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柴人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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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开始这里叫“起飞之家”,后来随着大孩子越来越大,懂的东西越来越多,说这名字像飞机场一样。再后来小孩子们戏称这里是火柴人之家,因为教练天天挂在嘴边的“燃烧脂肪”“燃烧体力”“今天努努力燃烧一下”,让他们觉得自己就像一根要一直燃烧的火柴一样。冯教练说火柴好啊,火柴轻便,火柴光亮,这些大的小的孩子的未来也像火柴一样一擦就亮就好了。

冯峰一大早一进门就听见一群小孩叽叽喳喳地跑来跑去跟他报告小英怎么怎么样。小英在这里还算小孩子,个头还没到他胸口,瘦瘦小小的被围在中间。冯峰的口头禅是“哎呦我天”,他一边“哎呦我天”一边拨开小孩,把小英揽到自己身边。

练体育的孩子气性大,冯峰最提防他们互相欺负。冯峰连声问怎么啦怎么啦,一群小孩围在他身边七嘴八舌地说教练你丢的火柴盒找着了,你看小英,冯峰低头一看,小英无辜地眨巴着一双眼睛瞅着他,手里攥着一个捏扁的火柴盒。

冯峰松了一口气:“我还以为什么事呢——行了行了知道了,穿衣服洗漱去,今天让你们多睡了十分钟,待会路上快点给补上,等会跑的时候别说那么多话……”

小孩慢慢散开,小英嘟囔一声我去洗脸了,像只小泥鳅一样一矮身子从他手臂下钻了出去。冯峰看着这群小鸭子一样叽叽嘎嘎的小孩子头疼地活动着脖子。他昨晚上没睡好,他的行军床又坏了,钢管一弯就容易折出尖角,他一晚上都在提防哪儿冒出的尖角给他开膛破肚。好在他福大命大,赶在四点十分之前起了床,拿胶带缠了几下,感觉这床没救了之后匆匆出门来喊孩子们起床。他睡的小屋子与孩子们睡的大屋子只间隔一个院子,他睡外侧,又方便关大门,又给孩子们当个守卫。四点半左右所有小孩都洗漱好了,还没开始长个头的小孩站一排,已经开始长肌肉的大孩站一排,冯峰声音高亢,一声令下,胳膊抡圆了一挥,一大波孩子跟着他跑起来。

冯峰身体不行,只跟他们跑两公里,两公里后到了小学校,冯峰的车停在这儿。单单这个小学校也是全靠公益机构出资建起来的,前些年勉勉强强,近几年好起来了,铺了橡胶操场,铺了草坪,操场边安了大灯。

冯峰钻到车里吆喝着孩子们先站队,年纪大一点的孩子跑十四公里,小一点的跑十二公里,孩子们都穿着带反光条的小马甲。此时天还没亮,前几天下的雪,冷气还没散,冯峰开着车慢慢跟着。雪气无孔不入,从衣领渗进衣服里,再缓缓漫到衣袖。北方的冬天冷得要命,但冬天却是出成绩的好机会。

冯峰自己是退役运动员,年轻的时候练中长跑,后来因为伤病退役。退役后回老家当了几年体育老师,当体育老师的时候受几个远亲委托带孩子练体育,效果还不错,亲戚家一个叫胜男的女孩通过体育特招考进了一所省外的一本大学。这给了他灵感,久而久之他开始专门带中长跑,市区里没几个孩子愿意练,于是他进了山。

中长跑练起来苦,训练周期长,出成绩难,但好处是不太看天赋,只要肯吃苦,天天练,达到多高水平谈不上,走体育特招生的路子考上大学还是可以的。冯峰自己就是山区走出来的,他知道山区孩子考大学多不容易——山区缺资料,缺英语教育,有些地方连课本都缺,一年考出去的学生没几个,尤其是留守儿童。

最开始他只在学校里选愿意跟着他练的孩子,有时候训练晚了就顺路招呼孩子去他家吃饭。他住自己租的一大套自建房,地方大,有的小孩运动了一天,吃过饭犯困便就地一躺。时间一长,小孩从两个变成四个,变成八个,变成十几个,在他家地板上横横竖竖躺成一堆。他便又买了几个小床,时间长了,他索性把这些没人管的孩子、家里养不起的孩子都喊到自己家里。他搬到做仓库的小房子,大房子里放上小床、吃饭的桌子、训练用的器械等等。平时在大路和学校操场上练跑步,在家里练力量,在家里吃饭,还有拉伸、热身、柔韧性、增肌等等等等项目。他根据自己以前在省队和国家队的经验制定了详细的训练计划。起飞之家就这么成立起来了。

