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昨天小弟打电话来,说村里要把全村的坟墓集中在一个地方,通知所有的在外漂泊的子女们务边三天内赶回老家,替家里故人迁坟。小瑜听完挂了电话,心事一片沉重。
有几年没有回家了?小瑜似乎从来没有去计数过。关于家的印象,只剩下小时候村头的暮色里,母亲在一片炊烟袅袅中的呼唤:"小瑜,小瑜……"至于成家后的那个家,在小瑜心里遥远的似乎是别人的故事,她无心听,也无心了解,更无心回了。以前每逄年关,或老家亲戚家办喜事,小瑜总要找一堆令人信服的理由不回家,逃避一次又一次站在目光与窃窃私语的风口浪尖上,她没有信心能在一众乡邻的怜悯之中假装好若无其事。可是这次是逃不掉了!弟弟再三强调过,这次在外面混成了千万老板的小六子都会回来的,言下之意是让她少找理由拒绝,一定要回家。
一切该来的总是要来的。何况几年了,也是时候要做一个了断了,这样子拖着无论对她还是他都是一种折磨。沉思了一会,轻叹一声,小瑜拿起手机打电话给儿子,让他在网上替她订好回家的票,然后开始收拾东西。那个已成为陌生的熟悉人,居然也要求一起回去,小瑜以店里不能停业为由拒绝了,她觉得他连站在母亲的坟头都没有资格了,怎么还好意思提出回去呢?
半夜里,下了火车的小瑜让儿子开车把她送回老家。本来她打算直接在弟弟家落脚的,但一想,毕竟是自己流了血流了泪创下的家,即使要散了,也应该去看看,看看家,看看过去,所以儿子没有征求她的意见直接把她送到了这个家时她没有责怪儿子。
这座站在小瑜面前的三层小楼房,它被盖起来大概有五六年了吧,可她总共还没住上半年,小瑜心里涌上一丝可惜,竟然有点难舍。
正屋前方的菜园子里, 曾经酒香弥漫的偌大糟房,现在只剩下拆不掉的半个酒灶和半个冷凝池寂寞地蹲在那里,咀嚼着过往的繁忙热闹,其它一切不见踪影了。那么多窖酒的千斤大坛,几经转挪,就剩下了两个孤零零地立在冷凝池旁,无声地述说着曾经的丰盈香醇。
屋后,曾经欢腾的层层猪圈,也只剩最内面的这一层权当院墙,顺便盛放杂物柴禾。
如今, 所有的一切在小瑜的眼里幻化成空,她看见的只是一个被钱逼得快发疯的女人,疯子一样四处奔波贷款的身影。
点点滴滴,尽染沧桑与留恋呵。小瑜强忍几度欲落的泪,把它们一一拍下来,想存在空间当作留念。
像办交接手续似的小瑜交待了以后婆婆要注意的事,婆婆哽咽着说一直把小瑜当亲闺女看待,舍不得小瑜。虽然小瑜知道她怕乡邻背后指责她苛待小瑜而导致小瑜出走离婚,但她毕竟也是七十多的人了,小瑜不忍心她担惊受怕地过日子,就对她说一切事与她无关,是他们自己没处理好,婆婆舒了一口气。也确实如此,如果小孩爸不在网上鬼聊,不发展到去和网友见面,否则无论婆婆怎么恶怎么作,小瑜都不会去走分手这一步的。虽然小孩爸再三发誓只是接吻了,后来调查的事实也的确如此。虽然小弟也劝了两年,说小孩爸犯的错误只是男人会犯的所有错误中最轻的一种。虽然小瑜自己也劝自己放下纠结,把日子重新来过。但两年了,她终究还是放不下心中的执念:出轨就是出轨,从来没有轻重之分!
