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是一个很暧昧的词汇，说多了，也就信了。
他要乘最后一班机离开，临行时，外面下起了雪，隔着路灯，纷纷然然像是一场饯行的盛宴，宴席上渲染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氛，灰蒙蒙，带着一点迷离。
苏泽没有说再见，虽然他很想再见，但是他说不出口。一场分别酝酿了两个月，所有的情绪早在各种纷扰的吵闹中消磨殆尽，剩下的只有无尽的沉默，滴答的钟声在这场沉默中显得分外喧哗，但是没有人可以去责备它，没有人可以去责备时间。我们都只是它的仆人，被它支配者往前行走，不管前面的路是否顺心，是否落寞，是否包含着无奈的蹉跎，但是你还是得硬着头皮走下去。
张小乐默默地把围巾递给他，像是平常他出门一样，只是这次没有了一些嘱托，也没有了一种期待他回归的热切的心境。也是，从他们签下字的那分钟，他们已经注定没有了瓜葛，注定从交叉点画出两条射线，射向各自的远方，射向未知的明天。
客厅里的照片已经撤走了，如果无法倒带，谁都不会知道这里原来挂着的是什么，只能通过那一块明和周围暗的对比，判断这里是挂过这样的一副画的，也许是主人最喜欢的一张摆拍，也许是两张幸福洋溢的脸，但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一切都结束了，像是一场梦，一场酣畅淋漓的梦，在谁都没有准备好的时候，戛然而止。像是一幕戏，演员的情绪正酝酿到极致，导演却喊了咔，一个咔，将所有的梦击碎，生硬而血淋淋，你却无能为力。
我走了。他打破了沉默，他没能忍住，就这样离开，他有些不甘心。
她又何尝不是？
恩。她轻声应和，好像有些不甘，又好像存着一些埋怨，只是轻微的一声气息，他觉得自己能够分辨得出空气里传来的这声音调里饱含的情绪，还有想说而无法说出来的倾诉。他想，如果他不去开这门，不走出这扇门，是不是还有一些转机？这段时间，他无数次想过这样的问题，答案却指向另外一个方向。这个答案敲击着他的脑袋，让他的头颅一阵一阵的抽疼，他不能回头，一切都已经来不及，来不及去说一声，再见。
风卷着一层飘雪，卷着一层呼出来的热气，在闷沉沉的关门声中，向上翻滚，带着一股反地心的力量，把人拽入这沉沉的黑暗里，拽入这路灯都无法挽救的夜色中。
一辆黄色面包车已经等在路口，正好落在一圈路灯下，车尾冒出来的热气和他这边的热气很快混在了一起，这是一辆摆渡的车，要摆渡掉一段不应该存在的感情，摆渡掉一段褪色的回忆。
他最后再往曾经叫做家的地方望了望，灯火突然熄灭了，他隐约看到窗口有个身影飘过，隐约而已，他暗自笑笑，钻进了车厢。
1
张小乐接到闺蜜唐唐的电话，她要结婚了，就在下个月，她要她务必、千万、绝对要准时出现，她需要一个伴娘，而且只需要一个，这个伴娘除了她张小乐，不能是其她任何人。
张小乐爽快的答应了，这是她们相互许下的承诺，不管谁先结婚，在哪里结婚，什么时候结婚，和谁结婚，另一个都要毫无保留毫无借口毫无推脱的参加，并作为另一个的唯一伴娘。
张小乐挂了电话，翻开衣柜，一条米色长裙静静的躺在角落里，这是她们大学毕业那天一起去买的，一共两条，一条在她这里，一条在唐唐那里，她们攒了半个学期的伙食费，订制了这两条一模一样的裙子，就是为了给对方做伴娘时穿的，现在终于派上了用场，而且是她这条派上了用场。
最近，她憋了一肚子的气，其实也想找个机会出去散散心，新来的总监把自己的亲信提到她原来的位子，虽然没有对她的职位做任何变动，但是一大部分属于她的工作都被拆解分派给了总监的亲信，她等于是半架空了。对于办公室的政治，她向来不敏感，只是这次触及到了她的根本利益，她有种失落的感觉，这种失落渐渐占据了她的胸膛，让她有些透不过起来。她把最精彩的三年献给了这份工作，结果这份工作并未回报她什么。
