。

致H:

我昨晚做了个梦。

我梦到的都是一些片段,并且其间毫无关联,无法构成一个故事,像是失败的小说草稿,但是总有人会去慢慢复原它们,那个人不会是我,那个人应该是你。

我梦到一个中年男人,短小的胡须,眼神冰冷,双拳紧握,上面留有一点点血迹,一半是别人的,一半是自己的。

然后我又看到自己的双手,或者说作为梦中一员的自己,那双手剧烈颤抖着,并且左手手臂上有一条长长的划痕,鲜血缓慢地从中溢出。但是我动不了,双手沉浸在巨大的重量里。

画面一转我又看到一个虚弱的女人,面色青灰,半躺在地上捂着自己的肚子。然后一只小鸟飞到屋内,我这才发现屋内如此昏暗,并且光线在一点点被吞噬殆尽,最后剩下一个核,荡漾在虚空的前方。我在干燥的空间内漂浮。

我感觉一阵失重,眼前黑暗了一下又慢慢恢复光亮。手背的伤多了。是在一间晨光满溢的课室里,又是那个中年男人。但是他在手把手教我写字。我在想写字还要你教吗我都**会写小说了,但是回头看自己原来才两三岁大,并且下身裸露,幼小的阳物在盛夏的热风中缓慢摇曳。一回头看到男人被一股怪力强硬地拖走了,地板上留下两道浅浅的血迹斑驳的黑色划痕,看得出男人曾极力挣扎过,最终消失在教室尾端的黑暗中。

然后还有一些片段,它们都很冗杂,情节上相互毫无关联,只不过那个男人出现在每一个瞬间,并且让我觉得他时而是天使时而是恶魔,时而谦逊时而暴虐,喜怒无常阴晴不定。不过我知道这只是梦,因为它离我太遥远了,像是日本的富士山,听说它要爆发了不是么?

最后我梦到自己在滇池的岸边。我很确定这就是滇池是因为几年前我去过,东边是一个大崖壁,刀削过一样的崖壁就这么以一种晕眩的角度伫立在水面上方,朦胧的水雾漂浮在视角之内,什么东西都看得不很真切。我看到自己光着脚丫子站在白沙岸上,不过还好这次不是小屁孩,裤子也好好地穿着。滇池上午冰冷的水在午后阳光的照射下变暖,一阵一阵地拍打我的光脚背,浸过的沙子在我脚周围形成凹陷带来失衡感。这次我看到那个女人和男人并排站在一起,朝我扬着手,眼睛死死盯着前方,然后又双双浸没在水里,我这才意识到他们是在滇池中间。

几缕气泡漂浮隐没。应该淹死了吧,我这么想,反正他们不会游泳。

做完这个梦让我感觉非常累,但是还是强撑着把一天给过完了。毕竟我只有一个人,消沉给谁看呢?就像感冒了自己请假自己去药店买药吃完睡觉晚上自己煮粥吃然后接着睡,就像喝醉了酒自己泡茶把自己给灌醒免得第二天头痛。我还感到一阵隐隐的恐慌,好像自己逐渐变得空心,轻到可以随风卷到半空中。可能你说得没错,我最终会成为你。但是你和家人住在一起不是么?家人包括你的父亲。

你说你想去横滨,我就和你讲讲横滨,虽然我自己知道的也不多。

今天半夜我去看一个日本人主播的视频。他就住在横滨,那个东京东边的城市。他在横滨码头做实况旅游。视频是昨天发布的,他从海港沿岸走到当地居民区,又从居民区走到商店街,然后穿过商店街走到市中心,好像横滨就是一个村,可以靠双足去度量其中的人情温度。横滨沿岸的樱花树已经有了花苞,他说再过几个星期就会樱花就会开了。海水湛蓝,蓝得透彻,蓝得冰冷,像是抚摸着岸边的细沙,却留下侵蚀的痕迹。海港附近有新建的缆车,围绕沿岸地区,给当地工薪族提供便利的交通,同时是游览方式。缆车很低,也就五层楼的高度,缓慢有条不紊地在人们头顶平移。居民区街道窄小,两侧的居民楼都是独体栋,两三层,瓦房顶,配有小院子,里面种着花和蔬菜(日本的蔬菜和水果都很贵,毕竟水土不宜)。那些房子普遍都是三十四年前建成的,那时日本处在商业爆炸时期,很多人赚得盆满钵满都用来造房子买车。换句话来说,住这些独体栋的日本人大多都是本地人,就像是深圳的包租公和租户的区别。于是也有很多独体的公寓楼(日本好像没有“小区”的社区观念),里面租住着工薪族或者尼特。

再往里走还有商店街。商店街有不同的名字,写在牌匾上伫立在街始出,像是在反复确定着什么。那都是中老年人逛的地方,买菜做饭的主妇每日的功课,老妪们打发闷热的下午继续磨灭自己岁月的好去处。类似缩小成一条街的农贸市场,但是不阔敞的街道两侧各种店面排列精致,有年糕店,面馆,理发店,水果蔬菜店,粗点心铺,还有专卖章鱼烧的铺子。一般过了商店街就是市中心了,十字路口的那边是年轻人工作的地方。

横滨的市中心像是香港街道,不过没那么拥挤。话说回来应该是香港的街道像日本的才对。居酒屋,芥末章鱼,写字楼,星巴克,Seven-Eleven ,杂货店,又是面馆,穿正装的年轻人,口罩在人群上端一颤一颤,像是起伏有致的蓝色马赛克波浪。虽然日本人均收入是中国的五倍(这当然是模凌两可的数据),去任何一家面馆都很难找到二十五人民币以下的乌冬面。主播用卷舌音微弱的中文解释自己手里拿着的自热米饭速食包,设计极其人性,三十多人民币,大概是五百多日元。然后主播又用日语说了些什么,什么什么啦西哆,然后我就没再看下去。日本的晚霞在哪儿看都很美。日本的治安很好。我不再说了,我很累了。

现在已经很晚了,估计又是凌晨。我最近读到两篇很好的故事,给你。

《明日派对》《邵青春的两个太阳》你可以不喜欢它们。

我希望你可以和我说说你的家和你的父亲,还有你心中的日本和横滨。

祝好,

淳郁

当时我一个人在客厅收拾背包。

我从橱柜里翻了几年前的旅行包,几乎还是新的,表面是黑色,几条洁白的竖斜杠在包包的边角,看上去很有科技感,其实背久了很吸热,后背上全是汗。旅行包放在简易的沙发上,里面只装了入住酒店需要的证件,一套衣服还有手机。今天是周六,上周在投稿平台的小说被推选上平台周刊,其实不涉及版权问题,只是扩大阅览量而已。今天应该又会收到很多形似于“为什么这样?”的评论和问题。但是我从来不会担心,即使小说可能最终成为一件小众的事情,但是地球人这么多,不担心没有人看。我觉得更重要的是思考当下小说还能带给人们什么东西,人们还能通过小说汲取到什么东西。

