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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时候,我们对一件事无法做出绝对理性的决定,不是无知也不是盲目,而是对现实深深的无奈和无力。
(一)
为了解决一件难题,我与X校长相约在XX小学校外的小公园面谈。
十点半我就开始等了,如今已经十一点了。正午火辣辣的太阳肆无忌惮地曝晒着它视野内的所有,当然也包括妄想藏身在小树荫下的我。
“叮铃铃……”和公园只隔着一条马路的校园里,响起一阵铃声,接着是一片混响成“嗡嗡嗡”的笑声和叫声。
是学生们的放学时间到了吧?想到……可能……我忍不住笑了,有些焦躁的情绪也因此平复了不少。
当缕空薄纱一样的浅灰色树荫,显然无力再庇护什么的时候,汗水像被太阳召唤着似的,“嗖嗖”地从我浑身的毛孔里往外冒,喉咙也愈发地干了。
我悻悻地走出公园,去寻找一片可以遮挡炎阳的荫凉。但求人办事,我害怕错过X校长姗姗来迟的身影,不敢走出太远。
一番搜寻后,我选址在两栋大楼的一个夹角处。站在这个位置,可以将小公园里的一切尽收眼底。
一踏进阴影,体感马上舒适了不少,情绪上也没有那么急躁了。我静下心来,开始打量这一块不大却还算干净的角落,我的眼睛追随这个夹角的延伸向前移动……
(二)
“啊——”我惊叫一声,跳了起来。
只见角落深处,一位从衣着和头发都不好辨识出性别的流浪人,正坐在他的破席片上,冷冷地打量着我。沧桑密布的脸上,没有被打扰到的不悦,也没有被我的过度反应惊吓出来的扭曲。
一股胆怯的寒意从脚底而生,疾速地蔓延至全身。“对不起啊!”我不自觉地喃喃着,逃也似地往阳光里走。
“别怕,闺女!”听声音,好像是位阿姨。我回头看,她还是保持着那个姿势,没有动。我因此放心了不少,脚步也停了下来。
“你别走,太阳地里热。”她用平静而和善的声音劝我,完全不像那种脑子不正常的人。
不知道缘于什么,我一直有个成见,那就是四处流浪的人多多少少都是受过什么刺激伤了大脑,或者受了什么打击,万念俱灰。他们会以一种反常的思维面对人、事、物,每每令人难以捉摸,所以我会对他们产生一种本能的恐惧。
我眯起眼睛看了看小公园那边,依旧是满园白花花的阳光,和几棵无奈而寂寥的小树,不见一个人影。
我回望流浪者,她也看了我一眼。然后,她将身体仰靠在背后一叠整整齐齐的纸皮上,表现出一副从容自得的安然。
毒辣的阳光晒着我裸露的手臂,火辣辣的疼。我不再拒绝这位阿姨的好意,虽然我们只是萍水相逢,只是街头角落里的偶遇,但我还是忍不住对她产生了几分友好和信任。
“阿姨,你就住这里吗?”我没忍住自己的好奇,试着问她。但话一出口,马上又后悔了。
“晚上不在,白天在!”出乎意料的,她没有怪我唐突,而是用淡淡的语气回复我。
“你等人啊!”她问。
我答:“是啊!”
“为学生上学的事吧?”她用一种漫不经心的口吻向我发问。
“你怎么知道?”我大吃一惊,扶了扶眼镜,我怕它掉下来。
“见得多了!”她神秘地一笑,“我在这地方已经三年了。”说着,她用脚尖”咚咚咚”地点了点眼前的地面。
这更加引起了我莫大的好奇!我忍不住将目光投向角落的更深更广处,哦!靠墙处还躺着一杆称和砣,还有两个叠放在一块的不锈钢碗和一双筷子。
我因为自己判断错误而小有惭愧。这下我可以笃定地认为,她不是流浪者,而是收破烂儿的。
(三)
这时,一阵歌声传来。我扭头望去,一队队小学生随着领队的歌喉整齐地跟唱,并顺从老师有序地引导,从校门那里鱼贯而出,走进街边的小公园——也就是我刚才站过的那个小公园——显然这是一个接送孩子的指定地点。
此时,公园旁的人行道上已挤满了家长。他们站在石栏杆外,巴巴地关注着学生队伍的走近,或不停地招手,或急切地呼唤着自家宝贝儿的名字。
“闺女,往边儿上站站!”那位阿姨温和的声调里,带着果断的味道。
我转脸看到,她一边朝我摆手,示意我靠边站,一边伸长了脖子,翘首观望街边公园里的老师和孩子们。我注意到,她那枯皱的眼皮下透射出来的光芒,不知何时变得那么温柔明亮,与我刚才初见时的眼神,判若两人。
我尽可能朝边儿上挪了挪了身躯,以便为她让出更大的观望空间。暗暗地,心里却陡然生出了纳闷儿,凭着日常中的所见所闻,脑子里一下子涌出许出奇奇怪怪的念头来。但无根无据,也只是随便猜测一下,就放弃了。
因为我还有更重要的事儿要做。我生怕X校长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久等,万一他看不到我转身回院,那我这两个小时白等了不说,那件事不就更加没有可能了吗?
