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岁那年,因为工作的关系,我从家乡的一个小镇迁到一二百公里外的现在的这座小城。一切安顿好之后,我像一只勤劳的鼹鼠,以居住的小区为中心,每天都不断地向四周探寻。探寻什么?我自己也不清楚,熟悉路线?这是新区,道路宽阔平直,路标清晰醒目;寻觅风景?我深知中国的城市建设都是一个模板。我只是整天漫无目的地四处寻找着。只到有一天,我发现出小区大门左拐,穿过两条马路走过一个叫碧桂春天的小区围墙,有一片连绵的不高的小山,山坡上,有人开垦了一小片荒地,种上了青菜。此时的我才明白,自己一直找寻的是什么。是的,我在寻找一块土地,一块可以耕耘种植的土地。我一直都没真正离开过的土地。
我是农民的儿子。这话虽矫情,但却是真话。它曾一度让我为此深感羞愧。所以我小小的年纪就背书包进学校,父母告诉我,学校是我能够逃离土地的唯一通道。我就一路读下去,读下去,直到终于不能再读了,我回到老家村前的小学,一边教一帮孩子读书,一边帮父母种田地。逃离土地的冲动总是一次次让我失眠,我先是离开村前的小学逃到几十里外的镇上教书,接着逃到离土地更远的这里来。我终于可以心安理得地不用再找理由推脱回家料理老家的那些土地——路途太远是显而易见的。我把那些父母耕种了一辈子的土地摞荒,任由一天天长满各种野草。
为什么终于远离了土地的我,却又如此地渴望一片菜园呢?我从附近的五金店里买来铁锹,在一个晴好的上午一边翻挖那山坡上的土地,一边在心里嘲弄自己。脚下的土地坚硬而结实,远远超出我的想像。记忆中的土地是松软的,任何种子撒下去都会出芽,任何幼苗栽下去都能结出籽实。在无数个晨光熹微的早晨,我和父母一起,在那些土地上锄草、间苗;无数个烈日当空的中午,我和哥哥姐姐们一起在那块土地上挥镰收割;甚至在夕阳西下,月上当空,忙于收割的我们是不会急着回家,仍忙碌于那块土地上。而正是这无休止的繁重劳作,让我有了逃离的决心。又不知从何时起,我却一次次回忆起当年的田间劳作。有时在梦中,有时在工作之余,有时不知不觉在脑海中突然的闪现。那是一种简单的快乐,翻动土地意味着希望,采摘收割是对自己汗水的奖赏回报。没有微妙而复杂的人际关系,用不着忽明忽暗的勾心斗角,不存在捉摸不定的纷争与抗衡。土地永远都不会辜负人,付出,就有收获;只有人,才会抛弃土地,辜负土地。就像我,把故乡的那些插根筷子都能发芽的土地摞了荒。我是不是用开荒种菜这种方式,来抚慰自己对土地的愧怍?
即便那天上午我汗如浆注才翻了巴掌大一块地,我仍然下定决心要开垦出一大块土地来。我给妻说那边撒一畦青菜,这边栽几垅韭菜,那里种土豆,再种几架豆角,丝瓜,秋冬应该还要收些萝卜和胖嘟嘟的白菜才好。
妻听了我这宏大的计划朗声笑了。妻的笑是对我宏大计划的直接否定,连质疑都没有。我问为什么?妻却像个智者一声不语了。事实证明妻是对的。我哪有父母对待土地的热情和耐心,专注和投入?工作之余我要休息,要游玩,要外出学习。妻说土地对你来说,只是工作和生活的一种调剂,别梦想着北边那山坡能让我们家的厨房从此实现蔬菜从田头直接到灶头的根本性改变,更不可能让米缸和面桶旁边再多出个麦穴子稻袋子。
我默认了妻的话。父母一生的所有时间都给了土地,他们甚至在农忙时节整夜不休息,把睡觉的时间都用来劳作。父母一生耕种过多少土地?在那些土地上父母弯过多少次腰?挥动多少次锄头镰刀?洒过多少汗水?父母一生中耕种的土地又养活了多少人?我累的不行,告饶似的坐在山坡上的石块上这样想时,我第一次真正的意识到父母的艰辛,也从内心深处认识到父母的伟大。
这里的菜园还是有别于老家,不用扎篱笆,更不用筑短墙。这荒山上除了头顶偶尔飞过的几只麻雀,我还从没见过一只鸡猫狗猪的影子。在这里只管翻松了土地,播撒下种子,放心地等待它们发芽抽叶。城市是热闹的,而热闹的永远只有街道,周边的山坡和田野比农村更寂静。我的菜园只种最简单的青菜。韭菜豆角需要太多时间侍弄终究还是种不来。
今年开春,我还是在那巴掌大的菜园旁边又开出一小块地来,这是我的另一个伟大的计划。女儿爱吃红薯,我计划着种红薯,让女儿对土地有所接触。女儿对土地没有一点儿情感基础,像极了鲁迅笔下那些只知道西瓜是在橱窗里售卖的孩子。我不奢望她热爱土地,只想着让他有基本的生活常识,知道面粉是小麦磨出来的,做米饭的大米并不是工业流水线生产的。这次妻对我的想法给予百分百的支持。
我们一起去菜市场买红薯秧,却几次都没有找到。问过经常买她青菜的一位摆摊大姐才知道离插红薯还早着呢。我们顿生尴尬。大姐说她家种的有这个,到时候给我们带来。记得以前在老家插红薯时是把一条长长的藤上的每根叶子处剪断,插到垅上,就能长成一株能够结出红薯的庄稼来。那天大姐带给我们的却是一株株红薯的幼苗。大姐拿着那把红薯的幼苗说,那是麦茬红薯,要再晚些种,你说的那长长的藤,就是这苗长成的。你不是已经打好垅吗?正好插这种,可以提前收的。一向认为自己是庄稼地里长大的孩子,却第一次对红薯的栽种有了新的了解。大姐临走叮嘱,红薯幼苗的根要剪去,这样重新长出来的新根才能结出大的红薯来。我听了,似乎觉得这些话里有着人生的哲理和智慧,这更坚定了我要通过种红薯来教育女儿的信心。
我期待着女儿发问,然后我给出合理的解释,再自然引出只要勇于舍弃,才会获得更大发展空间的人生哲理。我甚至想到许地山的《落花生》一文里父亲的话最后深深印在孩子心里的美好场景。我故意让女儿帮我剪那些红薯幼苗的根,我期待的场景却迟迟没能出现。我只好主动发问,你知道为什么要把这些根剪去吗?女儿原本就不乐意来,怕土里的所有虫子,连蚯蚓都能吓得她大声尖叫。见我又要上课,女儿借故说,我回去查资料找找这个问题的答案。然后转身就不见了踪影。
刚回到家门,女儿就递过来两页打印纸,是关于植物扦插的有关资料。然后女儿就说,请老爸先读,再提问,如果回答不上来,我三天不碰电脑。她已经一副成竹在胸地坐在沙发上等着我提问了。我知道她这几天正在打理她妈妈空间里荒废已久的腾讯农场,她对那上面的各种新奇水果蔬菜兴趣正浓。我的经验告诉我,女儿对我手中的资料一定是对答如流了。
我放下打印纸,也放弃再拉女儿去我的菜园。毕竟,每一代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不同的田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