冯峰三令五申中长跑这个项目很苦,不比学文化轻松。于是有孩子问那为啥要练呢?冯峰板起脸来,拍拍大腿,腿有吧?身体有吧?意志力,意志力不一定有,得分人,得磨炼。靠不了好的教育资源和环境,能靠腿和意志力考大学,能靠吃苦和磨炼考大学,那么这时候大家的起跑线都是相同的了。

当然,冯峰推心置腹地对孩子们说,最好的还是你们要爱上跑步,喜欢跑步,把跑步当成理想。

被送来的基本都是七八岁的小孩,孩子们亮晶晶的眼睛里只能盛得下“今天吃什么”和“什么时候出去玩”,他们几乎都没跟自己的爸妈一起生活过,成年人出门打工,孩子就留在家里由老人看管,孩子长大后再出门打工,这是一个恶性循环。

最开始这里叫“起飞之家”,后来随着大孩子越来越大,懂的东西越来越多,说这名字像飞机场一样。再后来小孩子们戏称这里是火柴人之家,因为教练天天挂在嘴边的“燃烧脂肪”“燃烧体力”“今天努努力燃烧一下”,让他们觉得自己就像一根火柴一样。冯峰嘿嘿笑,说这名字寓意好啊,你们的学业就像火柴一样一擦就亮了。小孩们叽叽喳喳地让教练帮忙擦一下,冯峰大手一挥,声音提高八度:“走,燃烧去,小操场集合,今天跑——15个八百米——”

前段时间冯峰的秒表坏了,光显示数字不发光。白天还好,他迎着太阳光也能看清,但晚上的时候操场的灯光比较散,他眼神不如年轻时,秒表拿得老远,依稀看到数字是“38”,他大声报了时间之后,下一声报“32”,跑在前面的大孩子们笑话教练的表倒着走了,冯峰笑骂快点跑。冯峰一般出门一切从简,怀里只揣一个秒表一个手机。冬训时的能力训练一般要持续好久,十五个八百米跑下来,加上休息和拉伸的时间,能从天亮跑到天黑。他借手机的光也不是不行,但他每隔几秒钟就要看看秒表,手机要开着数据流量谨防有人找,手机电池老化,一旦要打开手机借光,手机电量也撑不了这么久。这么提心吊胆地将就了几天后,冯峰想到了随身带一盒火柴。

火柴便宜,几块钱能买一大包,他还能顺势取暖。不过他这么试了几天后还是觉得不太行,他一天晚上要划无数根火柴,因为孩子们跑过来时带起的风总会把火吹灭。麻烦不说,小孩子们鬼精鬼精的,一看到火被吹灭便煞有介事地大声许愿,内容不外乎明天想多睡十分钟之类。冯峰被气得想笑,长此以往他还是放弃了火柴,托人带了个充电宝随身揣着,在网上买了新秒表。没用完的火柴就随手扔在办公桌里,自建房这儿不停电,因此火柴没了其他用途,堆在那儿丢了也没人在意。要不是孩子们提醒,加上小英手里确实攥着半盒没用完的火柴,冯峰都没注意到火柴丢了。

虽然现在的小孩都没兴趣玩火了,但冯峰还是反应过来防火教育还是得有的。训练结束后他叫小英把火柴拿给他。小英虽然年纪不大,按岁数可以编入小孩队伍,但她身上有一股歇斯底里的韧劲,好像跑起步来就能豁出去一样,身材匀称,腿长,也有点天赋,因此冯峰总叫她跟着大孩跑。今天小英跟着比她高几个头的哥哥姐姐们跑了十五个八百米,浑身是汗,把火柴盒交给他的时候火柴盒皱皱巴巴又湿漉漉的。

冯峰摸摸她乱七八糟的头发:“累不累,今天?”

小英摇摇头。

“不累就对了,”冯峰一边翻箱倒柜给她找运动饮料一边做他的老生常谈,“冬训是最出成绩的时候,冬天结束了就让你去跑马拉松,好歹能拿个二级,不,能拿一级运动员证,有没有信心?”

