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附中任教20余年，去年第一次中途接班。两个行政班按成绩分成A、B班进行分层教学，这也算是附中教学的一大特色。接班之前做过摸底工作，B班“四大金刚”的大名，早已如雷贯耳。
解同学当属金刚之首，长得五大三粗，虎背熊腰。只见他微微一笑，两颊上的肉肉便把五官挤成一堆， 愈显得憨态十足。他精力充沛，又兼童心未泯，书桌里偷藏着许多“宝贝”，曾见他沉迷于一只微型奥特曼难以自拔，又见他将一副自画的花牌玩得风生水起。
解同学基因里自带白水洋人的彪悍，去年11月某个晚自习，我亲眼目睹他因为一个 “屁” 差点与张同学大打出手。那天晚自习下课后，几个男生在走廊闲聊，有人不声不响地放了个臭屁，张同学一口咬定是他放的，解同学觉得自己的人格遭到了极大的侮辱，他明明没有放屁，张同学竟然在走廊这样的公开场合污蔑他，完全不给他面子，两大金刚从走廊一直扭打到教室，最后在室内展开激烈角逐。解同学化身为步步紧逼的斗牛士，对我的多次制止充耳不闻，我在讲台旁看得心惊胆颤。幸亏张同学身手敏捷，次次都能化险为夷 。第二天早上，班主任把他叫到办公室， 我表示自尊心很受伤，因为他前一晚完全不给我面子。他嘿嘿一笑， 说下不为例。
今年中考网上报名，解同学连续两次密码输入错误，导致所填志愿无效。回到教室后，他趴在课桌上哭得稀里哗啦的，心碎了一地。 我安慰地拍了拍他厚实的肩膀，他把头埋得更深了，貌似蛮横的外表下竟藏着一颗玻璃心，原来他也是个外强中干的主儿啊！
初三的晚自习特别漫长，到第二节课，解同学便如坐针毡，非要找个借口到外面透透气。某晚，只见他手持一大盒面巾纸，恭恭敬敬向我请假如厕，一经准假便有犯人蒙赦的快活，双脚轻快地像是安了弹簧。谁料却是黄鹤一去不复返，我那时忙着备课，早把他请假的事儿忘 了。当晚夜色如水，明月如霜。不曾想班中另有一只“黄鹤”私自飞出鸟巢，借着夜色的掩护，拱了一垄学校菜园里新种的土豆。晚自习快结束时，两只“黄鹤”在操场不期而遇，悄悄地分享夜行心得 ，心满意足地准备返航，被值日的周老师逮了个正着。周老师是他们的科学老师，全面负责学校的百欣园，为此她倾注了不少心血，那时菜园正一片欣欣向荣，很多学校都想来取经呢。周老师很生气，这片菜园就像她自己的孩子，她像照料婴儿般呵护着它，这些小生命的夭折让她痛心疾首。我也很生气，土豆是我最喜欢吃的菜，我一直盼着土豆大丰收，只等周老师一声令下，我便可以去政教处瓜分些土豆。那晚拱土豆的是杨同学，他为那几粒未成年的土豆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因为他的班主任也很生气，第二天一大早，他没有像往常一样肆意在走廊嬉戏打闹，而是乖乖地呆在教室里罚抄古诗。
杨同学长得高大帅气，青春的脸庞神彩飞扬。刚接班时，我常被他气得七窍生烟，簌簌发抖。我校资深班主任袁老师说，这是教师基本功不扎实的表现。我在上课时，常常会听到一些莫名其妙的声音 ，如鸟鸣，似蛙叫，又像狗吠，相比于明目张胆地捣乱，这种破坏不仅隐蔽性强，取证难度高，而且极易被人复制模仿。经历了近三十年的教学生涯，我早已练就了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本领，当我把犀利的目光锁定他时，他先是百般抵赖，继而一脸坏笑地看着你。这种表情对于青春少女极具杀伤力，在我看来却是火上浇油。磨合了两个月，我们的关系才发展到相看两不厌的地步。挺进A 班一直是他的梦想，这个梦想就像毛驴唇前吊着的那根胡萝卜，不断地诱惑着他前行。但他的学习态度却似一根连续的抛物线，间歇性努力与持续性懒散交替进行，其实有好几次他快吃到那根萝卜了，但最终无缘A班。有时我在A班上课时，他突然出现在教室后面，一边装模作样地在书柜翻找资料，一边神气活现地冲我挤眉弄眼。直到我作势要把他轰走，他才一脸坏笑地跑开了。
