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没有名字,原来有,但是我忘了,因为自他们把我扔掉的那天起,那个名字再也没人叫过。捡烟头的小鬼叫我捡瓶子的,拉三轮的老头叫我没娘养的。但是傻子不一样,她既不叫我捡瓶子的,也不叫我没娘养的,她叫我瓶子。她和他们有什么区别呢?我盯着手中扎得歪歪扭扭的麻花辫,有些生气,于是故意扯了她一下。傻子叫了一声,想要乱动,被我拽着头发按住。
第一次遇见傻子的时候,我远远看着就知道她是个傻子。那时,鬼知道是几月了,天气很热,我翻遍了三条街的垃圾桶也才捡到六个瓶子。傻子就坐在垃圾桶旁边的台阶上,头发乱蓬蓬的,穿着早春才穿的长袖长裤,一个劲地盯着我傻笑。
“瓶子!瓶子!”她指着我手里的瓶子,“咯咯咯”地笑。
一个傻子也敢嘲笑我?我用脚推了她一下,语气不耐:“滚开,别碍事。”
我翻找起垃圾桶,傻子就站在旁边,一直嘟囔着“瓶子,瓶子……”。谁知道傻子疯起来会怎样,我不理她,捡了瓶子就走。
“瓶子……”身后传来拖沓的脚步声。
我拖着瓶子转身,怒目:“去,别跟着我!”
傻子停下了,留在原地傻笑。我于是接着走,但很快,身后又响起了拖沓的脚步声。再次转身的时候,我对着她高举起瓶子,做出了威吓的表情,像驱赶一条贪婪的哈巴狗一样。
傻子却站在那里,指着我的瓶子,露出兴奋的表情:“瓶子!”
那一刻,我突然产生了一个绝妙的想法,我想把手中的瓶子狠狠扔出去,看看她会不会像条狗一样帮我捡回来。
但我犹豫再三,到底没扔出去。我怕她是在装傻,捡了我的瓶子就跑。于是我只是高举着瓶子,不抱希望地装腔作势:“滚!”
傻子果然没滚,还是我行我素。我不管她了,左右她进不来我家的门。
回到家,我还没放下瓶子就先给门上了锁。怕傻子捶门,又搬来东西抵住。
屋里没通电,太阳一落山就漆黑一片。这个时候我不会再出门。我躺在地铺上,像往常一样准备睡觉。
可那天晚上,我没有睡着。我听见外边的狗嚎声,听见拉三轮老头家女人的尖叫与哭声,我听见很多声音,独独没有傻子的。怀着某种奇怪的心情,我爬起来,把堆在门口的杂物移到一边,将门扇轻轻开了一条缝。
透过门缝,我看见傻子缩在我家门口,头埋在膝盖里,一动也不动。
我把门全开了,低眼看她,伸手拽她乱蓬蓬的小辫子。
“喂,傻子!”
她没动,我于是拽得更用力了些。傻子这才缓缓抬起了脸——真脏,迷迷瞪瞪地看向我。
“瓶子!”她突然雀跃起来,趁我没防备,一指头戳到我脸上,傻呵呵的。
我嫌恶地捏住她的手,感觉很恶心。
2、
傻子太脏了,从她身上穿的衣服来看,距上一次有人养她至少已经是好几个月之前。我把她乱七八糟的辫子解开,拿起布沾湿了给她擦脸。傻子穿着我的衣服,安安静静地坐在马扎上,还算乖巧,像是习惯了有人为她做这些事。
为什么要养一个傻子?
我一开始想,养傻子就像养一条狗,她离不开我。只要在我身边一天,她就得靠我活着。从没有人靠我活着,拉三轮那老头,全家都靠他,虽然他在外面很窝囊,回了家照样横。现在我有了傻子,我也能横了。每天早上我出门捡瓶子,傻子就捏着馕,坐在马扎上安静地目送我锁门离开。到了傍晚,我带着瓶瓶罐罐回家,还没等我走近,傻子就在屋里“砰砰砰”砸起了门,傻叫:“瓶子!瓶子!”
我一边开门上的锁,一边隔着门吼她:“傻叫什么!”
傻子人傻,吃得也少。我放下手上的东西,弯腰捡起掉地上的半张馕,回头骂傻子:“细狗!”