冯峰做教练的,嗓门大,调门高,一喊起来很振奋人心。小英大声地用力地嗯了一声,随后瞄了火柴盒一眼,转身一溜烟跑掉。

冯峰嘟囔“这孩子”。

火柴盒失踪事件本已经告一段落,冯峰几乎已经忘了这件事,然而几天后做饭的大姨又跟他提起来小英饭盒里放了一盒火柴。冯峰最开始没在意,他以为这还是前几天的事,后来多问了一句,才知道这次是一盒新火柴,盒子还板板正正的,大姨收拾饭盒的时候吓了一跳。

大姨是义工,除过做饭外平时只帮着整理整理饭盒,饭盒都是孩子们吃过饭后自己洗干净摞在一起的。小英大概就是那时候把火柴丢在饭盒里的,小孩子忘性大,估计什么事一打岔她就把火柴的事忘了。这拿一次火柴可以说孩子贪玩,拿两次就有点问题了。冯峰特意在训练前揪出小英,俩人一高一矮站在队伍外,冯峰问小英你是不是又偷拿我火柴了。

小英刚刚热身完,从头顶往上冒热气儿。刚刚不知在哪摔了一下,脸蛋上一片泥。冯峰看着好气又好笑,他伸手擦了擦小孩的脸:“不是不让你玩,你们不是有玩具吗?小孩玩火尿炕,下次不许了。”

队伍里有大孩在喊小英,小英远远地哎了一声再次溜之大吉。

这一天小英状态欠佳,跟到第十四个八百米时有点跑不动了,冲过重点线后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有大孩来拉她,她摆摆手,被半拖半推到垃圾桶旁边,肚子一收一放,哇地吐了一口。

做运动员的冬天室外训练肚子不舒服是常事。能力训练要连着跑十五个八百米,每一组中间歇近三分钟,像小英这样的孩子,每一组八百米能控制在三分三十几秒就已经很不错了。小英吐过之后精神好多了,陪着她的大孩子关心了几句问她还能不能跑,她立即跳起来要跟人家一较高下。

冯峰笑眯眯地看着她。小英就是这样的,她虽然看着快到极限了,腿微微发抖,脸蛋通红,耳垂冻得肿出老大一块,但越是这样她越是会咬紧牙关,虽然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但一步也不少跑。冯峰看着时间差不多了吆喝孩子们上道。

“最后一圈了——别留力气——都冲起来——”

第一个跑过来的男孩子个子比冯峰还高了,跑过来的时候还抽空跟他做了个鬼脸。运动鞋带起的雪水精准地扬到冯峰裤子上,冯峰笑骂着退了几步。这一批大孩子里有几个练得不错的,孩子们跑进黑夜里不见人影,这操场的灯光实在太散了。但冯峰闭着眼睛都能想象到他们跑的时候是什么姿势什么表情,他在心里盘算着今年又能考进几个一本。

要说这些孩子有练中长跑的天赋吗?冯峰都说有。有骨头有肉,敢打敢拼,这就是天赋。

能力训练是一周一次,最后一个八百米热血得很,小小的小英都跑了三分二十,跑完后腿一弯躺在操场上起不来了。冯峰像拔稻草人一样托着她的胳膊把她拎起来走路,回去后孩子们的体力也恢复得差不多了,做一点力量训练,洗漱睡觉。

冯峰已经躺在行军床上了,忽然想起什么又坐起来,翻箱倒柜,把他用完的没用完的火柴都翻了出来,他估算了一下前段时间用火柴的量,在脑袋里做了几个简单的加减法——如果不是算了这么一下,他还不知道自己丢了这么多火柴。

一个火柴盒里有四五十根火柴,他毛病大,有时候走得急就拿一盒新的,用过的半盒火柴随手乱丢,找不见就找不见了——现在看来是被小孩子拿走玩了,几个半盒,算了算也得有五六十根。好在他把小英的那盒新火柴缴了。小孩们都已经入睡,冯峰盘算着明天问问小英她把这么多火柴藏哪儿了。