小瑜仰头看看太阳,十月的太阳开始散发灼热了,估计现在有八九点了吧,离这三四里地的娘家村里的迁坟仪事应该快要开始了,她得赶紧梳洗,以便早点出门。
二
说实话, 去娘家迁坟,对小瑜来说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是一大难题。听父亲说,在外做生意的都回来了,那么迁坟就会演变成一场不能言说的比拼。这两年的家庭战争加上颠沛流离,小瑜家还真没挣着什么钱,而出门在外的人回到家乡,最惬意的事是比脸上的气色。因为富人装穷可以看不出来,但穷人却怎么也装不出来富人那种气色,这个推断不是百分百地准确,至少也八九不离十。以前小瑜在这方面的气场很好,别人很难在她脸上看出答案。但今时不比往日,她有点怯场了。"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小孩爸的所作所为一定传遍了整个娘家村子,那么"弃妇”这个身份估计他们应该都知道了。现在,马上,小瑜就要去娘家坟场替母亲舅舅迁坟,这让她从哪里弄来一份自信可以让她从容地去和那些发小乡亲谈笑风生呢?他们是不是一边与她客气地寒喧着一边在心里嘲笑她啊?小瑜真的是怕了!
再怕也得去面对,小瑜吸口气,平复一下心情,开始认真梳洗,现在只能寄希望于化妆品,希望它们能替她遮掩住那份仓惶,那份憔悴。
当小瑜收拾好准备出门时,在坟场久候她不至的小弟开车来接她了,嗔怪她怎么迁坟都不积极,真是太不孝了。她没辩解,上车后一路沉默至坟场。
三
迁坟果然早就开始了,坟场一片繁忙。 本来应该哀伤肃穆的墓地一片欢声笑语,老一辈们把农业学大寨的情景又再现了一遍。招呼声,应答声,特别是关于死亡的段子,玩笑话满场飞,竟然把个阴森悲伤的坟场整成了一热闹的工地。在这一片繁忙热闹中竟然没一人注意小瑜的到来,她提着纸钱香火,尾随弟弟来到了母亲的坟前。
母亲的坟前早已站着几个人,是二叔三叔,堂哥堂弟,看来大家正专候着小瑜。小瑜歉意地逐个打招呼,三叔说:"什么都别说了,赶紧烧纸焚香。"在众人的帮助下,小瑜和弟弟把纸钱冥钞黄表烧燃,焚上香,点燃鞭炮,一旁等候的挖掘机开始工作了。
这辆挖掘机非常破旧,司机也是一个脏兮兮的老头。坟场的地方很狭小不平,挖掘机如这个驾驶的老头一样颤颤巍巍,几次小瑜都担心它会栽跟头,几次它又颤稳回来了,弄得小瑜心里也跟着颤颤巍巍的。小瑜问堂弟为什么不请好一点的挖掘机。堂弟说一般人不会愿意来的,因为这是挖祖坟,没人肯干的,也亏了这老头想财,不然还得自己动手挖。小瑜和堂弟小声地没讲完话,挖掘机已把坟头刨去,露出了腐朽的棺木。堂弟停止了讲话,和堂哥一人拿一把铁锹,挖开了棺木,见着了母亲的骨灰盒没敢挖了。小瑜看见母亲的骨灰盒,不敢悲伤,赶紧按长辈事先的交待嘱咐,慌忙撑开伞,罩着骨灰盒,替母亲挡住阳世的阳光。弟弟在土堆上铺上一块黑布,小心地把母亲的骨灰盒抱上来,放在黑布里包好,捧起朝新的墓地走去。小瑜亦步亦趋地紧跟着打着伞,小心地不让阳世的阳光伤到母亲。
