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啊摇,摇到外婆桥

——1

六七岁的孩子,怎么都是坐不住、静不下来。

虽然宋宁是个女孩儿,还叫了这么个文静名字,但是年幼的她却也总是闲不住的,在外婆家里乱窜。

宋宁的父母随着北雁南迁的大流,趁着年轻跑去南方沿海打拼,将这个学龄前的孩子留在了老家,宋宁母亲也是很肉痛,但是有什么办法,总不能让孩子也跟着自己到处寄住吃苦。

静不下来的宋宁,一会这里吵吵,一下那里闹闹,而腿脚不好的外婆管不住她,积了一肚子气。午饭的时候,外公在外面打麻将回来晚了点,被外婆说了两句,两人在桌旁拌起嘴来,不欢而散。

宋宁静下来了,怯生生地扒着自己的碗,不知道该不该动勺子。外婆给她夹了两块儿排骨,催着她好好吃,宋宁这才敢继续动嘴。

下午外婆坐在房间里按摩腿,由于腿脚不好,外婆总是拄着拐杖,因为她年轻时候在工厂装修,踩空掉下楼后,就一直留下了这个病根,走起路来也一瘸一拐的。

宋宁也坐在屋里,不过她是趴在书桌边,面前摊着乘法口诀的表格。

“一一得一,二二得四,三三得九……”

宋宁悄悄侧头去看外婆,外婆眉头皱起来的时候,她的眼睛就会被挤在一起,显得里面更加深了,一团阴影裹在一起。

“四四十六,五五二五,六六三六……”

宋宁的声音越来越低,她的目光从外婆身上转到窗外。午后的阳光从玻璃外穿进来,像是条猫尾巴在宋宁的鼻尖上蹭来蹭去,晃得她心痒痒,鸟鸣叽叽喳喳的声音叩在窗扉,让宋宁也想跟着唱起来。

宋宁的心渐渐被这一幕放空了。她直直地盯着窗户,看到外面的天空,好像自己也飘到了云上去。

宋宁又侧头去偷看外婆的脸色,外婆捧着圣经,眼里那团阴影散不去。

外婆看起来很不开心的样子,有没有办法让她开心点?

宋宁想到了窗外的阳光鸟鸣,她从边上握起一支笔,把乘法口诀表翻了过来,认认真真地写了起来。

好几分钟后,宋宁捧着那张纸,昂着头走到了外婆面前清清嗓子。

外婆眉头松开了点:“怎么啦?这么快就背完啦?”

“嗯哼!我、我我有个小礼物!要送给外婆!”宋宁努力让自己装得镇定点,但是一个孩子再怎么想压抑自己,也是忍不住的,宋宁脸上因为兴奋而变得通红。

“什么礼物呀?”

“一首诗!”

外婆的眉头彻底松开了,满满的疑惑取代了她脸上那份忧愁:“到底是什么呀?”

宋宁把那几行字竖到自己脸前,一个字一个字念过去:

“天空那么蓝呀!白云那么白!阳光那么灿烂!你也笑起来!”

外婆愣了好几秒,宋宁感觉自己脸上有点火烧火燎的,接着外婆忽然拍着床沿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她拍着宋宁圆嘟嘟的脸,笑得前仰后合。等外婆好不容易平复下来,她从宋宁手上接过了那首诗,看着歪歪扭扭的字,用拼音写下的“灿烂”与“笑”,又是大笑了起来。

看到外婆的笑容,宋宁得意洋洋得昂起了脑袋。



——2

宋宁也去南方了,父母总算在那边安顿了下来,要接她过去。

宋宁自己说不上想不想去,但是跟父母分离的日子里,她照吃照睡,大大咧咧得让外婆直骂她“没心没肺”。宋宁也不懂什么算没心没肺,说到底,年幼的她连哪里是心哪里算肺都拿不准。

但是宋宁知道,自己要走了,就见不到外婆了,吃不到外婆做的排骨炖豆角,听不到外婆给她讲上帝信徒们的冒险历程,看不到那个拄着拐杖、絮絮叨叨看着她的人了。

所以宋宁无论如何都开心不起来,嘟囔着嘴上了车,尘土一扬,那个小小的镇子似乎就埋在了宋宁的身后,后车窗外还站在原地的那些人,越来越远了。

宋宁到了南方,新城市里高楼林立、车水马流,让她看着就雀跃不已。父母和新家,宋宁很快就适应了这里的生活。

小学每年暑假,宋宁都会坐着六小时的飞机,回到老家去看外婆外公,但是生性淡漠的她,不见的时候,就渐渐淡忘了。

虽然每周都会跟他们打电话,但是对宋宁来说,老家的絮雪、灰蒙的长街,那些低矮的铁皮地窖和坑坑洼洼的泥地,街边两毛一根的碎冰棍儿以及画面里的人,都在宋宁的生活中被淡忘了。

外婆的腿每到阴天下雨就会疼,也是那时候腿伤落下的毛病,吃了很多药找了不少偏方,但是并没有什么用,外婆又坚决不肯做手术,因为要手术就只能截肢了。外婆是个比看上去要执拗很多的人,她说不行的事情,没有人能替她说行,于是便一直这么拖拉着了。

