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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冬季节,已是昼短夜长。
那天雷天贵一行刚刚进了平陶城的拱极门,就已是掌灯时分了。
这座千年古城浸在了水一样的清冷月辉中,一片黑魆魆的屋顶房脊当中,兀立着高大市楼的影子,楼上铁马叮当的响声依稀可闻。许是天冷的缘由,白天车马喧嚣人声鼎沸的大街上,此时行人寥寥,被磨砺如镜的街砖在月光下闪烁着寒冷的光影,只有街道两面早已打烊的铺子的门板缝里挤出来的薄薄的灯光,让人感觉到寒夜里的一丝温暖。
一进城门雷天贵就跳下车,热切地打量着这座自己生于斯长于斯,又阔别了好几年的小城,情绪就莫名地激动了起来,声音有点哽咽地说了声,我回来了。
“老爷,冷,咱们快走吧!”身后车里面柳如烟冻得颤抖的声音,打断了雷天贵的沉思。雷天贵心想,穿着锦裘围着棉被还嫌冷,到底是南方人啊,真是不耐冻。于是哈哈一笑说,好,走,我们回家!说完一挥手,兀自在前面带起路来了。
本来雷天贵知道夫人的秉性,怕带柳如烟回家会惹出什么麻烦来,原本打算回家路上,顺便在并州府赁一处房屋来个金屋藏娇,再徐而图之。可没想到柳如烟已经有了身孕,上次在京城给家里去信就说明了事情的原委,希望夫人能本着雷家偌大家业后继有人,给予大度接纳。后来夫人回信虽没明确表态同意,但也没有说反对的话,所以雷天贵就改变了金屋藏娇的计划,大着胆子把柳如烟直接带回了平陶老家。可是现在就要走到家门口了,心里不免还是有几分忐忑。
西大街雷家巷,雷府大门前张灯结彩,像过年或者办喜事一样喜庆。雷老太爷和雷夫人带着一帮使女丫鬟早早地就候在了门口,一个小丫鬟跑到巷口探头探脑地往大街上看了看,一边奓着双手往回跑,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喊着,来了,来了!
雷天贵在外漂泊了好几年,这次回家没想到老太爷会亲自迎到了大门外,于是赶忙紧跑几步噗通一声跪了下来,邦邦邦磕了三个响头,刚说了声,爹,孩儿不孝……就哽咽得说不出话了。老太爷上前一步将儿子扶了起来,上下打量了一番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这时,小使伙计已将大腹便便的柳如烟扶下了车。柳如烟一看门口的架势,竟有点踯躅不前。雷天贵赶忙过去,一把携了柳如烟的手,把她半扶半拖的拉到了老太爷面前,刚要开口说话,老太爷却摆了摆手,自己上下打量起柳如烟来,目光在那隆起的肚子上停留了片刻,然后捻着胡须哈哈大笑着说,好,好!昏花的老眼里竟泛起了被灯笼映红的泪花。
柳如烟身子不方便行大礼,就略略福了一下,软语呢哝地说到,老太爷吉祥。这都是路上雷天贵教好了的,一招一式倒都合规合矩的。给老太爷行过礼,雷天贵拽了一下柳如烟的袖子,这是提醒她给夫人行礼。柳如烟见一群妈子丫鬟簇拥着一个容容华贵的中年女人,心里明白这便是雷夫人了,犹犹疑疑地移步过去,略福了一福说,如烟见过夫人。
雷夫人淡淡地轻哼了一声,不再理会柳如烟,也不看雷天贵,只是扭过头对雷老太爷说,爹,一路鞍马劳顿,都挺累的,还是先吃饭吧。听这口气,好像鞍马劳顿累了的不是雷天贵和柳如烟,而是老太爷。雷天贵明白这是夫人心里有气,只是当着老太爷的面不敢发作,心想晚上等待自己的,不知会是什么样的疾风暴雨,心里又惴惴不安起来。
吃完饭,几个人坐在点了两盏汽灯显得明晃晃的堂屋里,说着几年来发生的琐琐碎碎的事。雷天贵有意让夫人安排柳如烟去休息,毕竟是经过长途跋涉的孕妇,是需要充分休息的,可是夫人隐在灯影里就假装看不见。
雷天贵正束手无策时,听说他回来的狗子旦就领了小祥哥,从戏班住的花园旁边的西跨院赶过来来拜见他。老太爷早就看明白了儿媳是在和儿子打别扭,但苦于自己的身份也不便挑明了说什么,正好趁着狗子旦师徒二人进来,便借机说,婆姨都去歇息了吧,我们几个爷们说说话。
老太爷发话了,雷夫人哪敢违拗,只得起身招呼柳如烟,但心里愤愤不平地想,婆姨,谁是婆姨?我才是正经八百的婆姨呢!她不明不白的柳如烟算哪门子婆姨,还婆姨们呢,哪儿来的“们”?哼!