说起小英也可怜,她还不仅是留守儿童,她是“流浪儿童”。小英的爸妈都出门打工了,带着她弟弟,她家里有一个大姐一个二姐,大姐嫁给了外村人,二姐前些年跑去县城打工了,家里留下一个小英和爷爷奶奶。小英被送来的这一年爷爷去世了,奶奶得了阿兹海默症被小英父母接走,她爸妈先是看她已经有了基本的自理能力,老家又有自建房,就放心留她自己在老家待一段时间。然而小英干活再利索也是孩子,自己给自己做饭总是烧糊,出门捡麦穗喂鸡,天晚了迷了路,蜷缩在别人家的麦子堆里过了两天,饿得直啃生麦穗。同村人看她可怜要把她送去福利院,也有人让她去城里找爸妈的,然而小英倔强固执得像头小牛,她坚持一个人生活哪儿也不去,学也不上了,小小一个人挂上犁头,趟进田里就要自己耕地。

由于从小营养不良,小英长得瘦瘦小小的,但一点不怯懦,越发长出一股不服输的狠劲儿。经人介绍小英辗转来到了冯峰这里,第一天小孩就硬跑了近十公里。一趟跑下来小英累得眼都直了,冯峰问她能不能坚持,她说能。自此小英无论练什么都是最狠的一个——学文化课也是最狠的一个,比方说算不出的乘法,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加起来也要算出结果。小英说自己要考大学,来的时候八岁,现在十岁,每一年都说着我要考大学。

冯峰喜欢这孩子——练体育嘛,就要有一股狠劲,有不要命的劲,有野心,才能出成绩。

第二天冯峰再次把小英拎到一边。这次是在院子里,小孩们听到冯教练的声音便都围了过来。冯峰问小英拿那么多火柴做什么,有小孩立即大声说“小英也要做教练”被小英一眼瞪回去了。小英支支吾吾的,眼睛总往旁边的大孩那里飘。几个大孩子围住冯峰说小孩玩就玩呗,总不能几根火柴把屋子烧了,有大孩说教练能不能给我按按腿,肌肉老痛。冯峰被一群胡闹的孩子推搡着,小英的事就这样再一次被岔过去了。冯峰就是这样做这个大家庭的家长的,他像个多孩子的单亲爸爸,不同的是“孩子”多到几十个。

后来还是小英自己来找冯峰承认的。小英说教练我跟你说实话你可千万别骂我,此时冯峰心里的保险丝差点烧了,随后小英才坦白说拿火柴是因为她想要自己训练时用的。

小英从小就睡眠少,刚来的时候一天只睡四个多小时,睡醒了就瞪着眼睛一声不吭地躺着。后来训练量上来了一天能睡七个多小时,但睡四个小时也是可以的。小孩子到底是小孩子,随随便便休息一下就充满了力量。于是非常上进的小英同学想:可以利用多余的睡觉时间来训练呀。

于是她开始晚上自己练,提前悄悄拿教练的秒表和火柴,晚上睡两个小时精神了,起来绕着院子一圈一圈地跑。冯峰曾测过院子一圈是二百三十米左右,于是小英铆足了劲拿二百三当二百,跑四圈权当八百米,跑一组停下来歇一歇看看秒表。晚上这里没灯,手电筒由煮饭大姨拿着,她就划一根火柴看看时间。休息时间三分钟,她看着火柴燃尽,然后提起一口气来接着跑。

这么练两三组,身体开始疲乏了,停下来休息时困意也上来了,她再悄悄溜回去睡觉,神不知鬼不觉地把秒表放回活动室桌子上,自己把火柴藏起来。只不过小英记性不大好,老是忘记把火柴藏到哪里了,以至于被发现是迟早的事。

冯峰白天里给他们安排的任务并不轻松,对小英这样急着跟大孩上强度的小孩来说甚至很繁重,因此这样白天练晚上也练的日子坚持几天她便坚持不下去了,白天身体昏昏沉沉,晚上也草木皆兵地跑不好。这样的自我训练也只持续了一个多星期,后来小英的火柴也闲置了。一觉从夜晚睡到白天,小英又恢复了生龙活虎。

听完前因后果后冯峰感叹自己可能又要带出一个国际健将来了。他拍拍小英的头夸她刻苦,也劝她别太累了,时间还长,她考大学还远着,上强度也早着呢。冯峰拍胸脯承诺只要小英愿意跑,他一定全力带她,以后自掏腰包带她去跑马拉松都不是问题。现在这里的好多个学生都是马拉松的种子选手。小英连声答应。

“那你这晚上训练的这几天用了多少火柴呢?”冯峰随口一问。

小英支支吾吾:“用了……一盒……两盒……”