人生就是一场场讽刺剧，ex和她说拜拜的时候，告诫过她，你太过平淡，太过不争，这样很好，又很不好。当有个照顾你的人出现的时候，你这样会很幸福，但是如果你是一个人走下去，我会有些担心。
担心从你的口里说出来会不会有些讽刺？她反击，那时候她只想让这个背叛她的渣男赶紧从她的世界消失，至于他说的问题，她没空理会，也根本不会理会。只可惜，背叛她的人也是最了解她的人，如今一语成谶。
唐唐的和她的距离，在地图上画一画，大概有1000公里，这是一个怎么样的距离？她没有概念，现在的世界距离都不是问题，快一点的有飞机，稍慢一点的有高铁动车，再不济还有普快，或者自己开车。反正从中国地图的最南端到最北端，也不过就是几个小时的事情，几个小时，说不定有的人还堵在五环外呢。
她收拾好东西，提前一周飞了过去，婚礼是一件大事，她想全方位的帮助她最好的朋友走入婚姻的殿堂。这也许是目前除了她自己结婚之外最上心的一场婚礼了。
唐唐携着她的未婚夫出现在机场的时候，张小乐愣了一下。她虽然知道唐唐是闪婚，自己也从来没顾得上去问闪婚对象是谁，但是看到真人的那一刻，她还是愣住了。苏泽脸上带着一些羞赧的笑，想伸出手来和她握手，却又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回到了后脑勺，辛苦你了。
唐唐没有看到这么多的小细节，她一把搂过张小乐，把她拥在怀里，开心的大叫，小乐，你真够意思，我好开心。
张小乐隔着唐唐的身体，向苏泽投过一抹疑问，苏泽耸耸肩，便转身去开车了。
一路上，唐唐兴奋的和张小乐讲着她婚礼的细节，告诉小乐她现在的心情，像一只叽叽喳喳的喜鹊，整个车厢里，全是她一个人的声音，苏泽下意识的去调了调车载音响，但是在一个充满了幸福和憧憬的女人这里，再好的音响也都成了摆设。张小乐已经把刚才的疑问抛到了脑后，现在她只想好好给自己这个最好的闺蜜出谋划策，去帮她实现每个女人最期待的梦想。
这两天你就在我家住，和我睡。唐唐在张小乐脸上啵了一口，开心的向前探过身子，亲爱的，待会儿我们去吃老地方，那里的东西是我们家小乐最爱吃的。
恩，我也好久没去那里吃馋嘴蛙了，怪想念的。苏泽脱口而出。张小乐紧张的抓了抓衣角，一抹紧张的神色从苏泽的后视镜里闪过，苏泽爽朗的笑笑，不知道张小乐同学最爱吃那里的什么菜？
馋嘴蛙！你俩这点真的超级像。唐唐在一旁笑盈盈的，你不知道我们张小乐看到馋嘴蛙时候的眼神，简直比看到金城武还要放光。
我现在不吃牛蛙了，我吃烤鱼。张小乐在一旁故作镇静。
原来一个人的口味还是可以变的么？苏泽从后视镜瞄了瞄后座上的两个女孩子。
可不是，我小时候可不爱吃香菜了，闻到那个味道就犯恶心，直到上了大学我才开始学会吃它，现在你让我不吃我还不乐意呢。唐唐把手搭在张小乐的手上，我们乐乐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今天她最大。我们不去老地方了，去享乐鱼吧，他们家的烤鱼绝对赞。
张小乐点点头，我信唐唐的，一直都信。
3
三年后再看到张小乐，苏泽正在办理值机，他去重庆，她去北京。
张小乐的行李出了点问题，和服务人员争得有些面红耳赤。最后她像泄了气的皮球，把行李里的两瓶违禁品扔到了柜台上，随便了。
她没有看到他，但是她的心情不好，他是看的出来的，瞎子都看的出来。张小乐是什么人，她是别人踩了她一脚，她都会说声对不起的人，怎么可能去和只是执行指令的服务人员争吵呢？她要是没事儿才怪。