一年级,二年级……学生队伍还在陆陆续续的往公园里走,那位阿姨的眼睛跟着骨碌碌地转,卖力侧着的身躯一动不动。
……
接学生的人群陆续散去,我等的人仍旧没有出现。我悠悠地叹了口气,失望、无奈的情绪如潮水般缓缓上涨,冲击着我心的堤岸。
“唉——”仿佛叹气也会传染似的,我好像也听到了那位阿姨轻轻的叹息声。
我有些讶异,下意识地扭头看了她一眼,只见她仍然在关注着小公园里的动静,只是眼神里开始流露出不安和落寞的神色。
我抱着最后的一点儿希望,将目光再次投向小公园时,那里的人影已经寥寥落落的了,几个孩子在焦急的等待着晚到的家长。
“再等等吧!或许他今天真的很忙。”我这么想着,又给他发了一条小心翼翼的短信,“X校长,我在小公园这边等你,您有空了,出来一下,耽搁您几分钟,我把有关孩子的资料交给您。”
发出这条短信之后,我生出几份安心。
反正闲着也闲着,不如和收破烂的阿姨聊聊天,以打发这等待的无聊时光。
阿姨已经靠回了她的纸箱堆,半闭着眼睛不知在思考些什么,我意外地发现她的眼皮在簌簌抖动。
“阿姨,你也在等人吗?”我小心的问。
“是呀!”她没有因为我的主动提问而关注我,只淡淡地补了一句,“等我孙子。”
你孙子?怕是和儿子媳妇儿关系不合被赶了出来,连孙子都不给探望的那种吧!我一边想当然地谴责她的儿子媳妇儿,一边向她投去悲悯的目光,自然不敢再往下问,便想转个话题。
(四)
这时电话铃声响起来,我一看是X校长,立马接通了。因为害怕电话传音不清,错过哪怕是一丁点儿重要的信息,我迅速打开了免提。
“是XX家长吧?”他问道。
“X校长,是我。”我忙不迭的回答。
“不好意思,今天放学那会儿,一个学生出了点事故。我送他来医院,只顾忙,结果把你那茬儿事给忘了……”校长客气地解释,让我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
“没事儿,你忙你的,我的事儿……”我注意到那位阿姨,正大张眼睛,专注的听我和校长交谈,我只好侧了侧身,背对着她,“……你啥时候有空了再说,不过也不会耽误你太多时间,几分钟就够了……”
“哎——”阿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起身站在我的身后,我被她突然的这声招呼吓了一跳。不禁下意识的瞪视她,你干什么呀?
“你问一下校长,那孩子叫什么名字?”她一脸着急地求我。
我不知道她的目的是什么,所以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谁知她一把抢过电话,紧着嗓叫道:“校长、校长,那孩子叫什么名字?”