我觉得H应该不会再写信给我了。我也已经身心俱疲,在浪漫和崩溃之间徘徊扭转,像是微波炉里的速冻鳕鱼排。这几天每晚都会做梦,梦到的内容不外乎于此,有时候鲜血会结束梦境,有时候一种莫名的温暖会将我唤醒,总之醒来后会泛起一阵恶心,胃部下垂感明显。

最近终于回温了,我不再需要在潮湿和冰冷之间徘徊,话说至今为止我都没有感冒也是个奇迹。太阳出来了,天空中的云很少,太阳光线很刺眼,让人联想到日益殆尽的臭氧层。空气干燥,树荫摇曳,微风懒散,催人入睡。有时候走在家和咖啡馆之间干净的黑色人行道上,一旁是同样狭窄的油柏路,暖暖的阳光照在暖暖的后颈上,暖暖的鸡皮疙瘩暖暖地覆盖在发根之间,行人走得很慢,老人蹒跚而行,远望去浅蓝色的山峦像是睡躺在阳光下,一旁的银杏树枯叶在轻轻摇曳,还真觉得自己在日本,两者现时气候十分相近。

从公寓楼下来(没错它是独体栋),我的单车在车棚的边上放着,看起来很干净。前两天我挤时间出来给单车做了一次清理,包括车架的陈旧的灰尘,车头的生锈的螺丝,还有车位的置物架,刹车片也换了新的,轮胎打好气,又买了个座套套在硬邦邦的座椅上,免得每次从单车上下来都感到胯下紧缩。我知道骑完这次它又会被放在墙角生灰。单车是去年买的二手货,钛合金车架,公路车,置物架是后来添置的,铝合金制。

我忘了买它的理由,但是价格不很贵,差不多五百来块。还有,公路车,逼格大。

计划这次短途骑行是为了上次写的小说,在杂志的创文大赛上得了奖,算是一个犒劳,给自己的心血一个交代。我知道自己是一个很无趣的人,极度缺乏仪式感,但是为了不让自己伤心,仪式感什么的也就不那么重要了。预定的酒店靠海,骑到那里需要贯穿整个城市,早上出发大概晚上就能到了。海滩因为疫情不对外开放。但是我依旧要住在海边,不是因为氛围好,能够在阳台看到深灰蓝色的海浪一次次拍击在沙滩,然后潮汐一般地退回去,而是因为那家酒店价格骤降,还他妈搭配有一个小型露天温泉。

我骑在环山公路上,右手边就是大海,等到骑过了前面的匝道,再从连接着海滨栈道的登山路的一直下到山脚就几乎到了海边。现在是下午六点,气温低了下去,阳光也不再足够,需要打开来车前灯。海风已经吹拂了很久,我的皮肤表层凝结着汗水和海盐,感觉粘粘的,像是覆了一层硬壳。风逐渐失温,席卷而上的不再是干燥的温暖,而是混杂着海水的湿热,还有一股沿海常绿植物的味道。我并不很累,可能是压力导致,我的精神却越来越亢奋。为了减负,中午明明只吃了浓缩饼干和浓缩果汁,但是我感觉身体内充满着能量,感觉自己可以去做很多事情,去冲浪,去攀爬,去喝下一加仑的雪碧,然后在马桶里吐个不停。气温逐渐降低,到了六点半估计只有十度左右,而且我穿的是运动紧身短裤和冲锋衣,隐约感到冷。我的面颊却很烫,紧握车把的双手僵硬,双腿的肌肉群得到了很大的松弛,头盔里的汗水沸腾着。我看到海滨亮起了规律的黄色明亮灯光,环绕着海湾那边的山一圈圈向上。再往过一个海湾就是港口了,我心想。然后是近岸的海水中铺设的防鲨网,海面上的浮标发出荧光,像是集体搁浅的荧光水母,在海面上呼吸致死的空气。沙滩昏暗空荡,这是当然的。天黑时海浪也是黑的,在漆黑的空气里向漆黑的沙滩推进,只有撞击后才能看到阴白的浪花翻滚一下然后迅速消逝。远处有灯塔不停向着这边照射温柔的白光,像是在时刻提醒你,那是一个遥不可及的东西。

晚霞彻底在海平面上消失了。我也骑到了山脚下。

顺利办好入住手续(我说我的家人会随后到并且随便留了一个号码)后,第一件事就是脱下全副武装,然后去洗澡。我在浴室干净的镜子面前看着自己的裸体。面色苍白,那是轻微的血糖的症状。黑眼圈显得很重,其中也有日常晚睡的成果。但是我看到自己的瞳仁在闪光,反复确认后发现是头顶小灯泡的反射光。几根刘海贴在额头上,我把它们往后挽,汗水的质感溢出感受。

现在已经是八点。简单的淋浴后我径直走到阳台的露天温泉处,研究一番调到合适的温度防水。放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要简单清洗一下池内。完事后重新放水,等待的功夫在手机上点了外卖。点外卖的时候忽然发现一份新邮件,寄出方不是往常的杂志出版社,而是一个略陌生的账户。叫做Pickled-Tyrion. 我想了一会儿才发现这是H的账号。

但是我没有立刻打开,而是慢慢走到阳台在口袋里一阵摸索。

夜色沉沦,我住的房间在四楼,面对着大海,刚好能越过海滨栈道的招牌看到不远处的海滩和海浪,混杂在纯度极高的黑夜之中。我回头看了一眼房间内的榻榻米,上面整齐地铺着带有浅蓝色花纹的被单。为了方便写作,特意选了一个带有高桌和背靠椅的房间。海风吹拂,依旧是冷却的咸味,带有一丝野蛮,莽撞地在鼻尖乱旋。

可以看到星辰在海面上空微弱的闪烁。我已经有很多年未曾看过星辰。

脑海中忽然闪过公路车车轮不断碾压在油柏路面发出的摩挲声。声音镇静平稳,像是永远不会结束一样播放在耳蜗内。那是我在还在环山公路上骑行时的声音。又站着吹了一会儿风,忽然感觉屋内静得可怕,心里稍微紧了一下。手机通知声忽然响起,是外卖到了。

踌躇了一下我还是去酒店大厅领了外卖。一路上我走的很快,心里有些莫名得恼。

上来时看到温泉水已经放好了,赶紧关了水龙头。室内昏暗,但是我不想开灯。外卖搁在桌上,我也不太想吃。心情有点乱七八糟,但还是再次脱光泡进温泉,感受微烫的水温萦绕在白净的皮肤周围。从刚才后脑勺就发紧,好像身体某处被人揪着。我忽然想起来H的邮件,浴室在水里伸出一只手稍微擦干去拿手机。月光皎洁,半躺在水池里能以一种奇异的角度看到那洁白的光球悬挂在深邃的夜空中。过了一会儿,感觉心情稍稍放松,我把温泉周围的白色薄帘子拉上,打算看看H的邮件。

致淳郁:

我今天发邮件给你,是因为知道你累了。我真的不想被你讨厌。

我攒了一小瓶安眠药,它们被我锁在一个很漂亮的玻璃瓶里。我说“锁”是因为打开瓶盖,不仅仅是可以伸手拿到那些白色的小家伙们,我心里的一些冲动也会随之倾泻而出。

我根本就不能去日本,你应该是知道的,我一直是知道的。所以你和我说横滨海湾的景,什么居民区和商店街,我都不敢去看完。我怕。我怕自己会因此而产生遥不可及的憧憬,然后结束本该结束的东西。但是我根本就不能失去你,你是我唯一的庇护,你是我另一个值得被治愈的灵魂。