柳如烟和站在门口的小祥哥插肩而过时,两个人都吃了一惊。一个寻思,这世上竟还有如此标致的小哥儿;一个暗忖,我长这么大怎么就没见过如此靓丽的女子,真是白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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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过几场大雪,平陶的冬天就算是过去了,尽管还有点春寒料峭,但雷府后花园的花儿却不畏寒气,已经迫不及待地在泛绿的枝条上挣出一个个嫩芽孢来;花园中间那个小巧的假山水池里的冰,都融化得差不多了;花厅屋檐下,两只刚刚归来的燕子,不知从哪里衔来泥巴和柴棍,忙碌地为自己筑巢安家。细心的人们都听见了,远处有春天匆匆赶来的脚步声。
柳如烟站在花厅的窗前,独自向外张望,却不是在欣赏这初春的景色,而是竖起双耳捕捉从前院传来的热热闹闹的声音。
今天可是儿子春元过满月的日子啊!前院高朋满座,斛筹交错,不知有何等的热闹,自己这个做母亲的竟没有资格参与其中。就连伺候月子的老妈子也跑到前院凑热闹去了,自己却只能独自一人,待在这冷冷清清的后花园花厅里。
她多么想抱着儿子风风光光地接受八方来宾的祝贺啊,那可是做母亲最幸福的时刻!可自己从生下儿子三天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儿子的面。
原来一开始,雷夫人把柳如烟安排在前院厢房里住,房子虽然没有堂屋高大宽敞,却也暖暖活活的,还派了一个老妈子和小丫鬟伺候她,就是借口柳如烟身子重了,坚决不让雷天贵去她屋里。倒是在老太爷的庇护下,雷夫人也没怎么为难柳如烟,一日三餐也尽量满足她南方人的口味。但雷天贵几次提出要纳柳如烟为偏房,给她个正式名分,夫人说什么也不肯,就是老太爷旁敲侧击地敲边鼓,也绝不松口。雷家父子也是无奈,事情就这么拖了下来。
正月十五那天,柳如烟临盆生下一个胖胖的男孩,雷府阖府上下都兴高采烈的,简直比过年还喜庆,尤其是老太爷喜得花白山羊胡子都一撅一撅的,大把大把的银子就赏了下人,还翻着书给孙子起了个春元的名字,取“时维春元”之意。
雷天贵也借机到厢房看了看柳如烟,趁没人的时候搂了搂那瘦弱的肩膀,握了握那柔若无骨的手儿,说了些体己的话儿。偎在雷天贵的怀里,柳如烟却想到了自己这几年经历的风霜雪雨,尤其是来到雷家这几个月的遭际,一时百感交集,忍不住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雷天贵想给柳如烟点安慰,于是用力地搂紧了她的肩膀,柔声地说,如烟,雷家后继有人了,你可是为我们雷家立下大功了,放心吧!日子会好起来的……
“好什么好?”二人正软语温存着,冷不防夫人推门进来了“女人家坐月子最怕哭哭啼啼,会落下病根的,去去去,一个大老爷们在这里凑什么热闹!”
本来生下儿子春元后,柳如烟也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了无限憧憬。却没想到,三天头上,夫人从城里雇了个奶妈,把春元抱到堂屋养了起来,还把柳如烟打发到后花园的花厅去住,并且说不经允许不许到前院来。就是那老太爷,自从有了孙子,对柳如烟也不像从前那样看顾了。雷天贵也是有心而无奈,只能暗地里打发妈子丫鬟给柳如烟送东送西。
那天,小祥哥在生日宴席上吃得不合适了,感觉到腹中有物急急地下坠,一时也找不到府里的厕所,就急急忙忙向后花园跑去,想到西跨院去上厕所。
自从四喜班在雷府成立的那天起,老太爷就定了个规矩,戏班的人平时进出只能走西跨院的偏门。西跨院和府里相通的门平时上着锁,只有狗子旦有钥匙,他有事到府里来时,可以打开那道门直接进来,其他人则是不允许从那道门进府里的。
今天是喜庆的日子,人们似乎都忘记了规矩。一大早狗子旦打开了那道门,带着戏班的人过来帮忙。小祥哥走在最后面,看见师傅忘了锁门,所以情急之下,就从后花园跑回了西跨院。
小祥哥在西跨院上完厕所,想悄悄原路返回前院。没想到路过花厅时,却冷不丁发现屋里有个人站在窗前,吓得汗毛都奓了起来,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等了好半天,却不见窗里的人有什么动静,小祥哥定了定神大胆往窗里看去,才发现是那天见过了就忘不了的美少妇,不过这时的她满脸泪痕神情呆滞,好像对他视而不见。
终于,柳如烟也发现窗外站着个人,就是那天擦肩而过的标致后生,只是不知他什么时候又为什么就站在了窗外。
两人四目相对,良久没有说话,但彼此的眼睛里,渐渐地都多了些相同的东西。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