冯峰睁大眼睛。

“……我也不知道!教练我先走了!”小英再一次溜之大吉。

冯峰带几个该考大学的大孩们去省里的时候说起这事,冯峰感叹小英鬼得很,几个大孩子互相对视了几眼,笑着说那说不定人家小孩用火柴用得费呢。冯峰长出一口气,用力向后靠,靠得破烂大巴车的座椅吱哇乱响,冯峰说小孩小孩,小孩长得像春天的草一样快,今年是你们几个,明年是栓子他们几个,再后年就只有苏苏一个,明年带上苏苏一起来看,后年就不单独带她来了,一年又一年,一个一个的把你们都送进大学。

冯峰每一年都会带即将毕业的孩子去省里看省体育大学。当然以现在大多数孩子的成绩来说进体育大学还是太勉强了,更何况能真正走职业的学生少之又少。但这是体育生的最高学府,他总得带孩子们见识一下。考上好大学,就有机会去找好工作,甚至能被选进省队,选进国家队,为国争光;当然也能去当兵,这一波四个孩子都想去当兵。

大成是这几个孩子里最大的,晚两年上的学,早就过了十八岁生日。大成也像小英一样刻苦,因为是最大的哥哥,总要给弟弟妹妹们做表率。大成过十八岁生日的时候冯峰特意让他休了一天假,小伙子睡得迷迷糊糊醒来时,一群弟弟妹妹围着他,端着他们跑到镇上去买的生日蛋糕。一群小孩跑到镇上买了生日蛋糕又跑回来,蛋糕已经被甩变形了,奶油糊得到处都是。

已经考上大学的从起飞之家“毕业”的孩子们基本上年纪都小,都在大学里过的成年礼,因此这是冯峰主持的第一个十八岁生日。所有孩子在院子里围着大成抢蛋糕吃,好在蛋糕足够大。冯峰自掏腰包送了大成一双新的跑鞋,品牌的,专柜的,贵的鞋子就是不一样,绿黄配色的跑鞋亮得人移不开眼。

孩子们看着跑鞋的眼神好像看着什么宝物。大成此时还在专心抹着脸上的奶油,怀里揽着几个小孩子,身上和肩膀上还挂着几个半大小孩。冯峰郑重地把跑鞋递给大成,大成一时有点不敢接,还是挂在他身上的几个小孩争先恐后地帮他接了过来。

第二天他就穿了这双跑鞋。到底是贵的鞋子,大成跑起来呼呼生风,一群小孩跟在他身后穷追猛撵。后来的后来,大成穿着这双跑鞋跑进了省马拉松的前八和半程马拉松的第五,跑过省体校的崭新操场,跑进了北京的大学。

冯峰全靠自己的网店和跟人合资的一个肉罐头厂。好在他年轻时跑的比赛多,有点家底,某个月囊中羞涩时就靠在生活上省。行军床拿胶带粘了一圈又一圈,他朋友来看他,他自嘲这是“法老风”。冯峰乐观地盘算,这一批大孩子上了大学后,小孩子还要几年才长成,这批小孩子都是从小练起来的,基本功好,意志坚定,届时他努努力让他们全都上一本,全都上好大学。练中长跑的人用来感受痛苦的神经都是钝的,他没感觉这样苦,一年又一年,反而觉得未来充满希望。

冯峰照例每个月初跟着村里人出门采购食材,孩子们有大成带着。运动员要吃蛋白质,吃优质蛋白,要补充维生素。这一天在路上耽搁了一会儿,回到家已经天黑了。冯峰嘴里叼着手电筒推着大铁门,心里想着这群傻孩子怎么天黑不知道锁大门的。孩子们一部分在练力量一部分在写学校的作业,冯峰跟厨房交代了食材怎么处理后,走出厨房。

还没走几步,训练室的灯啪地一声灭了。

冯峰嘟囔是不是跳闸了,手刚摸到墙上,便被几个小孩凉凉的小手拽了下来。冯峰不明所以,被几个孩子推搡着摸黑到了院子里,冯峰手忙脚乱地说等我去拿手电,然而前后左右都是小孩。他正絮叨着,忽然一声细细的“刺啦”,一个大孩子划亮了一根火柴。