我今天看完了你投稿在杂志上所有的小说。我记得那篇《患者》。说实话吧,我觉得那个故事很轻浮,并且让人感觉很牵强。我感觉里面的柳萱就是我的原型。或者说,我是不是在某个时间里冒失地闯进了你的文字,然后你只能被迫将它写下来。我真的不希望是那样的。如果柳萱真的是我的话,我会非常高兴。我会感到这世上还有一个人在关心着我,而我全然不自知。我很喜欢《患者》里面的一句话:她拥有一头卷发,还有一颗值得被治愈的灵魂。

你知道我上个月把头发给剃掉了么?是的,当时是深夜,我等着全家人都睡着之后,自己到电视柜里面拿出来推剪,然后不开灯在客厅剃头。浅浅的刀片震动声在黑暗凝滞的屋内回荡。我不需要镜子,就是单纯的想把自己的样子变得陌生,然后重新去面对自己,你不也是这样建议我的么?好像重新面对一次自己就可以他妈的获得什么救赎之类的。但是等待我的不是救赎。我剃到一半时我爸被吵醒了。他走到厕所门前看到我在剃头,首先是去开灯,看得更清楚后反手给了我一个耳光,然后把推剪从我手里拿走,狠狠砸在地板上发出破碎的声响。我不害怕,反倒是静静地注视着他。他好像被我的眼神给激怒了,刚想反手再补一巴掌,但一个女人的声音从卧室门那边想起来。我愣了一下,发现昏暗光线中一个憔悴的女人半倚在门框上疲惫地看着我们,眼里还有一丝惊恐。然后母亲走过来牵了牵我的手,动作迟疑不决,好像那是一件很冰冷的东西。我知道那是母爱,是被践踏过的母爱。

祖母也从另一侧的房间门出来了,臃肿的身躯其实虚弱得很,还不如跳广场舞的略瘦削的老妪。唯有弟弟还在熟睡,他是去年降临在这个家的生命,让他卷入这个家长久以来的雾霭还太早了,就算是我也不忍心,但是父亲他对什么都是忍心的,为此他不配拥有任何爱——无论是爱人还是被爱。

就是这样,那个中年阴沉的男人不断压榨着我们,让我们以一种扭曲的姿态相处,血缘里那相似的基因在各人冰冷的眼神中变得不再重要,一日三餐朝五晚九,美其名曰**的“亲人”。像是班宇那篇小说里的话:血缘关系就是不想处也处,死都要往里处。我们都已经太累了,互相被愚蠢的执念牢牢锁住,被冷酷的接触变得极容易知足。我还记得《海边的曼彻斯特》里面李醉酒烧了自己的家,二楼还睡着自己的儿女老婆。烧死的是三个孩子,老婆好好地被救出来了。我有时候会感慨,李在烧死自己孩子的时候包含着的是浓浓的爱意啊,那爱即使在酒精的阻挠下也纯洁如水。《步履不停》和《比海更深》就更不用说,日本人的父爱往往更加外现和浪漫。但是是枝裕和导演的每一个家庭都是不完整的,就是这份不完整让作品里的父爱更加珍贵矫情,像是薄水晶,任何冲击都可以将它击碎。

尽管家庭支离破碎,爱还是能让人感到安心。我的家四平八稳,却经受不住任何冲击,因为它已经处于濒死的边缘,而父亲就是这样伤害着身边的每一个人,同时让别人无法离开他。每次想到这里我都反胃。

我根本不恨你啊。我真的需要你,我需要你单薄的安慰。它们是那么镇静,好像完全不带感情,是由数学公式推导出的黄金语句。但是就算事实如此我也不能失去你啊。你的文字丢给了我一件单衣,让我能不至于裸露在各种尖锐之下划得皮开肉绽。

那之后母亲还是沉默地把我的头发剃整齐了,就是寸头。然后她哭了,哭得很有节奏,三下一顿,然后是不断的抽噎。我觉得很傻啊他们根本不知道我需要什么,他们甚至根本没有把我当做病患看待,但是这种毫不忌讳的冷漠也让我感觉很清醒,好像见证一些情感的崩塌是有趣的。

我去不了日本,你可以替我去吗?顺带一提我也喜欢日本的居民区,它太治愈了,同时也让人内心绞痛。 反正我这种人也不会有勇气去面对任何一种美的。

柳萱最后还是跳楼了不是么?但在此以前她已经做完了一切准备和铺垫,只是为了让自己的死不那么轰轰烈烈。就像台湾电影《阳光普照》里面陈建和的哥,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还不忘把自己的房间先收拾好。

所以淳郁我爱你啊虽然我现在失去了卷发但我的心依然是火焰。

你独有的,

H

有时候我会感觉自己处在一种失衡的状态,好像有人用钩子从天灵盖处把我体内的什么东西吊起又放下。我不是二元论者,不相信灵魂的说法,但是这种感受似乎暗示着内心深处的冲动,那是自己未曾发现过的污秽。

现在我也有类似的感受,不过我相信那只是因为我泡晕了。空腹,薄帘子遮蔽了一部分水蒸气,笼罩在温泉四周,感受以外的事物都变得飘渺且极其不真实。我知道自己应该尽快回信,因为晚一点就会产生厌恶,是一种被人窥视了的厌恶,其中夹杂着羞耻。我感觉呼吸有些困难,尝试着把前胸露出水面但是无济于事。我感觉自己变得很虚伪,同时这份厌恶也掺杂了对自己的。我知道“伪善”在现代人的性情中是多么的普遍,并且大家都会为了拒绝变成一个伪善的人而设立更高的价值道德观,那就是自己看着的方向。大家心中认为伪善是比厌恶更加恶劣的行径,我也这么认为。但是我想说的是《超脱》里面艾德里安并未拯救任何人啊。那教育素质每况愈下的学校,那些不良的学生,像蜗居在唯一的庇护所一样用狂野中带着一点惊恐的眼睛盯着外面的世界,他们比任何人都知道“美”和“美好”是不属于自己的。艾德里安作为代课老师当然也知道这点,但是你怎么能要求一匹累到骨子里的马继续奔驰?那个胖女孩还是吃下了自己做的毒纸杯蛋糕,上面用白色的奶油涂了一个哭泣的脸。然后她死在自己拍摄的黑白照片之中,吐血的样子很脏很狼狈。

所以艾德里安作为老师其实没有打算拯救任何学生。真正拯救任何一个人的压力都太大了,生活不是日漫。所以他也是伪善的。孟子作为“性善论”的支持者,包括后来新儒家《通书》里提到:“无欲则静虚动直”,“静虚”是心中无杂念(私念),“动直”是此状态下的行动。孟子说路人看见濒死的孺子会下意识的去解救。虽然称为“无私之举”,但是这真的是一种下意识的举动么?或者说,这真的是一种对于自我的忽视么?按照生物学的理论来说,任何生物都拥有原始的求生意识,这就违反了人类作为生物的常识,并且苟子的“性恶论”也不过是在以一种直白的方式尝试让人们接受另一种人性的可能。继续说下去会很残酷,这让人不再相信生活中的一些珍贵感情,并且相应不会反馈任何东西。