但现在,就算明明是晴天,外婆的腿也开始疼了。

心病,没得医的。



——3

外婆突发脑血栓,彻底不能自己走路了,瘫痪在床,起居都必须得专人看护,有的时候认人,有的时候迷迷糊糊什么都不清楚。

已经在初中读书的宋宁,又迎来了一年的暑假,跟往年一样,她跟母亲乘着飞机回去看望外公外婆。

进屋的时候,护工阿姨扶着外婆,外婆已经不太能讲话了,但是看到宋宁两人的时候,她忽然吱吱呜呜地裂开嘴,似乎挣扎着想要说什么。

外公搓着手不说话,母亲走了两步上前,似乎在极力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宋宁能看到母亲的手在伸出去时在微微颤抖,宋宁亦步亦趋地跟在母亲身后,紧紧贴在母亲边上,看着那个半卧在轮椅上的老人。

母亲轻拍着外婆瘦巴巴的手,那手上满是老茧,拍到的全是骨头,母亲的声音也是在颤抖:“妈,我们回来了。”

外婆不再试着说话了,眉眼笑得那么灿烂,已经什么都不用说了,她拽着母亲的胳膊,开心地晃来晃去,像是个年幼不懂事的女儿,撒娇地晃着妈妈的手臂。

边上的护工说:“阿婆脑子不太清楚,偶尔醒着偶尔迷糊的,连人都看不清,但是亲闺女还是认得啊,这正高兴呐!你快让阿婆好好看看!多陪陪阿婆啊。”

外公垂着头去了隔壁房间,脸色非常苦,母亲捂着外婆的手放到自己的脸旁,嘴里一声声喊着“妈”,说着她这些年的事儿,说到宋宁的时候,母亲便回头喊宋宁上前去。

宋宁先是一愣,才上前去了。

外婆看宋宁近了,半张着嘴看了半天,又是笑了起来,努力从椅子上挣扎着起身,想拍宋宁的脑袋。

那是外婆夸宋宁是个乖孩子的时候,最常用的动作。

真是奇怪,外婆脑子都乱成那样子了,人都认不准了,却还是下意识想夸宋宁,想说她是个乖孩子。

外婆想说的话,宋宁都知道,不外乎是“好久不见,又长个子啦”,“学习怎么样啊?有没有听妈妈的话啊?”,“不要老让妈妈担心,外婆要把拐杖借妈妈揍你了哦”,“好好吃饭,多看点书,你那么聪明,用心学什么学不会嘛”,诸如此类很多话,宋宁不知道听外婆念叨过多少遍了。

现在外婆就在自己眼前,眉眼笑眯眯的。

却怎么也说不了那些话了。

妈妈终于忍不住了,她用双手捂着自己的脸,断断续续的抽泣声从指缝间滑落,像是锥子一样凿在宋宁心底。

外婆慌了,晃着自己的手伸手去拽母亲,但是她的视线好像又模糊了,明明母亲就在她斜对面,但是外婆挥着的手却只握住了空气,她嘴里又开始吱吱呜呜了。

宋宁走上前几步,握住了外婆的手,轻轻拍着。

那手有点发冷,但是仍有温热从上面传来,外婆握着宋宁的手,努力抬起头紧盯宋宁的脸。

“小宁啊?回来啦?”

这句话外婆突然说了出来,特别清晰地落在宋宁耳中。

明明几分钟前就说了的事情,外婆却好像全然不记得了似得。

宋宁的眼眶也红了,她摇了摇外婆的手:“嗯!我回来看外婆了!我回来了!”

那天晚上,宋宁跟母亲挤在一张床上,宋宁听着母亲翻来覆去,自己却也一夜未眠。



——4

外婆走了。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

母亲的飞机因为下雪而推迟了,误了点,她终究没能见到外婆最后一面。

宋宁已经记不清那些天自己怎么过来的,好像一直浑浑噩噩,坐桌上吃个饭都能哭出来,一边哭一边嚼,没有味道的白饭都带着齁咸的味道,但是却又哭不大声,只能憋着,无声地流泪,之后洗把脸就跟没事人一样去上学上课了。

那段时间宋宁晚上总做噩梦,哭着醒来枕头一片濡湿,永远记不清梦见了什么。

母亲回来的时候,脸上有化不开的忧郁,宋宁不会劝,只是站在一旁听着父亲跟母亲低声说话,宋宁想上前安慰母亲,却只是看着母亲走到自己身前,呆呆得被母亲楼在了怀里。

“我就只有你了,宁宁……我就只有你了。”

那是宋宁第一次,感受到“血浓于水”这四个字里,到底有多沉重和深刻的牵挂。

宋宁不敢想象,也无法想象母亲到底是怎么走出来的,那是自己的外婆,自己都伤心成这样了,母亲要花多大的勇气才能继续前进啊?

宋宁想到这里更难受了,她也紧紧地抱着母亲。如果自己有一天也要失去她,自己真的能承受下来吗?能像母亲这样承受下来吗?

宋宁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外婆是信基督教的,什么上帝,主,每天下午和晚上外婆都会做祷告,年幼的宋宁缠着外婆时,外婆曾经告诉她,是在为宋宁和宋宁的妈妈祷告,希望她们身体健康、开开心心,能一直积极地前进,笑着面对苦难。

那时候的宋宁,恨透了上帝,如果真有那样的神,为什么会让要强又虔诚的外婆承受那么多苦难?为什么不能救救变成那样的外婆?凭什么就要带走外婆的性命?为什么偏偏是那么和蔼可亲、与人为善的外婆?外婆究竟做错了什么得罪了上帝?怎么就不能是那些讨厌的坏人,而偏偏是自己的外婆?

很久之后,再后来的宋宁,已经不再去质问这些问题了。

相比去怀疑那份精神寄托,宋宁觉得,不如选择相信那样的希望。

明天太阳还会升起,但是肩负昨天,才能前进。

如果有上帝,那他大概在守护人间的人们。

如果有天堂,那外婆一定在那里看着自己。

宋宁这样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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