朱同学与杨同学是死党，他们俩曾经在B班并肩作战过，为了那根胡萝卜，俩人暗地里较着劲，最终朱同学甩了他半条街，顺利晋级A班，之后，他便一直稳稳地扎根在A班。这一对活宝平日就喜欢大言不惭，吹起牛来一点都不会脸红。“老师，这题目也太简单了，有手就行， so easy !” 每当考试结果与预判大相径庭时，杨同学便拍着胸脯为自己打气，“老师，假如这一块能做的好一点的话，我肯定能考100分了。” 随着师生关系的熟稔，这两块“牛皮糖”愈发变得黏人了， 总是不分场合大张旗鼓地与我打招呼，这份殷勤披着礼貌的外衣，实际上是在刷存在感。他们甚至把这种“伪殷勤”献给了隔壁班的老师们。早读课开始了，冯老师正步履匆匆地前往教室，这时窗口猛然探出一个脑袋，亲热地冲着她大喊一声，“冯老师好！” 冯老师马上放慢了脚步，以为自己记错了教室。回头一看，打招呼的并非她的嫡亲弟子，而那时，我们班教室里所有的学生都停止了早读，正齐刷刷地看着她。我气得直跳脚，却找不出个合适的理由去责备他。
到了初三下学期，A、B班的流动性已经很差，涵同学因为英语严重拖了后腿而降级到B班，别人考英语是凭实力，而他完全靠运气，他的运气还越来越差。老师们常常用这句话激励学生：乾坤未定，你我皆是黑马。去年，我刚步入天命之年，天真地以为自己就是上天派来扭转乾坤的人。我鼓励他重拾信心，耐心地辅导他写作业。但教育终究是一场双向奔赴的旅行，我是剃头担子一头热，最终无果而终。近日，全网被一个名叫姜萍的天才少女“刷屏”了，我想到了涵同学，他绝对不是一个普通的孩子，他最大的优点就是专注力很强。不管周遭的环境如何嘈杂，只要他睡够了，总是能安安静静地专注于手头的事情。有一段时间他沉迷于写小说，我允许他在英语课上心无旁骛地码字，但他死活不让我看他的作品。有好多“天才”不是被父母扼杀在摇篮里，就是被功利的老师扼杀在课堂上。我们的教育要求各科齐头并进，严重偏科意味着他不可能上一所好的高中。我无法在他的心田播撒英语学习的种子，但会尽力呵护这些兴趣的小火苗，也许将来有一日，这些星火汇聚成炬，为他打开另一扇大门。
一年的时光不长，B班的故事却有很多。我们从最初的剑拔弩张到现在的温馨和谐，曾经喧闹的课堂逐渐变得井然有序。上个星期，我们一起学了一首英文歌曲，你们都学得津津有味。在你们如痴如醉时，我用手机录下了这段美好的时光。这一年，我见证了王译乐、杨子越、朱昱涛、金楚栋等同学的突飞猛进，更让我欣喜的是，在最后的两个月，你们记单词的能力越来越强。亲爱的孩子们，人生从来没有太晚的开始，曾经的我中考英语只考了41分，但这并不影响我成为你们认可的英语老师。真正的英雄主义像日拱一卒的蜗牛，一步一个脚印。
明天晚上，你们将告别附中。 在你们离开的那一刻，这一年来生过的气，伤过的心，早已烟消云散。千言万语化作一句祝福：愿你们历经千帆，归来仍是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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