我倚池子里想了一通没得出所以然,只感觉脑袋非常沉重,好像随时要倒过去。怕等会儿出问题,我想起身从池子里出来。水温已经低了很多,不再适合放松。我慢慢地站起,感到自身的重量变成三四倍,然后均匀的散播开来压下去。脚底有点滑,我拼命稳住重心,然后一脚跨出池外去找毛巾。慢悠悠擦干身子,已接近九点了,海风冷冽,我的鼻尖已经适应了它的味道。然后穿上衣物,打算先吃晚饭再做其他事情。拉开阳台与室内连接的落地窗,忽然感到一股凝滞的空气扑面而来,还有被褥的味道。我感觉胃部一沉,鼻尖酸酸的。

幸好饺子使用锡纸碗装着的,不然早就冷透了。但是我变得毫无胃口,内心逐渐升起一股无名之火,烘得身体深处热热的,像是奇异的暖流缓缓流过脾胃。我打开H的信重新又看了一遍,也不知为什么内心更加躁动不安。我拿出把包里的东西倾倒在床上,捡起一副蓝牙耳机带上,连接着手机放歌。然后我匍匐在桌子上,发现自己没带草稿纸。写作之前我习惯在纸上写下一些断句和词汇帮助思路发展。但是有纸巾,于是我抽出两张用签字笔在上面写:涅槃,北极熊,星辰,冰河,干枯的水草,全球变暖。墨水糊成一大片,稍一用力就划破了纸巾。我想起来最近的投稿没有刊登上杂志,退稿信里写有读者举报我的小说涉嫌抄袭,并且造成不良影响。我不知道不假思索写出的东西属不属于抄袭,但是这让我很伤心,好像失去了什么感情,好像至今为止捍卫的东西被人轻易的否定。我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继续给H回信,但是我很失望不安,因为H其实根本就不需要什么帮助,H的唯一慰藉就是自己,并且因此自知到令人心痛。

夜色凝稠,糊在我的心情上。我把室内的灯全打开,却发现玄关处的灯一直不亮。我走过去抬头静静看了一会儿然后抛出鞋子把头顶的灯泡打碎,玻璃塑料烂成一片降落,灯丝发出轻微的炸裂声。

然后我把手机声音调到最大跑去床上蒙头哭了一场。

致H:

我刚刚睡了一觉。我已经很久没有睡得那么沉了。

我又做了个梦,它不太好。我不知道什么是好的梦。

说实话最近我在失眠,并且觉得没必要去治好它,有时候半夜凌晨还未睡着可以想一些白天不会触及的东西,这也算是一种事业贡献精神?所以我可能比你更需要那些白色的小家伙。如果我说希望你把它们给我你会么?听话,把它们给我吧。

我记得你提到了《阳光普照》。其实每个人都有伤,但是他们都沐浴在阳光下。所以你也是被温暖着的,只不过你并未发觉,那缕阳光不是我。我想说的是,你会好起来的。你的卷发还会再长。可以的话能给我发一张照片么?我想看看现在的你,我想看看你的脸。

我忘记今天是几号了。我现在在海边的旅店。海滩不开放,但是旁边的购物中心和居民区还是可以进出的。这片海你也来看过,你还记得么?那年你和你的家人一起开车来这里,夏天,风是热的,平坦的海面湛蓝,浪花洁白如雪。我也和你们一起去了,不过我是一个人。你玩得很开心啊,穿着泳装肆意地在浪花起伏中翻滚。你父亲租了一把太阳伞,还买了一条阿拉伯毯子铺在伞底下给你祖母的母亲遮阴。然后你父亲又买了游泳圈给你套上,然后扶着你前往更深的海面。那男人是很温柔的,就怕你晒伤了,在岸上时一直往你双肩搭上湿毛巾,自己却忍受毒辣紫外线的伤害。所以我想说的是,你也可以去日本。

就像你的卷发,它们终究会长出来。如果你觉得去日本是真的很重要的一件事,那么就没有理由拒绝你的感情。毕竟人不将心中的珍贵付诸,那么就不配成为人。像是《皮囊》里面的母亲,到死之前轰轰烈烈地给自己出了口气,给自己一个交代。注意,只是给自己就足够。

其实我一直都在你身边。无论是你抑郁发作的时候,还是你偷偷倒掉盐酸舍曲片的时候,还是你忍受自己他人的伤害的时候,我都在看着你,片刻不离。现在已经是凌晨,不过我不怎么困,这是自然。海风变得很冷,但是很清新。纯洁的夜空有星辰,能够看到的那种。很漂亮,像是夜空流下的泪。我打算待会儿下楼去便利店买包芙蓉王。

你知道我抽烟么?喝酒是不再喝了,真受不了过敏。

其实抽烟也没有什么作用,只不过有时候为了氛围,我会点燃一支烟抽一口放在手边,然后等待它很慢地燃尽。像是一股暖流从喉咙一直流到食道,然后鼻腔里面会有醇厚的烟熏味,抽完嘴巴里一股淡淡的苦味,那就是烟气。话是这么说,我还是屯了不少烟,不同的牌子,随便买的,不太贵就行。你读过《稀缺》吧?你应该可以知道余闲的重要性,它可以让人不产生管窥视角,提高人的流体智力,这挺有道理的。所以你也可以试着积累一点珍贵的东西,不要用完就丢,那样很差劲。

但是不要屯那些白色的药丸,好吗?我希望你一切都好。

祝好,

淳郁

我把邮件发了过去。

然后我举着拍立得走到阳台。我知道映入眼帘的依旧会是海,海浪,浪花,夜空,星辰,常绿植株,偶尔驶过的轿车,大排档的塑料座椅和空玻璃啤酒瓶。但是我想把它们装进一个镜头里面,这颇有难度。我举着相机,发现所想的一切都被笼罩在纯度极高的黑夜当中,像是薄薄的雾霭和很深的浓雾的区别,一些事物在更深的蒙蔽中反而焕发出更鲜明的颜色。我想了想,双手攀在冰凉的栏杆上,眼神涣散。

我觉得还是算了吧,不要强逼自己。

我回去浴室洗了个头,然后慢慢用风筒吹干。然后我回去室内准备睡觉。已经是凌晨三点四十了。

我听到底下大排档门口一声吼,声音粗犷,回音轻微反弹然后荡漾消散在同样漆黑的海风中。不用说它也饱含酒气。然后吼声清楚了,说着:打死他,打死他!我有些恼,从窗台探下头去看,原来是穿黑色短袖的黄毛,被同伴使劲拉着往外走。他走里拿着一个空酒瓶,向后挥舞,试图击打着那个不存在的人。相信他眼里那人已经头破血流,因为吼声逐渐趋于得逞后的骄傲感。