小瑜撑着伞一步一步地紧跟着,小心翼翼地,仿佛跟着的不是被小弟抱着的母亲的骨灰盒,而是母亲的人间路。母亲享年六十岁,去世下葬那天正好是母亲的六十岁生日,后来每次忆到这点,小瑜就心疼一阵胜过一阵。苍天无情,只给了母亲六十年的人间路,多一步也不曾给,且苦若黄莲。母亲九岁失父,十一岁失母,在政府的照顾下与舅舅相依长大,可怜的身世养就了母亲谦卑的性格,凡事忍让,一生未曾与乡邻红过一次脸。二十二岁招赘父亲,母亲受尽了奶奶的刁难与刻薄,却在奶奶瘫痪在床那段日子里,常常做各种吃食让小瑜步行十几里替奶奶送去。小瑜不去,怒母亲无志气无恨心,朴实善良的母亲只说了一句:"长辈无过错,哪能记长辈的仇呢?"当小瑜姐弟四个稍大点后,母亲的生活才稍微有点甜。见着四个儿女绕在身边,母亲似乎不会生气,永远都是温和的微笑。母亲最快乐的时光只有两年,那是小瑜在村小学教书的那两年。看到一群小孩围着小瑜争相叫嚷着喊小瑜老师时,小瑜在母亲的脸上看到了幸福的光芒。然而幸福的时光总是那么短暂,接下来的小瑜,拒绝了当村支书的本家前辈的提携,先当财经主任,以便后来接他的班,母亲虽然惋惜,也没说什么,但笑容少了。后来的小瑜,因为那段初恋,拒绝了支书前辈费了好大周章替她争取来的民办教师转公办教师的机会,母亲只剩叹息了。再后来小瑜的赌气闪婚,及婚后生活的起起落落,母亲的眼里盛满了担忧。后来的母亲笑的时候少了,但母亲做的饭菜,母亲的招唤,一直如一首动听的歌在小瑜心里从未停歇过。
小瑜亦步亦趋地跟着小弟,撑着伞,替母亲遮住了尘世的阳光,同时也似乎挡住了母亲再次被苦难袭击。来之前小瑜以为她看到母亲会哭的,没想到现在一滴眼泪都没有。这么多年了,回忆让心上的疼结痂了,变厚了,她渐渐地接受了母亲已去天堂的事实。而且,如今颠沛流离的她也许会让一个家分崩离柝,母亲也看不见听不见也不用担忧心疼了,这对母亲来说未曾不是好事。更而且,如今迁入新居,老秆子们超水平的玩笑已把死亡的悲伤淡化了,全场几乎没有一个悲伤的人,这时小瑜真的无泪可流。
新的集中的墓地就在原墓地几十米远处,不一会儿小瑜和小弟来到了新墓地,把母亲小心地放进她的新居,盖上墓盖,扔掉雨伞,重又跪下烧纸焚香。一旁有请来的道士哼唱法事,阴阳先生按方位一边念叨着什么,一边在各个方位撒几粒米粒。最后阴阳师一声大吼,宣告法事结束,弟弟起身燃放鞭炮。
小瑜也赶紧站起来,站到一旁躲避燃放的鞭炮。看着母亲的新家,小瑜心中的感慨姗姗而来。今生欠着母亲的一切,终究是难还万一了!母亲在世时,小瑜最大的心愿是把那座破房子变成小楼房,然后把母亲接到家里来,让她吃她喜欢吃的,穿她喜欢穿的。而现实是,生意上的几起几落,小瑜家的房子在母亲去世后几年才被盖起来。房子有了,母亲却不在了!小瑜的眼睛一阵干疼。母亲在世时没给她一个安愉的心境,如今看到她形单影只地来到坟前,想来母亲地下有灵是不会快乐的。小瑜知道,她的一声"原谅"即可让一切花好月圆,也许原谅离幸福的距离要比计较离幸福的距离近些吧?突然间她有点后悔拒绝那个熟悉的陌生人的要求了,她应该和他一起来坟前的,这样母亲看到了成双成对的他们,心情一定会高兴的。
小瑜在家里时所担心的一切没发生。每个人紧张地边忙碌着边打着招呼,几乎没时间叙话,交流的最多的是探究的眼神,彼此研究着对方的衰老程度。当小瑜正在给舅烧纸时,听到一个女人亲热地叫着她的乳名,她抬头一看,一个五十多的女人,有点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是哪位。她想开口答话的,却又怕把辈份弄错得罪女人,只好装着很忙的样子遥送去一个亲热的微笑。女人收到微笑后满意地还报一笑,也低头去烧纸了。小瑜烧完纸,在一旁静观墓场,发觉女人们的打扮都很平常,反倒是她,因为要遮住疲倦而化的妆过分了点。她有点自嘲,看来有句话真没说错,装什么缺什么。