这会儿,傻子的粘人劲已经过去,正坐在一边堆我带回来的瓶子,一边堆一边在嘴里念念有词。我不在家的时候,她就是这么自娱自乐的。
第二天出门,我还是给她准备了一整张馕。我真怕她傻得饿死了。
当我拖着瓶子路过蛋糕店,不知道为什么,我第一次停下来。我看见两个十七八岁的女孩拎着一个精致的包装袋,有说有笑地往外走。陌生的香气钻入我的鼻尖,让我咽了一口唾沫。我摸了摸裤兜,把卖瓶子换的两块钱掏出来,心想:也许傻子不喜欢吃馕呢?
当我拎着店里最便宜的纸杯蛋糕走出蛋糕店时,我觉得自己才是那个傻子。但想到傻子开心的表情,我不禁加快了回家的脚步。
傻子照旧在捶门。“急什么!”我把蛋糕背在身后,用另一只手抵着身子开门锁。
“瓶子!瓶子!”门打开了,傻子的目光在我身上呆呆地转了一圈,像是在奇怪我今天怎么空着手回来。
我故意不解释,把纸杯蛋糕拿出来塞到她手里。傻子握住蛋糕,看一眼堆满瓶子的墙角,嘟囔道:“瓶子?”。我猜她想把蛋糕一起堆上去,感觉有些好笑,正想说些什么,傻子突然一把将蛋糕塞进了我的嘴里。“咳咳咳……傻子!”我气得跳脚,拧住傻子的胳膊,她却笑得很开心。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奶油的味道。
3、
养了傻子以后,我发现时间的流速不是那么规律了。当我出门时,我觉得这一天好长好长。当我回家后,又觉得一眨眼天就亮了。在早些时候,我认为傻子就是傻子,但我最近发现,傻子也有聪明的时候。
比如说,她记得我的脚步声,只会在我靠近时捶门。
比如说,她会把没吃完的馕藏起来,直到烂了才被我发现。
比如说,她反反复复只会说“瓶子”,而不是什么“袋子”、“轮子”。我不相信她不会,但这确实取悦了我,让我觉得她从来就只和我生活在一起。
但最近,我却莫名有些忧虑,一直呆在家里,她会不会觉得闷呢?
于是我教会了她开门、锁门。叮嘱她无聊的时候就打开门看看,有人靠近时就躲回屋子里,把门拴起来。傻子学得很快,她很擅长这种重复性的工作。于是除了堆瓶子,她的娱乐方式又多了一种——开门、锁门。这和我一开始想的不一样,但也更令我安心。我给了她自由,而她并没有选择离开。
但是,这一天,傻子丢了。
当我拖着瓶子,想要宣布今天是个大丰收日时,我看见的是一扇大开的门,空荡荡的屋子,和扔在地上的馕。我的屋子很小,没有可以藏身的地方。我的第一反应是傻子被人拐走了。那一刻,自责涌上心头,我没有管掉在地上瓶子,甚至没想到先将门锁起来,就转身跑上了街。
在寻找傻子的时候,我突然后悔,为什么不给她起一个名字。这样我好歹能在她消失后大声呼唤她,而不是这么沉默地、焦躁地寻找着。
我不知道她会去哪里,只能盲目地在街头巷尾转悠着,看遍每一个有垃圾桶的角落——也许她也是去捡瓶子了呢?我甚至来到我们初遇的地方,但是她不在那儿。我壮着胆子一直找到太阳落山,找到外面的野狗嚎叫起来,找到三轮车老头家的女人又细细地哭起来,仍然一无所获。
然后我就回家了。
远远的我看见,一个黑糊糊的影子蜷缩在我的屋门前。我下意识屏住呼吸,轻轻地走过去,
也许是条哈巴狗呢?
我站在门前,同时也终于看清了,那是一个女孩,扎着整齐的麻花辫的脑袋埋在膝盖里,似乎是睡着了。
我恶从心起,狠狠拽住她的小辫子,却在抓上去的一瞬间放松了力气。
“喂,傻子!”
她没动,我于是又使了些劲。傻子这才缓缓抬起了脸,睡眼惺忪地看向我。
然后,她脸上绽开笑容,一个瓶子从她膝弯里掉出来。
她边笑边用手指戳住我的脸,叫道:“瓶子!”
我不客气地捏住她的手,还嘴道:“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