俩人走后,大排档大红大紫刺眼的灯光也骤然熄灭了。然后我才发现这家大排档是营业到最晚的。就此窗外的视野几乎一片漆黑,只有路灯和红绿灯不疲的轮换,向人们警示着这片区域仍在运行。

我觉得就此打住比较好。有时候过家家玩久了就是变态。我不觉得能够帮到H,H也不真的需要我,存在于一种自我安慰的言语中,追求心里深度的伪善,已经足够变态。接下来的话,我打算不再和H有任何联系。反正H不会死,就算会死,也是一件极其冗长的事情,其过程一定百般无赖。后天早上就要退房,我还可以在这里待一整天,吹吹海风,看看海景,逛逛海滨村,吃喝点味道好的,然后继续吹硬邦邦的海风,直到夜色降临,或许还能看一场完美的海平面上的太阳燃烧殆尽。然后我就会骑上公路车回到原来的地方,在踏入家玄关的时候说一句 ただいま(我回来了),然后不会有人应 お帰りなさい(欢迎回来)。我想说的是,这关我屁事。

我自己是不会去日本的。这在和H断绝关系之后就没了意义,我知道。当然我还可以去那儿旅游,H不是什么绯红女巫。

第二天我很早就起床。为了看日出。

五点半的闹钟,其实根本就没睡着。脸上戴个日本蒸汽眼罩,然后闭目冥想。就这么挨到了闹钟响起。

室内依旧昏暗,但遥远的海平面已经泛起鱼肚白,像是什么东西在倾倒出来,从很深的海底,从那一条深蓝色圆弧的线,从地球另一边的暗夜开始。我看到晨星在阳台对面的海面左上角处微弱的闪烁。那其实就是金星。海中的岛屿泛起青灰色,在轻微的雾霭下同样微弱的伫立在海平面上方空缺的天空中。

我在床上半撑着手肘,感受着屋内的气温慢慢趋于平稳。我睁开眼,被单扬起的毛絮在略潮湿的空气中漂浮。我的头很晕,像是昨晚喝了酒一样。我转头看看电视柜,上面的白瓷烟灰缸里有两根燃尽的香烟,烟蒂呈浅棕色。我拿起来床头柜的矿泉水想拧开瓶盖,却发现它本就没盖上。拧手腕的趋势让里面的水撒了些出来,浸湿了被单。我昂头喝下一大口。睡衣肩部滑落,我把它提起来,它又很快滑落。海风从阳台吹来,清新的咸味似乎更鲜明了。我感到有点冷,但是太阳穴隐隐作痛。我怕感冒,顺势猛地起身从包里搜出来一包感冒灵冲掉喝下去,然后刷牙洗脸换衣服,准备去楼下的早餐店吃肠粉。

下楼天色依旧昏冥,环卫工人用大号的竹扫帚漫无目的的在十字路口清扫,打发着不存在的时间。我看到远远的有公交车驶来,像是一叶扁舟,在漆黑的海浪上平稳的移动。我想到日本电车。东京的三番线,目黑区,池袋区,电车穿梭在地面以上以下,次の停車駅的毫无感情的提示音回荡在车厢内。海边的清晨还是有雾的,只不过稀薄,在尚未熄灭的街灯下,你能看到它们虚化着光源周围的空间。我顶着头晕找到唯一一家开着的肠粉店坐下。八块钱一份青菜肠,这他妈就是打劫,我心想。然后点了一份肉蛋肠,看着店主疲惫的把面糊和蛋清肉沫搅合在一起放入抽屉式蒸炉,然后又疲惫的将它们拉出捣成一段一段倾在瓷盘里递给我。酱油自己加,他这么说。我没回话,目视他的脸待他走开。事后我发现他没告诉我酱油在哪儿,桌上空空的。

用牙咬着一次性筷掰开,我吃上一口,感觉异乎寻常的暖。于是我想到自己起来为止都没有吃过一口热的。

雾气朦胧,环卫工人不知哪里去了,扫帚声还在,保持原来的节奏,回荡在各种角落。我吃得很快,因为天色逐渐白亮,看看时间已经是六点出头,海边的日出异乎寻常地早。我把筷子折断放在盘中,然后起身准备赶路。看日出的地方我还记得,是在十字路口梅环路往北走,沿着海滨栈道,到第一个亭子,亭子用实木做成,上方有一个平台,不很大,但是足够一个人看日出。下面还有一个自动贩卖机,里面卖饮料和安全套。

我穿着运动装,护膝速干衣物和运动鞋。酒店到亭子的距离大概三公里,慢跑过去应该不坏事。我站在原地等了等,忽然听到路的那端传来犀利的引擎声然后是两道刺亮的白光迅速平移过来。我知道那是一辆摩托车,上面骑着头戴涂鸦头盔的鬼火少年,以一种不怕死的姿态宣示着某样独属于自己的东西。

一道黑红相间的影顺势闪了过去,留下一股子热烈的汽油味。

我站在原地跺跺脚咳嗽了一下,心里热热的,感觉精神了一点。然后我试着走过路对面的空地上稍微拉伸,热身,弹跳,感觉刘海太碍事了,从冲锋衣口袋里搜出一根皮筋草草绑上,后脑勺出现一个小辫子。然后我拉开步子向前跑,大步幅低频率。

一路上都没人,空气极其清新,我的心情随着汗水渗出稍稍舒畅。

一路上都有种银杏树。我不知道在海边种银杏树是否正确,但是它们很整齐的排列在路的右边,不像是增添虚假的容量,倒像是营造氛围,无论目的。跑到一半发现有一间疑似国际学校的教育建筑群,造型极具科技感,牌子上写着双语学校,那大概就是国际学校的意思吧我不清楚反正国际学校的学习氛围终究会被某种不可抗力抵消掉,像是塔勒布这样的人很快就会消失,在某个领域内,他们就像是珍稀动物,带着一点玩世不恭,还有常人所不及的执着和热情。

我很快地跑过很多建筑,感觉脚步逐渐轻盈。三公里根本不长,到后来,左边是山,右边是海,还有我追逐着的天空,以一种轻柔的速度逐渐亮起,最终粗暴地唤醒沉睡的人。我想起来H的父亲。他其实是个多么温柔的人,无论如何都要隐藏自己的冲动,以一种病态的方式约束着家人,只为维持现状。相比较H是多么粗鲁,肆意伤害着自己,不顾他人的感受。H不知道亲人之间有爱,这份爱有时是粘稠混乱的,很轻易混淆着每个人的意识,直到他们明白不能失去彼此。死去不代表失去,亲人之间失去是比死去更加沉重的事实。

我感到喉咙热热的,于是往旁边吐了口口水。

像H这种人的确不能去日本,我心想。H会疯掉的,如果见到了心中唯一的美。H是如此冲动,在不准备好的情况下进行每次行动,无疑于是在裸奔,结果是疯子或变态。H太可怜了。

