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封 年华(七瓶酒年华老去)

年华(七瓶酒年华老去)

1.

杜炎正坐在片场边缘处的蓝色折叠椅中,右臂以肘为支点撑在跷起的二郎腿上,修长而白皙的手指间夹着一根刚刚点燃的香烟。淡蓝色的烟雾在他眼镜上附着成一层薄薄的纱帘,使他目中景色人物因披有一张情绪过滤网而显得冷峻沉静无过分感情。眼前那些或忙于布景或倚靠着固定摄影机位或将一副在阳光下反射刺眼光亮的锃锃盔甲夹在胳膊下的人们,在他看来都像是在时光蔓延许多年后溯流而上的童年时代听取他发号施令的虚妄策略游戏中那一个个无清晰面目被随意丢掷的虚拟军士。

他叼着烟,从腰间卸下一把小式瑞士军刀,从椅子边上伸出手去拎起一瓶酒来,也许是被烟雾熏燎到的眼睛眯成一条狭而细长的缝隙,煞有介事地看着浅蓝色瓶体上那些团团集簇的外文字母,然后用刀刃粗暴地将瓶盖开启,随手扔向一边。他掐灭还有一小截尸体的白色香烟,缓缓地让散发浓郁而氤氲香气的瓶口凑近唇边,辛辣的芬芳在他唇齿间荡涤的那一瞬尽管馥郁但也不得不让他略略蹙眉。

他想起一个月前他决意转向尝试做电影导演,本怀着一心的窘迫向朋友筹集投资时的场面来。还好那家伙惦记着大学宿舍时候的酒肉情谊,他想。那个老朋友大学时以艺术生的身份入学——众所周知,这身份不过是一面遮羞布罢了完全是钻了高考制度貌似堂皇实则漏洞百出的空子,毕业后独自一人在家乡外的各个城市之间游荡,以他的履历,本来应当永远是处于文化资本低端的普通劳动力之一,浑浑噩噩却又能够温饱对付一辈子的平庸命运似乎已经写就,但是天意偏偏喜欢开人们的玩笑,这个普通人在莫名其妙冲动的驱使下通过联系曾经共事过的长者、曾经因职务便利或者纯粹街头偶然认识的种种职业不同嘴脸的人们,在无数次的虚与委蛇推杯换盏以及勾心斗角、用此方把柄在黑市中作为筹码交易另一方机密之类美名其曰为“平衡多方利益”的兜兜转转之后,竟然获取了一笔数额上绝对令人瞠目结舌却始终难以一窥全貌的神秘启动资金,在国家最东端的荒岛上组建起了一个巨大游乐业公司。传闻扑朔迷离,在那些底层工作人员和零散的客商们隐秘的口耳相传之中夹杂着无数讳莫如深的禁忌——黑帮火并、走私洗钱、色情交易、秘密赌场……——而这位老朋友正是在传说中高高在上的暗室中最具权威的神秘操纵者。

他在岛屿中央那座每一层都森严部署着身穿高级制服的服务员与保安的高楼中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类似安全检查的约见访问之后,终于敲响了三十层顶楼最深处的那扇朱红色木门,推开门后看到一个西装革履的强壮身体站在桌前,“杜炎,咱们真是好久不见了。快请坐。”

“阿欣你什么时候开始这么变得文绉绉的像得了洁癖一样讲究个人卫生起来了。”

“哈哈我就喜欢你这脾性,这么多年过去还是一点儿没变,心直口快根本连天王老子都不放在眼里。”

“你倒是天翻地覆啦。想当年可真心是没看出你有这天大的能耐,上一次见面在街边大排档喝啤酒的时候你还愁着付房租呢。”

“没错,转眼咱俩也十年没见了。士别三日就当刮目相看,何况是隔了一段这么长的时间。怎么样,最近在做什么啊大教授?还在矢志不渝地做文学研究?”

“没有,我从大学辞职了。这些年来也受够了体制的束缚,太不自由了。”

“也不错,你这叛逆不服管的自由性格还是适合投身你一贯的创作啊。下一本小说打算什么时候出?”

“暂时没打算写。现在准备尝试点以前没有做过的事,不过被资金问题牵制住了。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这次来就是想请你帮个忙的。”

“没问题,要多少随便说。”

“听我讲完,你都不问清楚我要做什么?”杜炎顿了顿,看到坐在办公桌一角阿欣笑着耸了耸肩,“最近把三国时期的一个故事进行了一番改编写成了一部电影剧本,不过想来想去当前这些把迎合市场当作毕生追求的庸俗导演,我真是不愿玷污了我的作品。所以打算亲自操刀。你提供给我前期投资,后期利润如果有的话全部归你我只取一分。”

“你这么有才华又有名望的文学家——啊,我绝对不是抬举你——那票欺世盗名哄骗大众的崽子哪能理解你的思想。资金的问题全包在我身上,你尽管放心。一切要求我都可以满足,无条件支持你。”

“你就这么相信我?”

