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的命题向来宏大,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地在生死的漩涡中趟过。死亡到来时,两行清泪,一声概叹,此外,还剩下些什么呢?
这座小城的1月,天气到底是过于寒冷了些。不刮风的日子,鼻头和脸颊也要冻得红红的,刮风的日子更是迫使人将自己裹成一个大粽子,无事也不愿迈出宿舍门了。寒假在即,横亘在寒假前的考试磨练着人的毅力和耐心。当“放假”成为同学们谈论的热题之时,“死亡”一脚踹了进来……
一个夜晚,和之前的无数个夜晚并没有什么不同。邻床的室友一如往常侧卧着玩手机,突然地冒出一句:“欸!看见消息说昨晚有人跳湖了!!”我只当是玩笑,附和了一句“都这么晚了,不要吓唬我。”“跳湖”一词在大家日常的玩笑话中出现的频率并不低。只是因为学校临近一汪湖水,于是常有了诸多戏谑,“食堂里我们吃的鱼不会是从湖里捞起来的吧?” “有没有人跳湖里游泳的呀” “再放我鸽子把你扔湖里喂鱼!”L嘀咕了一两句,而后无话。
晚11:30,同社团一位久不联系的同学,发来一条求证的信息“听说你们学院有位同学跳湖死了,是真的吗?”,突然收到这样的信息,心里莫名一阵反感,一个男生也这么捕风捉影。出于礼貌,我回复过去,“不知道,我没听说到这样的消息。”对方没了声响。
次日午休过后,出了宿舍楼,看见楼下停了一辆面包车,出来一群中年男人,十来个的样子,大部分着黑色或暗色大衣,其中一两个人身着蓝色警服。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便衣了吧。正是大家赶往教学楼上午后的第一节课的时候,宿舍楼里涌出一批批青年学生。大家都在路过这群警察时,投以好奇的眼光。
“怎么了?好像是警察呢。”
“不知道哇。发生什么事了?”
谈话也仅止于此。
这群男子相互交谈着,似乎在等人流少了些之后才打算上楼去。我心中疑惑,想起昨夜的传闻,难道是真的?外面的寒风正紧,我禁不住打了个寒颤,将头往衣领里缩了缩。路过面包车时,听见中年男子在交谈“难怪这么多人,正赶上上课的点了”,他们的神情并不似他们集体站在一块烘托出来的气氛那般严肃。
当日晚上,回到宿舍,室友L拉住我悄声说:“你知道跳湖死掉的是谁吗?”
我一脸诧异,一直觉得这不过是个传闻,猛地想起白日里见到的警察,飘忽着的流言似乎一下子就要落地成真了。这么说不仅仅是跳了湖,而是已经有人死掉了?
“是H!”L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我才刚从她的嘴里知道了某个人的死讯,而紧接着的这句话,让我震撼于死去的这个人。竟是……同专业的H同学……
我们两个互相看了很久,一脸的不相信。
“听说是在晚上跳的湖,第二天早上被发现的。”L讷讷地说着。
学校的这个专业开了2个班,这一届学生2个班加起来才60来人。老师基本是交错着带两个班的,连带着专业选修课的开始,2个班的同学之间基本都有过联系。同系的我们都知道H,一个漂亮又文静的女孩子。
当死讯落实,人们追问的方向便转向了“原因”,为什么她要跳湖?为什么年纪轻轻地就要选择结束生命?她遭遇了什么?
听闻消息的很多人,都在悄悄地打听原因,或许是出于人类与生俱来的好奇心。结果对于他们而言,多半成了鲁迅先生描写的那样,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更大的一股力量,在静静地设置阻止流言蜚语传播的屏障。总有人知道原因,而知道原因的那批人步调统一地将真相藏了下去。流言却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从未间断,那时女孩子们稍微挨近一些并排行走时,话题总是难免扯到H的事件上,悄悄地议论一番,又慨叹一番。有人说是宿舍室友之间爆发了矛盾,有人说是H家庭离异的影响……
几天之后,听说H的母亲来了,收拾了女儿在宿舍的遗物。还带着H的弟弟。
我只是稍试着想想H的母亲,心中便觉得无比的悲戚。她的母亲该是怎样撕心裂肺的痛啊!育儿二十载,一朝白发人送黑发人,空留念想……
大家还是如同往常一样上课,迎接期末考试,等待寒假的到来。然而,不知什么时候起,我们所处的这层楼悄悄地起了细微的变化。一到晚上,楼道间很少再有人出入。H所在的宿舍离我们的宿舍房间只隔了2间房,同宿的C曾不得不路过H生前住的宿舍到某同学那里拿文档,回来推门而入的她,连说“吓死我了,我都不太敢往那里走了”,大家的心里隐隐地笼上了一层恐惧,我们在害“怕”,说不清楚是在怕什么,怕H的鬼魂吗?可是,H分明是那样漂亮可爱的一个普通女孩子啊。
我和H的交集不多。时常在楼道间遇到了,她总是笑着喊一声我的名字以示打招呼。第一次听H的名字,觉着她的名字很有韩国人名字的风味。入学一两年间,也在为数不多的几次见面中渐渐看见H的成长,虽然多半是从最外层的着装打扮上呈现出来的。H穿衣的风格也趋于韩风。她打理了头发,剪到齐耳处,带着些卷。无疑她是美的,可贵的是她不因外表的美而张扬、放纵,她如同其她的女孩子一样,在这个本就美丽的年纪里静静地绽放着。