我觉得不能再想下去,于是深呼吸调整步频,凝神于眼前的黑色凝胶路。

又跑了五分钟,看到亭子的顶端深棕色的扶手,还有一旁的公共厕所。我停下来大口喘气,然后拐进洗手间洗了洗脸上的汗,用绑在手腕上的毛巾擦干后颈和脖子,然后脱下冲锋衣绑在腰上一只脚搭在外面的长椅靠背上做拉伸。气温已经不冷了,天气预报显示日后的气温终会保持在二十度以上,那说明春天来了,人们需要重新抖擞,以一种自我无法察觉的风貌去迎接随处可见的植物们对自己的又一次鲜艳的坦诚和热烈。

日本东京的樱花会在三个星期后绽放。我希望届时H依然存在。

休息了一会儿,我把冲锋衣穿上,忽然感觉额头上紧紧的,于是把皮筋给解开,绑在手腕上,然后拢了拢头发,让它们以一种更舒展的方式挽在后脑勺。我的脸有些苍白,那是因为太久没有户外跑,冷风吹得脸庞血色消散。我往往是去健身房跑步的,那里的跑步机很窄,两个月我还不适应,跑着跑着总感觉会摔一跤。

我走上亭子顶部的平台,极目眺望。还是晚了一点,太阳已经伸出海平面两指宽,浮云和光圈荡漾在浅白色的球体四周,海面扩散起逐渐明亮的光芒。我在栏杆边缘探出半个身子,以一种晕眩的角度尽可能让自己的目光接近成熟的朝阳。海湾的连绵的山变成浅蓝色,以一种朦胧的姿态像火焰一样微弱的抖动在视野边角,像是清晨海景的边角料。我不知道自己渴不渴,但还是下去自动贩卖机买了瓶电解质水,然后半倚在冰冷的机器旁边小口喝着。贩卖机里安全套的位置很保守,处在最下方的横格里,包装单调。我看着亭檐上方的天空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亮起。天气不好,我现在可以确定雾气散去留下的是霾,它们笼罩在空间中,顺便给云刷上一层浅灰色,让人看着很不舒服。阳光也被吞噬了。

我等了等,把剩下的半瓶水倒在垃圾桶里,捋了捋头发,打算重新跑回酒店,然后洗个澡,给自己的小说结尾,看看书上上课,吃晚饭,然后可能的话,看看H有没有任何回信。

我原地弹跳了一下,顺便想把手腕上的皮筋重新绑在头发上。我感觉身后有轻微的脚步声,一扭头看见一个女人,肩上背着旅行包,伴着深蓝色条纹头巾,短袖,微胖的身形显露在腹部衣服的褶皱里。下身穿着浅色迷彩运动长裤,登山鞋,右手上戴着黑色半指防滑手套。

我一眼就看出来她是日本人,或者说,绝对不是本国人。她的脸庞很精致,是那种日本女人特有的精致。

你好,她说。她的普通话鼻音很重。

我站了一会儿,双手还保持着绑头发的姿势。Japanese? 我试探性地问道。我的日语仅限于打招呼和对应事情开始和结束的短句,甚至连五十音都还读不标准。

她愣了一下,微微扬起那只戴手套的手又放下,然后半鞠了一躬。她鞠躬的样子很迟缓,我想她应该是在揣测对方是男是女。日本人的腰上像装了弹簧,这是鞠躬的梗。

我戴着白色口罩。本来打算跑热了就扯掉的。我的鼻子敏感,在低温下呼吸很容易疼痛。

她是来问路的,要去的酒店就在双语学校旁边,那是一间小型别墅式酒店,形似日本的独体居民房,只不过屋顶是平的。我们用英语交流,她的英语也带有鼻音,我的口语相对流利。她说她是来海边旅游的,是自发组织的旅游队伍的领头人,那间别墅也是和同行人一起住。我没有特意去问很多,但是也不想很快就结束对话,于是以一种温和的语调有条不紊地接受她的一系列小小询问。我有点庆幸自己的英语程度还算不错,学校里考试也大概保持在年级前列,但我知道英语从来就是要说的,如果可以的话,和地道者对话,这样才有意义。像是马克吐温说的,识字不读好书,就等于白识字。

You got curly(卷曲的) hair. 她这么说,嘴角轻微扬起,那是日本人矜持的笑容。我没说话,用指尖轻轻理了理发梢,皮筋绑回到手腕上。我知道她是想问我的性别,但是我假装无意,问道 Should I appreciate that? 然后轻轻笑了笑。我听到她发出略失落的声音,然后抬头看着我的脸。我把口罩往上提了一点,然后说 その後、私はあなたを気にしないでください(那我不打扰了),转过身尽力平稳地跑走了。那是我能说出的最长的日语。

跑到看不见她的身影,我感觉心情很失落。好像被废置的家具终究被环卫工人拿走了。

我一直跑到酒店旁边的大排档门口,停下来用袖子擦了擦脸。我感觉胸很闷,不止是因为升高的温度,不散的雾霭。十字路口始终空荡,显得旅客好像只有我一个。我感觉有些恼,快步走进餐厅旁的巷子,那里通往洗手间。我站在厕所门口,努力调整思绪,搜索新鲜的词汇,用老方法平复心情,顺便给未完的小说续尾。但是没用,我耳畔回荡着浅浅的嗡鸣,眼前忽然闪过一张似曾的照片,那是我之前戴眼镜时的相片,现在不戴了。我得了形上学的近视眼,假近视。照片里自己的身型憔悴瘦削,眼睛是细框黑边,圆形的,两侧鼻梁支架颜色不一样。我的脸看起来很累,因为事实如此。那段时间里我不知道自己获得了什么,处于一种渺茫的自卑当中,因为学业和功课在繁重的同时告诉我们一定要谦虚而勤奋,最终丧失任何激情,我像是每日飘荡在干燥的虚空中,没有任何成就感,完全可以随时放开手上的笔,但是又不知道那之后可以做什么,这往往会被冠以懒惰的名号,但是它其实不会很让人有负罪感,毕竟懒惰来失去的和勤奋的一样多,并且放手后也看不见什么即可到来的灾难,生活毫无亢奋,哪怕是一点点。

我感到恶心,跑到洗手盆用凉水洗脸。厕所灯光忽明忽暗,昏沉的光线催生腐尸一样的气息,飞蛾在灯泡上漫无目的的乱撞,肮脏的镜子稍稍碎裂几条缝,我的脸也是分裂的。

我想到刚刚的日本女人。作为插班生,我在自我介绍时,底下好事者也问过我相同的问题,我没有径直回答,而是在全班人面前从手腕上解下皮筋绑了一次头发。那时我的头发更长,扎起来几乎是马尾,卷曲的弧度也更加大。而且那时我已经决定不再像以前一样疲惫,而是在相对更愉悦的事情上劳累。人活着不愉悦,还美其名曰持之以恒,我不太能给予理解。真正的愉悦更值得持之以恒,并且同样会使人疲劳,但无比充实。

我还想到了连续不断做的那些噩梦。它们是那么扑朔迷离,好像非常清晰,又好像蕴含极其渺远的寓意,让我去摸索什么,但是终究无果,只留下一种亢奋,像是性高潮一般单纯的亢奋,很久不能停息。我觉得自己像是《海边的曼彻斯特》里面的小帕,对着倾泻而出的冻鸡胸肉,犹如触电一般发泄着自己崩溃的情绪。他不想让自己父亲的尸体一直呆在冷库里面直到春天。但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