“你是谁?”电话那头儿传来警惕地询问声。
“我是孩子的姨婆。”阿姨迟疑了一下,一本正经地答道。
“哦,这孩子叫XXX。”“他在哪个医院?需要输血吗?他是熊猫血,如果需要的话我能输给他……”
阿姨连珠炮似地发问,也不给校长回答的机会。我看到她在问的过程中,额头开始大粒大粒地冒汗,脸色也渐渐变白。
”大姐,你别紧张!那孩子没大事儿。刚才我在医院陪他拍过片子了,只是扭伤了脚筋而已,休息些日子就会好的。”校长安抚她的声音,从话筒里源源地传出来。
”那就好,那就好!谢谢你呀,校长。”阿姨颤着声道谢。
我看到阿姨的脸色渐渐缓和下来,身体却像虚脱了一样。她绵软无力地坐回破席片,像爬山爬累的人那样喘着气。
儿子媳妇对她都那样了,她还这么牵挂着小孙子。我有点儿感动,眼眶也开始感到微微发热,甚至不忍心从她手中要过手机。
“喂,喂。XX家长。”校长的叫声从电话里传出来。阿姨这才如梦初醒一般,赶紧将电话递回给我。
“……”
校长的话,犹如一颗定心丸,让我很踏实。就在我挂了电话,转身要走的时候,阿姨叫住了我。
“闺女,耽误你几分钟吧。”尽管我的肚子已经开始咕噜咕噜地叫了,但我不忍心拒绝这么一位可怜老人的央求。
她看我默许了,便接着说,“我心里有些事一直存着,不知道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也不知道该跟谁说去。想听听你怎么说?”
不知老人是因为抢了我的电话不知道怎么表达歉意,还是感念于我的宽容,或者仅仅因为我是别人家孩子的妈妈,可以置身于她的家事儿外,将心比心地做一个客观的测评。
总之,她是打定主意向我倾诉了。我为这样的信任感到莫名的感动。
(五)
随着日上中天,高楼投下的阴影越来越往里收了,我顺从老人的招手示意,向她跟前又凑了凑。
“闺女呀!这事儿我可没向别人说过,今天跟你说说,你可千万别跑话呀!”老人压低了嗓子说,然后紧紧地盯着我的眼睛,想要得到的一个令她踏实的承诺。
一份先入为主的怜悯,和一份沉甸甸的信任,促使我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老人收回谨慎的目光,将它们投向面前的墙壁,露出忧郁的神情。她沉默了一会儿,似在整理思路,也似乎在平复心绪。
腹中的饥饿感化成一阵闷雷,从肠胃中滚滚而过,我借着蹲姿将它们压伏下去。
“……我是山里人,就是离这里一百多地的X山,你知道那山吧?”她一边说一边观察我的反应。
我点点头。她接着往下说:
”我儿子七、八岁的时侯,他爹就不在了。那时候许多人劝我改嫁,我怕儿子受委屈,就没有答应。
母子俩相依为命,守着他爹留下的几间平房,和几亩地,倒也衣食无忧,一年下来也多少能攒几个钱儿。
后来他长大了,想着得给他娶个媳妇吧,就让他跟人出门打工,但我那儿子太老实,干了几年也没见挣下钱。你知道,男人老实巴脚的,家里再没有钱,很难有姑娘看得上。
但总得给他娶吧,要不然我没脸去见他地下的爹呀……”
我又点点头,表示认同。
“哎呀,闺女呀……”她拍了一下我的手臂,长长地叹气,“没办法呀!为了给他们老赵家留个后人,我就托媒人为他找了个傻媳妇儿。有人说傻会遗传,我说,管不了那么多,走一步说一步吧!