嗨，他拿好自己的登机牌，跑过去打招呼。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张小乐显然没想到自己会在这里遇到苏泽，更加没想到他会主动过来打招呼。
有需要我帮忙的吗？他看着一脸囧相的张小乐，脸上有着不温不火的淡定，这种淡定让人看着很舒服，再紧张的心也会稍微获得一些平静。
没事儿了，一点误会。她此刻已经没有那么急躁了。
你去哪里？苏泽看看表，我还有两个小时，来早了，一起去喝一杯咖啡吧。
他用的是命令式，不是反问，他总是那么自信，自信到不用问就知道张小乐也来早了，自信到他发出邀请，她就会答应。
我去北京，应该不顺路。
我们又不是打车，有什么顺路不顺路的，难道你要陪我去趟重庆不成？苏泽狡黠的回复。
那你也不会陪我去北京啊。张小乐没好气的回答，但是这个回答的味道总是怪怪的。她自己意识到了，但是话已经出口。
这可不一定哦。苏泽坏坏一笑，怎么样，赏个脸，喝杯咖啡吧？
这次，他是反问。
一杯芒果汁，我不喝咖啡的。
哈哈，我知道的。
苏泽上一次请她喝东西还是上大学期间，他是她的学长，又是文联主席，她曾经暗恋他很长时间，因为他进入了文联，也因为他坐上了下一届的文联主席。但是他身边一直不缺女友，苏大校草的名声不是白叫的。到了后来，她已经收起了对他的心思，有的人出现在你的生命里，不是为了和你发展出什么爱情，只是为了丰富你的某一时间段的路而已。
毕业之后，他留在了本地做销售，她则去上海做HR。他说你的性格适合做一个编辑，不适合做人力资源。她说，我知道，但是我还是想去试试。
不给我一次机会么？临走时她问。这句话她思前想后了四年，辗转反侧了四年，紧张梦魇了四年，如今说出来如释重负，竟没有想象中那么恐怖。
你是一个好女孩，我不是一个好男人。他笑笑。好一张好人卡，竟然是个男的发给自己，真是狗血。她点点头，头也不回的走了。从此一别三年。
你好吗？苏泽问正在专心喝果汁的张小乐。
还好。
还是HR？
对啊。
你去北京出差？
一个offer。
你和我说话有必要像是被审讯的犯人一样吗？
那你对我的生活要这样好奇吗？
果然是做HR的，好一张伶俐的嘴。我记得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你和我说句话脸都会红。
那是以前的我，三年了，人都会变的。
你变了吗？苏泽穷追猛打。
我？我变了吧，我变得更加理智了，也老了。她笑笑，这是他们这次相遇来她第一次笑。
你没有变。苏泽则敲敲桌子，我们该去候机室了。
张小乐想过很多他们再见的场景，想了三年，想到最后她放弃了，老同学告诉她，苏泽离职了，离开南京了。她正在考虑北京的一份工作，想想自己也该是离开的时候了，于是果断的办了离职，登上了去北京的飞机。她没有想到会在登机前看到苏泽，就像她没有想到，苏泽会出现在北京，出现在她宾馆的门口。
4
唐唐的婚礼办的很豪华，很多人捧场。但是张泽那边只来了他的父母，其他的人一个都没到，如果他的大学同学过来，张小乐应该会认出几个吧，她一直忐忑，直到婚礼结束，她没有看到一张熟悉的脸之后，她才松了一口气。她想问问唐唐怎么认识苏泽的，但是又不知道如何开口。
唐唐沉浸在她该得的幸福里，她不想破坏，不想让她有一点点的怀疑，虽然她觉得自己坦荡荡，并没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地方。
终于结束了，苏泽在张小乐旁边，如释重负般松了一口气。唐唐去送她的小学同学了，没有让伴娘和新郎跟着，这也是这么多天他们第一次单独站到一起。
恩，结束了。张小乐喃喃重复。
