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是花苞,瘦削的身材、饱满的生命,在他的暖春,在灰蒙的地板上,开出鲜殷红的花瓣,这是五楼的佳画。
警笛笑得可怕,佳画被无情擦去。
我不理解,上午他比以往更加高兴,请我们好多零食,又和我们说好多他自己以前的笑话。这与以往沉默寡言的他是天差地别,我认为这是天大的好事,记得他兴高采烈地说道:他想变成一朵花;正午,他真的变成一朵花,蜕去了脆弱的骨骼,长出了殷红的花瓣。
太阳似乎感受到召唤,冲出上午的阴云,慷慨大方地照耀着地上这朵红花,他太爱新鲜的生命;草木在热情地舞,暖风在潇洒地唱,水杉上的鸟雀与松鼠也嬉笑着,它们欢迎他的来到。
我想看他,再看他一面,但被拦着,被当权者拦着,他们说他血腥,惟妙惟肖,把他流利地拖上救护车;他们说我猎奇,冠冕堂皇,把我生硬地拽进教室。看热闹的都给予了处分,当他绚烂的色彩射进我们的眼睛,我们便是有罪的,被当权者和蔼地胁迫:守口如瓶。
同学们有的沉默不语,有的切切察察。沉默的已经见怪不怪,面无觳觫,只留心在课本与知识,他们看不起他这样怯弱的吃不了苦的人;交谈的也见怪不怪,但是神采飞扬,他的死又会带来多少天假期?上次是两天和三天……他们可太爱他了,他是他们的救世主!
像前人一样成为一次性的道具,他似乎要带来自由的光辉,被大多数的同学赞颂着:谁不喜欢放假呢?
我唯有沉默,但还是忍俊不禁地想——在他被托运的过程,在被提起的衣袖内,有我不知道的,纵横交错的划痕……
警察介入调查,在他拥挤的房间内看到的:迤逦的画纸上布满诡异扭曲的黑色画像、随意弃置在书桌上的炭笔、规整有序的书架和床铺、床头柜边蜷缩的棕色的日记与沾染血迹的小刀。这是他离开一天后能得到的信息。
日记内的遗嘱就安详沉静地躺着,似乎是睡美人,等待有人把它唤醒。
3.17 自从爷爷走后,我的病情就开始不断恶化,最爱我的人离开了……医生说我的药应该加量了。
4.1 爸爸嫌我太矫情,已经停药了两周,他再次要求我抓紧复习,考好高中,再考好大学,找好工作……
4.14 因为二模考得不顺,被爸爸辱骂了一阵;妈妈嫌我不争气,说我考不进校前五十名,又我与这次考好的同学对比,问我是否对得起她的含辛茹苦……
4.15 父母又为小事吵架了,愈吵欲裂,妈妈喊道自己本就看不上爸爸,要不是有个我早离了,在是第几次了?我不知道……
4.16 遗嘱:或许我的存在就是错误的,这次考得出奇的差,父母为我痛苦、老师为我担忧,又招来一群人用分数来冷嘲热讽,我想是不是我不存在了,所有人都会变好、都能解脱?或许……我可以离开,毕竟感觉真的没有人真正在意我了,他们只在意我的成绩,而不是我,我只能是在闲暇之余唠上几句的笑料吧,反正也不缺我这个了;也应该离开,我不想在这里接受攀比,接受失望,接受辱骂,接受嘲讽,接受愧疚……想到死,突然就释怀好多东西,放松多了。这个世界不爱我,似乎也没有关系了,和它道个别吧,爷爷给我留的一些钱,就请平时不说我坏话的同学买零食吃吧,然后再去找爷爷……真希望以后还有一点人记得起我活过。
在小道消息上,我只能知道这么多。听过消息的人再次被叫到教务处警告,在遣散后路过办公室,也隐隐约约听见校长调侃:要不是他有抑郁症,我还得多赔十万……
这次,他的死没有换来假期,沉默的同学有些在偷笑,更想嗤笑,似乎笑他软弱,吃不了苦,或是庆幸有少了一个竞争对手;有些依旧沉默,他们不想因为这常见的事影响学习;交谈的人都变得怒发冲冠,咒骂他的无能,唾弃他的抑郁,给他们没有带来如何好处,消耗他们对自由崇高地梦想与追求。
他成了一根甘蔗,被吸吮了为数不多的汁水后便被丢弃在烂土中任人鄙视:谁不厌恶渣子垃圾呢?
傍晚,同学们还是蹦蹦跳跳,呼朋引伴地走,抓蝴蝶、谈学习、抄作业,一切稀疏平常,没有什么人在意他的死了。
黄昏似乎充满了无限的活力,包容了这个悲怜的土地,只是——它仅有这短暂的温暖,这份温暖照着我恐慌。
它在诱惑我,诱惑我去拥抱温暖,但随即不久我便要陷入漫漫的长夜,忍受恐惧与冷风,什么时候看的到黎明?教育想谋杀我,谋杀我的良知,我的精神,把我推进冰冷的囚笼,在一次次看他人的死,一次次看他人的笑后,选择沉默亦或是加入一起麻木,成为没有思想的考试机器。
我一直以为沉默是我最好的选择,但殊不知他们就像灯,而我却是一个闭着眼的人,那灯照着我的眼皮,灼着我的眼珠,它如此光亮,我如此痛苦。那光多么正义,多么凌然,多么美好,让人憧憬,我若不信,他们大抵是要一直照着我的眼皮,一直吹嘘着荣华,像传销一般对我洗脑,我总有一天是要疲乏,或是被蛊惑了,睁眼看看他们告诉我的世界,到那时他们便会得意把灯撤去,留了我这个睁着眼的,失了明的人在黑暗中感到无所适从,空虚与寒冷。等我不断的摸爬滚打中练了一身麻痹自己的本领时,眼睛也就彻底坏了,那眼睛里的光会去哪?我也笃定:它这个泥牛已经拥进到了自己的海了。
我不想麻木不仁地活,害怕我的善良离开我后,总有一天会变成杀死我的利器;但我也害怕死,我没有他变成鲜花的勇气,那么我又将何去何从?
学生的欢笑,校长的调侃,主任的训斥,家长的哭嚎……他们将要怎样度过这个黄昏呢?或许就这样不假思索的拥进黄昏,他们不知道在度过黑暗的深渊后何日才能再见这娇艳的夕阳,于是义无反顾的欣赏它的美景。
这个黄昏要躲回地平线下,我将如何度过这个黄昏呢?时间是稍纵即逝的,我知道自己卑微怯懦的活着,但不愿意再遭黄昏的诓骗,即便再害怕的,也要睁着眼睛度过这这个黄昏,挺过黑暗的深渊,即便眼中的光再小,它也要敏锐地捕捉到,那破土而出的的新的黎明。若是我看不到了,我也冀盼那些真纯的人可以永不停歇地去寻找,播种下那道黎明,长出一个真正的正义、凌然、美好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