怎么也没有想到哇,我那傻媳妇儿是个“福星”,我看到老人忍不住展颜一笑,欣慰地晃动了一下脑袋,似有几份表达不尽的感激和得意。
“诶——她给我生的孙子呀,不但漂亮,也很机灵啊!孩子是我一手带大的,他就是一家人的灯呀!”老人喜悦的脸色忽然一沉,眼神也黯淡了下去,“孩子三岁那年,他爸带他去赶集,不知究竟怎么搞的,把孩子弄丟了,这对于我们这样的家庭,就像天塌下来了……”
老人哽咽了,抬起粗糙的手背抹眼睛,“我媳妇虽然傻,但她也是疼孩子的,她哭着吵着要去找孩子,我拦着不让她去,自己都照顾不好,怎么去找孩子?我的心都是碎的呀,但还得强撑着看好她不是,进了我家门就是我家的人,别刚弄丢一个再走丢一个……
就这样几天几夜后,我晕倒了。等我醒来的时候,媳妇儿已经找不到了。我那儿子报警后也开始四处去找儿子和媳妇儿……
唉,不能光等着他们找,我也得找。
我到处打听,用了足足三年时间,才在街头找到这孩子……”
“你怎么知道那就是你孙子呢?”我忍不住打断她的话,问道。
“自己一手带大的,印象深呐!这孩子和她妈长得就像一个模子里拓出来的,而且他一岁多时,他妈给他玩剪刀戳了脸,眉梢留了个三角疤,还有,耳垂上长了米粒大的一块红痣。认不错的!”老人言之凿凿,语气很肯定。
“你怎么不报警?”我下意识地问。
老人看了一眼我,对我坚定的主张,脸上露出讳莫如深的表情。
“想过的!”说完这句话后,她又迟疑了,欲言又止,似乎在为刚才出口的话后悔,也似乎在斟酌怎么跟我往下说。
(六)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我的肚子空空如也。出于对她的尊重,我告诉自己,耐着性子再等一等。而此时的她,眉头紧锁,似有满腹的疑虑,纠结着该不该跟我这个素昧平生的人掏心窝子。
这个烈日炎炎的中午,风很稀缺,我脸上的汗像爬虫一样蠕动着,她也用毛巾一把一把地抹着脸。
就在我立起身要走时,“哎——”她急忙伸手朝我做了个挽留的动作。
终于,她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往里边让了让,示意我坐在她摞起的纸皮上。
“闺女,我看你这人可靠,才跟你说的!这事听完你就把它沤烂在肚子里,可不兴多事啊!要不,就要了我这老命了。”听着老人半是恳求半是恐吓的话,我一时间不知所措。
说不出当时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理,我选择了点头默许。
“那天我确认是我的涛儿(孙子)后,当时没多想,就冲了上去,拉着孩子叫“涛儿”。孩子吓得哇哇大哭,那个老头儿拼命地拉开我,一个老太太和一个年轻女人忙不迭的把孩子抱走,搭了一辆车就跑了,后来那老头儿也径自走了。
想着孙子近在眼前,却不能相认,我的心里难受啊,一个人坐在街头嚎啕大哭。
一个警察来向我问明后,就带我去了警察局。在去警察局的路上,我细细地想着刚才的事儿:他们给涛儿拾掇得干干净净的,穿得衣服也很好,重要的是,我亲见涛儿撒娇几个人哄,他们手里拎的可都是孩子的玩具和零食。这意思是他们没有亏待涛儿,还看得很重,对吧?“她突然抬起眼皮望着我。
我想,她虽然已经有了自己的判断,但还是想通过外人的认知,给自己心里的念头一个肯定和支持。
我沉吟片刻,想象孩子受到的呵护:衣着干净、讲究、撒娇、零食、玩具,根据这些重点词,我初步判断孩子确实没受委屈,便点了点头。
“对吧!”她脸上露出释然的笑意,“唉,我想了一路,孩子跟着我们咋能过上这样的好生活,上这么好的学校,我哪天不在了,他跟着我那老实巴脚的儿子只能受苦受难,不如将错就错……后来警察问我,我就咬定我认错人了。
但我还是不放心呐!接下来我就一边捡破烂,一边在街头找,只想多见几次我那孙子,只要看着他好,我就安心了。
可是,城里人多路多,又都住高楼,想找一个人真难呐!好几个月后,我才发现孩子在这所学校上一年级。后来我就在学校边儿上的一个破厂房里住下了,白天捡捡破烂儿,趁放学时间远远地看看我那孙儿,我也就知足了。”老人说到这儿,停住了话头,眼睛里浮现出遗憾且温柔的神色。
“那你打算就这么一直跟着 ,甘心这样下去吗?”我好奇地问。
“我本来想回老家的,后来我想起来,有一年城里医疗队下乡检查身体,查出我和孙子都是熊猫血。当时我还挺高兴的,你想啊!熊猫这东西多金贵呀!
可是医生告诉我,要小心保重身体,需要输血时,这种血型的血很难找。所以我就不敢走了……”
如今,这事儿已过去了一年多。但那次的街头偶遇,却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心不甘情不愿的将那件事沤烂在了心里。不单单是受人所托,更有一种对老人选择的尊重。
很多时候,我们对一件事无法做出客观公正的决定,不是无知也不是盲目,而是对现实深深的无奈和无力。
就在这篇文完成前一天,我在新闻联播中,看到几个省的公安部门联手,逮捕了一批人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