四
小瑜拍拍手,拍拍衣服,打算离去。她刚一转身,碰见了初恋的哥。小瑜打了声招呼,初恋的哥回答问好后准备走过去,但路太窄,小瑜与他同时让路,给果同让一边,两人尴尬地停住,笑了。小瑜突然心里一动,他应该要回来的啊。一念没转完,小瑜没想到他正在他哥身后偷瞄她,打量着她,冷不防碰上她的目光后竟然有些慌乱。女人的镇静力还是强些,小瑜若无其事地瞟过他脸时已经将他的一切尽收眼中。曾经清秀的脸庞青春不再,略显虚胖油腻,俊朗的身材也不见踪影了,甚至有些臃肿。他想看小瑜又不敢,只是用余光偷偷地瞄她。
小瑜从来没有想到那张清秀的脸会与油腻联系在一起,那双清明含情的大眼睛会作了小偷,她真正透骨地后悔当年的痴情了。小瑜和初恋是实打实地青梅竹马,从小屁孩时的扮家家,至小学被同学戏称为“夫妻",同桌了五年。后来初中三年的同桌,不仅同学们戏称他们为"夫妻“,连他们自己也这么认为了,风雨无阻地同去同来三年。
后来小瑜上高中了,初恋则因为要替哥哥带小孩而辍学了。但在此后的每个星期六的下午,村头路口总有一个等待的身影,醉了晚霞中的夕阳,乱了一颗少女的心。乱了心的小瑜,在看到母亲因为高考前的六十元资料费而一筹莫展时绝然地从学校背回了行李。那个时候全国还兴着商品粮户口,一般跳出农门的人是没道理重返农村的,小瑜唯恐无形的地位比较会扼杀这段恋情,宁可每天愧疚地面对母亲的叹息也不积极提出返校。那时的小瑜万万没想到现实会狠狠地打她的脸的,那时的小瑜心中早勾勒出了幸福的模样:教室内,小瑜在黑板上耕耘播种着知识;窗外,初恋轻扶一尾犁,牛鞭轻响,犁儿就犁开了如花的生活……
火光,记忆中的火光又燃烧起来。五大本厚厚的日记,在一个无星月的夜晚,在这条绕着墓地,也绕着村庄的小河岸边,燃烧成了剌眼的光,照亮了半河河水。火光烧了多少誓言和憧憬?火光焚了多少人约黄昏后?初恋最终选择了一户大姓家族的闺女,理由是他家单姓,他父母让他靠着那家可以不被人欺负。小瑜的害怕跳出农门后身份被拉开距离的想法,在火光中烧成了讽刺的冷笑,而在心中勾勒出的幸福生活,被火光烧成了灰烬。
火光灭尽,小瑜成了村里第一个闪婚的人。而初恋,顺了父母的意靠上了一棵大树。初恋的最终决择,让小瑜常常有扇自己耳光的冲动,以至后来再一次面对登上讲台的机会时,小瑜想都没想就放弃了。她想让初恋看到他热心追逐的某些东西,小瑜是多么地不屑,只是负了母亲的眼泪和叹息。
自信和傲气早上在镜子前小瑜已妥妥收拾过了,面对初恋的卑琐,她一时顽心兴起,找个稍微居高的地方装着看全景,实则细细地打量他。初恋的余光又碰上了小瑜,又飞快侷促地转移了。没见他老婆,小瑜安然地享受着调侃着初恋的慌张,直到堂妹来叫她回家吃饭,她和堂妹一起走回去了。
回去的路依然是沿着这条盛满小瑜初恋时光的小河,河岸边水草依旧青葱,而当年的人儿却都已经风霜尽染,各奔西东。小瑜想来一番物是人非的感叹的,却发觉她那段青涩单纯长达十六年的初恋,仿佛一段蒙了灰的别人的故事,岁月迁移,平凡得竟然在她心里泛不起半丝涟漪了!
身后的墓地上纸烟还在袅袅,只是越来越远了。曾经的初恋,还有泰山一样沉重的母爱,也一步一步在小瑜身后慢慢远去,如烟,如雾。逝者已矣,放下昨天,明天的圆满应该是母亲的期望,也是小瑜对生活的责任。想到这里,小瑜心里忽然一阵轻松,觉得似乎没有什么放不下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