我对着破碎的镜子释放了一下情绪。事后我等了等,捧起水漱了漱口,然后把头发解下来捋了捋。耳边的嗡鸣慢慢消散,我觉得那其实是微弱电流的声音。回房间先去洗澡,我想。

水雾笼罩在干净的镜子上,我的身躯变成模糊的色块。房间的镜子有两个,一个在洗手盆上方,一个在马桶对面,没有任何阻隔。我不知道后者的安装理由是否是为了让顾客更方便的观察到自己薅屎时的面部表情,但这的确是个恶趣味的镜子。

微烫的水流从头顶迅速流泻到脚背,我感到全身的感官都变得极其敏感。我大概知道为什么外人会对我的性别产生困惑。我经常戴着白色口罩,皮肤白皙,脖颈修长,而且还有一头可以绑起来的卷发。卷发是自来卷,常常处于男女发量之间。我的脸庞应该算是比较瘦削,我也不很清楚,对于自己的容貌我一向无法精确地抓住某个点进行描述。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像《明日派对》里面的鹿,她在笔者第一眼看到时就精确地被描述出特征来,薄薄的五官,像是隐现在面部之下,两眼狭长,皮肤白皙。薄薄的五官,这描述得太棒了。同学和任教老师很多都知道我在写小说,一部分主动的人还知道我在做兼职。我从未给他们看过自己写的故事,不是不自信,我向来知道自己写得不差,但是绝对不好,我想说的是,这种突然拉近的自己作品和周围人的距离容易让我感到凝滞,为此我宁愿拒绝所有观看的请求。我挺满意自己外表上的“性别不明”,虽然男女与否到之后身边人不可能不清楚,但是这种混淆的意识已经产生影响,就像《人类简史》里对贯穿绝大部分历史的女权弱势发出的疑问,这种女权偏向不仅发生在人类,还发生在几乎所有符合标准的生物当中。总之,虽然不是有意改变自己的样貌,但它神奇的将与他人的交流变得容易了很多,因为不仅是我,他人也会保持温和的距离感,这种双向奔赴往往会营造暧昧的假象,其实疏通了单方面信任产生的堵塞,于我来说却还是刺激了创作,因为能感受到各人不同的矜持。我听说有“闹药”这种职业,专门给编剧提供写下去的冲动,实在不行就跳个舞或者裸奔。我觉得自己不会需要这种东西。

下午的时间我去大梅沙村吃了个午饭,随便散了散步,抵消自己小小的负罪感。

更晚的下午我一直在房间写作和看书,还二刷了一部电影。

期间我一直忍住不去看H的消息。实在心烦就去刷刷阳台的露天温泉,把它的瓷片内壁刷的透亮,顺便出点汗。

六点半,天色渐晚。我从四点就看到阳台对面的海平面上有一缕缕荧红色的细绳一样的东西漂浮,并且未曾变换过位置。我觉得那应该是警示绳之类,太阳已经下山了,巨大缓慢的邮轮在海面上无声息地贯穿海湾,给人时间上的错觉。海平面上的天空从蓝色渐变成克莱因蓝然后变成浅紫色然后是青黄色然后是昏沉的黑暗,一切都回到一个似曾的境遇。

我想了想,今晚应该下去大排档吃。

我看了看写完的小说,结尾无可挑剔,但细节满目苍夷。我总是想要精简,纯粹,抵制矫情,但是往往适得其反,有时真的够人喝一壶的。明早12点前就要退房,我也想不出在剩余的时间里还能做些什么值得留念的事,总不能在一瓶矿泉水卖五块的楼下便利店放把火。我穿好外套和鞋子,转身去找手机,但是哪里都没有。电视柜,床头,抽屉,厕所洗手台。我走到阳台,看到漆黑的海和漆黑的山,它们隐没在同样的颜色中却轻易的认出彼此,像是班宇《超度》里的“驱魔师”,在夜晚的路上骑着摩托车疾驰,原文应该是:他们就是这样,在黑夜中艰难前行,靠身上的伤疤逐渐认出彼此,然后相互紧紧依附在一起(差不多吧原文找不到了)。街灯璀璨,我的眼睛散光,看到的光束是立体的,拥有尖锐的棱角。我想到日本的夏日祭,海边的烟花,流星一样升至天空炸开来,像花一样太他妈好看了,虽然自己很少亲眼看到过烟花绽放。我等了等,转过头发现手机好好地放在阳台的玻璃桌子上。我拿起来准备出门,无意看到一份新的邮件,发信人是H。

我下到餐厅门口,染棕色碎发的男人递给我菜单,上面的菜品一个都看不明白,什么什么鲍鱼粥,什么什么鸡胗炒韭菜。我随便点了几个菜,手机放在手边。整家餐厅一共只有五人,已经是晚上八点,这家餐厅很大,灯光清亮,我一个人坐一张大圆桌,深红色的桌布摊开来,玻璃转盘冰冷,餐厅另一角四个工人围坐在一起喧吵,我沉默地塞着耳机,双手孤零地支在桌面,看起来可怜死了。

服务生还是那个人,他端完所有菜,转身走了。我留意到他没有投来任何对我性别疑惑的眼神。他的瞳仁空漠漠的。走出玻璃门外他很快地点上一支烟坐在路沿上开始看手机。

吃完后我准备先散散步。夜色沉沦,四周安静,但是公交车一辆辆驶过,镇静的锂电池声像鬼一样穿梭过去不留任何痕迹。气温低下来,我把外套裹紧一点,寻思着去哪儿走走。我去到街对面的便利店,不是那家黑店,是一家Seven-Eleven。我买了一瓶十二块的精酿啤酒,然后走出店门外准备去海滩。

我本来是打算喝完酒再去的,但是怕酒劲上来走路发飘,被保安抓住就不好说,所以特意带着挎包,把酒和零碎物件放进去,免得麻烦。我沿着路的东边走,不到五分钟就可以看到海滨院的入口,海滩就在那扇闪光的拱形大门后面。我边走边想,最后想起来自动护栏门的右边有一块种有桦树的草地连接着洗脚区,旁边是厕所,可以翻越栏杆然后很快的闪进厕所。

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怎么翻栏杆。保安走出来一点往左扭头就可以看到我,虽然我穿着深色的衣服,但是发出的声响肯定不小。黑色铁栏杆至少有一米九,我身高才刚好一米八,双手攀着栏杆上端的横杠,怕也会挂住下不去。但主要还是不能被保安发现。