开学那会儿,与她在校外的一条街巷里遇到了,自然地交谈着,然后一起去买生活用品。她说她差一个热水瓶,之前的那个坏掉了。我和她一起进了一家店,她选好了一个热水瓶,问老板多少钱。老板说了价格,我们都觉着有些贵了。老板只是叨叨着夸自家的东西质量好,她没说话,默默地听着老板念叨,就开始往外掏钱了。我试着跟老板讨价还价,最终老板让了几块钱。出了门来,她夸我能说,“我不会还价,明知道被宰,也不知道怎么还价的。”笑说,我的还价是从母亲大人那里学来的,我们对看一眼,互相笑了起来。
这算是和H接触最近的一次,及至大二下学期。很偶然地发现我和H同时选了“中国现当代小说鉴赏”这门课。课程安排在晚上,多半是老师开始讲40来分钟,为大家介绍下某部小说的作者、创作背景、作品的影响,而后便是观影。熄灭了教室里的灯,投影仪的幕布上仿佛很久远的电影画面就徐徐地拉开了帷幕。我们看《骆驼祥子》、《边城》、《湘女潇潇》……老师很是可亲,带着些儒雅的风度,他上课也不点名的,只规定一学期几次不定时的签到。
一日,手机上收到H的消息,她问我今晚是否是上课,我说去呀,“期待今晚的好电影”,他发来一个龇牙咧笑的表情,说是当晚遇到了一些事要处理,不打算去上课了,要我帮忙,“如果签到的话,可不可以帮我签一下到?麻烦你了哈”。我便答应了。
再回想,记忆中便极少有关于H的影子了。是的,我们的交情算不得深厚,然而,我总为这样一个美好的女孩子在我眼前消逝而觉得悲哀。后来学校组织同学去参加了她的葬礼,去的同学自然是学生会里的学生干部,我即便是想去,也是没有途径的。对学校而言,总归不是一件光彩的事,人多嘴也杂了。
H头七过后的次日夜晚,Z(H的同班同学)说自己心情苦闷,约我出去闲谈。我们见了面,从宿舍楼踱步经过那片长长的湖边大道,H说头七那晚,他们班的同学每人买了一支百合,摆了蜡烛在湖边一角的园子里默默地哀悼,纪念H。我听了,一时无话。我想Z或许知道H的死因,然而我终究没有问出那句“为什么死?”,H已经不在了,原因又有什么重要?
同宿舍的T君是在学生会任职的,与院里的领导多有接触。一向对周边信息有着敏感捕捉热情的她,在这件事情上显得异常地平静,不参与女孩子间碎碎的议论,不发表任何观点,L曾询问她,她只推说不知道。她是知道的,她比我们其他的同学都要清楚,然而她什么也不会说,可想而知。一周之后的某晚,她在宿舍里接了一个电话,T正坐在椅子上泡脚,她将声音压得格外低,然而,宿舍里只有我一人在。她的声音也就清晰可闻了,“嗯,最近学生之间没有什么议论了”“知道的,之前也有人问,都是回答的‘不知道’。”“其他院里的,可能也是听了些不确定的话,所以跑来问……”
…………
寒假很快到来,那个寒假,原本打算留校在寒假里兼职或学习的全院同学,被要求全部离校。不知道实情的怨愤地骂一声学校的不通情达理,知晓的人反而没了言语。这个寒假似乎来得正是时候,将人从眼前怪异的氛围里解救出去。
时间是忘却的最好的药方,阴霾总是要散去的,笼罩在人心头的可怖的氛围也终究是散去了。次年的开学,随着学生们的逐渐返校,整栋楼又热闹起来了。没人再去提起年前的那桩不幸的事,仿佛它从不曾在我们的生活里现身过。同学们见了面,依旧热情地打招呼;楼道间依旧有人嬉闹、欢腾……那湖里的水,随了日升月落,涨涨落落。而同在这条舟上远渡的我们的身影,仍旧每日来来回回地打湖边大道上经过。
这汪湖,在季节里总现出它的美来,夕阳西下之时,若有晚霞,便常常成为许多过往的学生们驻足留影的天然的背景。湖水激烈涌荡之时,如同一锅煮沸了的水,振振地听得见拍岸的声响。偶尔,我会在经过之时,莫名地想起H,去追问一个永久的谜底。为什么死去呢?我禁不住猜想,那个寒冷地刮大风的夜晚,H是带着怎样的绝望在湖边徘徊的?她哭泣了吗?她怨愤了吗?她眷恋了吗?倘使,那时候有人看见了这样一个驻足静观湖面的姑娘,也肯善意地前去问候一声,结局是否会不一样?然而,H终究是纵身跃入湖中了,在一个人人都蜷缩进温暖的室内的夜晚……
人们常念叨着死,“吵死了”,“烦死了”,“爱死你了”“饿死了”“去死吧!”千奇百怪地用与“死”相关的字眼或言语表达着喜欢、愤怒、哀怨……然而,这都是“生”,无一不透露着生的力量。我总觉得死是一件需要莫大的勇气的事,人们忧戚、人们绝望、人们堕落……却总归不见得轻易地自我结束生命。
H所在的宿舍,早已只剩下一个空空的房间躯壳,与她同宿的室友不知什么时候搬离了那间房,偶然在底下的楼层打水时,撞见了从邻近的宿舍里穿着睡衣出来的H生前的室友,方才知道她已经落户此间。她是如此,剩下的同学想必亦然。
Hqq空间里最后一条动态,是她和同班同学一起去到老师家里做饭聚会的情景,拍了好些照片,同学们的笑脸、老师的笑脸、男生在厨房做菜的身影……一切到此为止。H,这个无论是在现实里还是虚拟的网络空间上都已经不会再有讯息的女孩,渐渐地沉落到记忆的底部。恰如她沉落到好友信息栏的底部一样。却还分明感受得到寒假到来时她的喜悦与期盼,看得见她赫然的最后的qq签名:
“回家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