你什么时候回北京？苏泽抽出一根烟，点燃前请求了张小乐的同意。他向来不抽烟，他说抽烟是失败者的体现，只有失败者才会想着拿香烟去摆脱一些烦恼，他足够强大，不需要这些辅助品。
明天吧，这次把年假休完了。张小乐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痛快，眼前的男人没有大学时候的张扬，也没有三年前遇到时候那么狡黠。现在他像是一个卸了妆的演员，粗大的毛孔、无神的眼睛，在化妆台的镜子里一览无遗。
她在痛快什么？她也不清楚。
回去好啊，北京是一个好地方，能包容梦想，也能创造梦想。可惜我没能去那里，也许现在我就不是这个样了。
张小乐看看苏泽，他所说的额不是这个样是什么意思？她有些不惑，但是她没有继续往下问，唐唐回来了。
回到北京，张小乐把工作辞了，她把辞职信摆在总监桌上的时候，她看到了总监眼睛里满足的回光，办公室的同事们都舍不得她，一个个表情凝重，但是她笑笑，总监的亲信走过来，和她握手，希望你的未来一片光明，在新的公司大放光彩。
把话说的这么不含修饰的客套，这人是她见过的第一个。
她回到了上海，搬回到她住过的小区，原来的房东把房子重新租给她。你真的很运气，上一个租客刚搬出去。
她很满意，毕竟这一切都是她熟悉的，只是房租比她走的时候足足涨了一倍。房东告诉她，因为是熟人，所以才给她这个价，否则还要再提一提。
原来并非什么都没有变，她不是回到起始点，而是回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新的起点。
这次她当上了HRM，虽然是一家小公司，但是对得起她的资历和积累了。唐唐一直都没有离开她的朋友圈，但是也只是停留在朋友圈。婚后的她几乎想不到这个闺蜜，想不到这个为她奔波了1000公里的好朋友。谁让女人一结婚就不属于自己了呢？
她也谈了一个对象，一个三十五岁的金融男。有这光鲜体面的工作，有着举止不凡的言谈，但是总让她觉得缺了点什么。他们每天都在各自的工作岗位上奋斗，唯一的约会就是周末一场晚餐和一场电影，像是一个签了协约的布置，这样的状态连续了近乎半年，分毫未差，到后来她也不愿意赴约了，他们这个固定程式才算正式打破。金融男说，我们有空就去旅游吧。她说好呀，等有空吧。直到分手，他们都没找到空的时间。
唐唐离婚了。一年后，她听到消息，静静地站在公司天台半天。唐唐没有告诉她，什么都没告诉她，告诉她的是另一个高中同学。她这才发现，唐唐和她失去联系已经有小半年了。她给她打过去电话，对方一直处于忙音。
她和金融男提了分手，她不知道为什么，金融男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过他很从容的面对了她的请求。对于他来说，她的分手是请求，他乐于施与。
上海下了一场暴雨，雨水淹没了绝大部分的地方，这一年全国各地都在看海，她也去看海了，是去厦门。
她又一次遇到了苏泽，他立在去鼓浪屿的轮渡上，像是一个饱经沧桑的流浪汉，满脸的胡渣。
你好。这次是她主动打招呼。这次换作他不知所措。
他们疯狂的在鼓浪屿的一家小旅馆做爱，疯狂的，像是要把这辈子的缠绵一次性消费光。
第七天，他坐在床头，点了一支烟，我想和你结婚。
她安静的穿上内衣，又把衣服一件一件套上，然后在镜子前稍微修饰了下妆容，然后吐了一句，我们去吃宵夜吧。
他陪她喝了一箱啤酒，中间只吃了一碟老醋花生。她醉眼惺忪，问，你会戒烟吗？
你让我戒，我就戒，只要你肯嫁给我。
一言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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