我半蹲在一丛矮矮的青竹后面,隔着桦树观察保安的行动。夜色逐渐成熟,沥青一样糊在遥不可及的海平面上方大片空缺中。我看看时间快要十点,然后拍拍略冻僵的脸颊,打算即刻就动身,管他妈的发现不发现。很巧保安似乎困怠了,坐在一旁的塑料椅子上低头看手机。我瞅准这个机会,先是把挎包从缝隙中丢过去,然后双手攀着栏杆顶端双脚踩着下方的圆环用力把自己翻过去,反正另一边底下是沙子,摔不出事儿。虽然我的体能还行,但是这种事干起来很笨拙。我的外套在另一边时被勾住了,然后腾不出手来解开,我往保安的地方瞅了一眼,好巧他也看了过来,两人就这么对视了一会儿。我猜想有一瞬他应该在确认栏杆上四仰八叉的深色物体是否是个人。然后我们同时迅速动起身来。他喊了一声,从大门进去了。我把外套脱下,一个失衡摔在另一侧的沙子上。沙子薄薄的一层,底下其实是水泥地,幸好是屁股落地,不然要出事。我捡起挎包,想了一下掏出酒瓶和手机,然后把挎包丢在厕所门前的沙地上,伪造自己跑入厕所或从厕所门前跑过的假象。然后我躲在厕所后面的空地上,一丛植物后面,看着保安在几米外的沙地上出现。

保安首先喘了一会儿,摘下帽子露出地中海和黝黑的皮肤。他咳嗽了一下把帽子重新戴上,然后进入厕所找了一阵没找到,又在厕所门前的沙地上眺望了一会儿,最后他往前象征性地走了几步,又缩回身子,应该是因为海滩上风变大变冷了,他没有多做停留,用对讲机讲了什么,然后慢悠悠地回去大门处。我感到脸颊滚烫,好像整瓶酒已经喝完,是那种飘飘然的晕眩。我本来想着如果他还是发现了我就用那瓶酒装醉,至少可以省一点解释的麻烦。

我又等了等,感觉双腿蹲麻了,才站起身来,从海滩边缘的阴影处移动到看不见大门的地方,那里是整个海滩的冬面,和海滨栈道连接,后面是公路,前面一座木桥可以通向浅海区的平台,用来拍照。一棵椰子树躲避海边探照灯的光线,我坐在沙地上喘了一会儿。沙子在夜晚降温和潮水的加持下显得有些湿冷,我伸手在沙地上摸了摸,然后抓起一把沙子看着它们慢慢从手掌各种缝隙中逃逸出去,消失不见。海风又起,我被吹得有点发懵。

过了一会儿,我打开那瓶酒慢慢喝。挎包还在厕所门口,不知道被保安捡走没有。我边喝边想,里面有一副耳机,一个便签条,还有一张公交卡。我希望它在,如果不在也没有关系。然后我把一瓶精酿啤酒喝完,从裤兜里掏出手机。

手机屏幕上沾了沙子,我把它们拍干净。

我打开手机界面,一份新邮件提示重新弹出来。我有些恐慌,手脚冰凉,腹部紧缩,像是轻微低血糖。我想等酒劲上来,这样会暖一点。等待的空档我捋了捋头发,感觉到后颈上密密的汗。我随意在两个裤兜里搜了搜,竟然搜出一条皮筋,浅蓝色白条纹,上面还有略斑驳的水印。我想了想,用它把头发扎起来,双手微颤,在后脑勺上做了一个歪歪的小马尾。

我感觉酒劲慢慢上来,意识却丝毫不模糊,甚至中途还有几次鼻尖酸酸的,像是莫名的要哭出来。后来我感觉差不多,深呼吸几口,打开新邮件。

致淳郁:

我杀了他。我把他埋在了海滩边。你提到过的海滩,我把他好好地埋在了那个木桥后面的椰子树下。在树下往西边走三步,你的步幅较大,应该两步半就够了。我在坑埋的地方用木材烧了一把火,你能看到沙面的灰烬,它们很漆黑冰冷。

我感谢你让我记起来这个男人的好。但他的温柔成为我杀他的唯一理由。

那些白色的小家伙,我就是用它们来杀死他的。

你会理解我么?你最好理解我。不你最好不要理解我。

你独有的,

H

我读了一遍就放下手机,然后起身拍拍屁股。

夜色极其沉寂,山峦和海面和天空连成一片,以同一种程度的色调,站在海滩上让人感觉眼前是一片无边缘的漆黑虚空,让人失去方向感。

我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用手机拨打了一个号码。一阵等待,电话那头接听了,但是没有声音,我也没有说话。双方对峙了一会儿。然后我挂断了电话。

我感觉风变得更冷了,搓搓手掌,心想如果外套还在就好了,我现在只穿了一件薄长衫,不遮风不避雨,纯白的配色倒是让我看起来更加性别不明。我感到裤兜里手机震动了一下,收到一个微信消息。我点开来上面写着:要回来了么?

我把信息又读了一遍,然后把手机丢在一旁的沙地上。我开始寻找那个柴火灼烧过的痕迹,从椰子树下开始。天色黑暗,不时扫过的灯塔灯光成了我唯一的视野。

海风刮过。我看到一根漆黑的木炭滚落在脚边。我沿着木炭和各种黑色碎屑转移目光,看到不远处一片乌黑的木炭和草灰,还保持着相对完整的形态,能够看出木头搭起来的痕迹。

我知道就是这里没错了。我还知道H其实并没有杀死那个男人。

我在原地等了一会儿,然后从一旁的树枝中拖出一根顶端尖锐平扁的木头,用它在沙地上开挖。大约半个小时我能看到一个灰白色的袋子,我伸手摸了摸,质感挺厚实。我又继续挖了十多分钟,沙地柔软,不算太难挖,但是依旧很累,我的长衫湿了一片,酒的余温仍然没有散去,我的脸庞更滚烫。慢慢地我能够看到整个袋子,上面用黑色绳子系着,袋子上端有一片黏糊糊的黑色污渍散发微弱腥味。大概又过了二十多分钟,我把断了一截的木头丢掉,伸手拖出那个袋子。沙坑已经有半人高,我尝试从坑顶往外拉袋子。一番努力后它成功被整个拉出到沙滩上。我看清袋子的大小,隐约呈现人的体态。

我在尸袋旁边坐着。有几次我想伸手去解开黑色的绳子,但是又觉得会失望,遂不然。我躺在尸袋旁边,发现它和我差不多身高。略湿冷的沙子紧贴在后背上,我开始想象着袋子里会是怎样一个人,微弱的尸臭回荡在周围的空气中。

我不知道H怎么样了。我其实能理解H的行为。我相信世界上我是唯一一个能够理解H的人。

然后我想起来了,H是一个女生。她长得很漂亮,但不是那种常态的漂亮,而是在她展现内心深处的情绪的时候,一种纯洁脆弱的美就从她的五官溢出。不得不说她真的很矫情。

我起身脱下鞋袜走到靠近海浪的地方。海水冰凉刺骨,在灯光的照射下,我看到靠近脚边的薄薄的海水其实是青绿色的,水浪的褶皱在光线的折射下形成摇曳抖动的丝状阴影在水底下隐现。

我想到她最终也没能去日本。她永远无法去日本。

面对漆黑冷酷的彼岸,我蹚着海水,看到她在哭泣。她拥有一头卷发,白皙的皮肤,修长的脖颈。她曾问我自己是否拥有一颗值得被治愈的灵魂,我不应该知道,她应该知道。

泪水淌过她的半个脸颊。但她哭得真美。

像是冬末春初樱花树枝头被迫消融的最后一粒洁白冰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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