紧接着大成划亮了第二根火柴,大成还牵着小英,小英伸手也要去拿火柴,大成跟她咬了一阵耳朵,小英不服气地撇嘴转头。

然后是第三个大孩子划亮了火柴。有序的划火柴到此结束,然后就是乱七八糟的窸窸窣窣的划火柴的声音,有的划了四五次没划对地方,有的动作太大,把身边小孩的头发烫得“滋啦”一声,有的火已经烧到手指上了,慌慌忙忙地把旧火柴扔掉到处找新的。吵吵嚷嚷地不知道划亮了多少根火柴,吵得冯峰一阵苦笑,随后大成吆喝了一声,他数了数说差不多了,这时候火柴和火光多得能照亮所有人的脸。

大成手臂一挥:“大家都有——给咱爸说——”

乱哄哄的各种声音,尖的低沉的银铃一样清脆的声音掺和在一起——

“生!日!快!乐!”

这时候大家配合得非常好,虽然是几毛钱一根的劣质火柴,但此时六十根火柴一根都没灭。六十簇火光摇曳着,冯峰感觉脸庞甚至全身火焰炙烤般滚烫。

今晚的风也很给面子,平平静静的,没有擅自帮他许愿。

冯峰不怎么过生日,他的生日在冬天,冬天总是天冷风大,上一次过生日是在很多年前,那时候他收养的孩子还少,只有十几个,本想借自己过生日为由头给孩子们做顿好吃的,然而那前一天下了雪,路滑得要命,他从三轮车上摔下来一下子闪了腰,自此腰伤一直没好。他不好意思地承认在内心深处是惧怕年龄的,惧怕衰老和身体的某些部分慢慢地失去掌控。但他还期望孩子们快快长大。慢慢地孩子多起来,他的训练计划也越来越详细,每天都执行,渐渐地也不再过生日了。

他得感谢他带出的第一个学生,那个学生现在已经考公务员了。他不算特别专业的教练,训练内容虽说跟着网络上与时俱进,但毕竟没经过专业推敲,这些年来无非摸着石头过河,直到近几年才慢慢把训练计划修改完善。他带出了六十五个大学生,二十三个运动员,十二个国家运动健将。这一年他刚好六十岁。

仍然是清风不解人意,一阵风过来卷灭了四五只火苗。孩子们嗷嗷喊着叫他快许愿,他许了愿,闭上眼鼓起腮帮子胡乱向两边吹。

七嘴八舌地,“老爸你烧着我刘海了!”“爸你口水溅我脸上了!”“爸我这个还没灭呢!“还剩几个?……”

把六十根火柴吹灭耗费了冯峰好大的力气。尤其吹到后面有小屁孩拿着没用上的火柴又点燃一遍举到他面前叫他吹。冯峰笑骂这是要过到一百大寿去,其中小英自己贡献了十几根。最开始小英拿火柴真的是为了自己训练用的,后来被几个大孩子发现,大孩子怂恿小英说你再去拿几根过来,教练过生日的时候给他点上,还没见过谁过生日真点上足够的蜡烛呢。

拿几根呢?小英思索。

到时候点六十根吧,大孩子凑在一起想点子,让咱爸的六十大寿热热闹闹的。

小妹放心吧,大成带头对小英拍胸脯,要是暴露了有大哥帮你说话。

小英翻翻白眼。小英平时训练的时候总自不量力地追着大成跑。大成哪是她能跟得上的,有时候大成有意要逗她,跑着跑着速度慢下来,小英看见大成只离自己几步远便铆足了劲去追,大成偏不让她追上。小英每次都气喘吁吁,痛定思痛,她觉得一定是大成穿了老爸给的超级跑鞋的原因。

藏火柴可以,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小英眼珠子骨碌一转。

什么条件?大成问。

你的鞋叫我穿一天。

随后小英在某一个清晨鬼鬼祟祟地爬起来钻进男生宿舍,再趿拉着大运动鞋噼里啪啦地跑出去。难得的休息日,在清晨还没散去的薄雾里,小小的小英穿着大几倍的运动鞋跑来跑去。为了迎合小姑娘的脚码,鞋带勒得紧紧的。大成睡眼惺忪地在她后边操心说别摔了,小英赶忙扑上去捂他的嘴警告他别把人吵醒。大成揉着眼睛看,只看得到一双黄绿运动鞋载着小个子短辫子的小姑娘融入清晨的薄雾里和跑道上。大成又竖起耳朵听,再有十几分钟,提醒冯爹带早训的闹钟就该响起来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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