“我要是还能相信一个人的话,那这个人只可能是你。虽然我当初学习差读书不多,但这些年来步步为营翻天覆地的经历好歹也从人生另一个方面弥补了些。我在这岛上已经住了五年,真的是住在岛上寸步未离,这五年来彻底看清人情世故的我一直在想一些之前从来没有考虑过的形而上的问题,当然你听了我的表述可能会不由得嘲笑我这大老粗,但是我想你多少会理解我。当初同学聚会那些眼神里充满鄙视、面上还笑容可掬地冲我敬酒的中产阶级,那些搔首弄姿浓妆艳抹在床上各种姿态做作张开双腿叫声魅人的拜金女人,在我混出名堂之后立刻像只狗一样冲我摇尾乞怜。相反在那些廉租房里游荡的日子,如今想来充满了劣质地板发霉味的日子里,你是唯一一个还能和我交杯换盏的朋友。我知道在你眼中金钱不过是可有可无的粪土,你对我取得这一切的态度也一定是鄙夷大过羡慕,但是在我内心衡量的标尺中你是排在第一位的。这并不是因为你我之间的交情或者说你曾经安慰过低谷中的我,更多的是因为你这个人作为人的特质让我敬佩——看到你身旁的书架了么,最上面那排的六本是你这些年来写过的书,了解一个人最好的方式就是通过他留下来的文字,而你的书让我看到了……”

“导演,准备完毕了,可以开拍吗?”长着一张大男孩脸孔的助理走过来,询问着独自坐在一边,低头沉思对外界的声响动影几乎毫无反应像末梢神经被抽离的迟缓老兽一般的杜炎。杜炎回过神,闻声站起点头示意大家拍摄开始。而这时他才像刚刚从梦中惊醒一样发现手里还握着不合时宜的那瓶正在以一种沉默的哂笑质疑他职业经验的酒。助理站在杜炎斜后方,看着眼前这个落落寡欢举手投足间透露着一股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乖戾气的中年男子,心里充满了诧异:这个小有名气的作家其人倒是和他所创作的作品一个模样,都处处充满了一股阴郁,几乎时时刻刻与正常人置身的世界游离,怎么会突然决定尝试做导演,来拍摄这样一部按照剧本来看风格无比低沉晦涩的历史电影?而且更为吊诡的是著名的商业电影公司居然不惜重金不遗余力地支持这样一部绝不可能卖座的作品?

2.

Action.

长安城外。午后。雾。

身着青衣的青年男子贾诩匆匆出城沿着大道向远处走去,路过几个孩童和牧人。站在一棵柳树下,放下挂在右肩上的包袱,一手撑着树干,另一手抬起擦拭额头上细细密布的汗珠,然后用指尖抚弄着眼前轻轻晃动的一条柳枝,望着远处的山峰在浓重的云雾之间若隐若现。(背景里孩子嬉笑声)

他缓缓从袖中捧出一方绣着彩线的绢帕,展开在左手手心中默默注视,以右手四指缓缓摩挲。微风拂过他额前的一缕头发。(之后摄像机位置后移,从男子身后拉远拉高,牧笛声起)

贾诩又慢慢向远方前行,镜头上的他成了无尽长路上的一个渺小黑点。

路边小酒馆。大雾。贾诩坐在临街摆放的桌前独自斟一瓶酒慢慢啜饮。眼神空洞茫然地注视着桌子上某一点。一口一口缓缓喝过七杯酒之后,把玩了几秒钟空酒杯,背起包袱离开。

(摄像机位置后移)

与贾诩就座之处隔着两张桌子的两个衣着朴素的男子正在交谈。

酒客甲(叹息):唉,这世道兵荒马乱啊。

酒客乙(摇头微笑,缓缓说):喝酒吧。

Stop.

拍摄间歇的时分,杜炎又拎起另一盛容着浅蓝色液体的细长而苗条的长颈酒瓶,走向了几个坐在一旁歇息的演员,简单打过客套招呼之后,向他们征询剧本处理方面的细节问题。几个演员给出了一些人物具体动作表现上的建议,杜炎都欣然采纳了,接着转过身面对一个成熟而沉默的中年女演员,“袁芹,你觉得剧本还有什么值得商榷的不妥的地方吗?”女人微笑着,整个面庞的曲线构图柔和而秀美,“大家说的我都同意,现在我也一时想不起什么其他的细节了。不过,我冒昧问一下,我知道这部剧本是你的手笔,但是这和一般的三国戏讲述的帝王将相英雄佳人相差太大,尤其是电影的氛围给我一种模糊看不分明的感觉。这个故事整体上所要表达的,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

杜炎笑着,“我要讲的就是这样一种讲不分明的感情嘛。”咳嗽了几下,他接着说,“开玩笑了。我想做的就是一部不同于电影商品的电影艺术,艺术这个东西听上去太不切实际,但是艺术最重要的一点,我觉得就是去体验、去思考、去开拓另一个维度的生命,而不是像普通的通俗的故事片一样去理解、去评判、去摹仿借鉴到自己的生活里。”他扫过另几个演员不明就里的表情,注视着面前女人清澈眼睛中自己的倒影,“简单地说,就是一种为了爱却不求回报,甚至于甘愿默默无闻地用自己的全部生命全部人生来为了她殚精竭虑地谋划,像我虚构出来的故事里,贾诩这个形象为卞夫人所做的一切。诈术。权谋。诡计。以假乱真。出尔反尔。卖主求荣。贾诩和卞夫人一面之缘,却终生用尽各种手段,为他心中的女人呕心规划了她在乱世中最为安稳的可能。即便卞夫人已成曹操正妻,已为曹氏兄弟的母亲,贾诩依旧像尘埃一般为她累筑起了一条平坦通途。贾诩是个不世出的天才,能够轻易地洞穿人性,故而在枭雄四起的乱世里只凭三寸之舌,就在帷幄之中将天下大势掌控于手,以一己之力绘制了前期三国时代的整个蓝图——一开始他为西凉军阀献毒计攻下都城长安,又为东汉皇室平衡各方势力,接着在宛城怂恿张绣诈降曹操夜袭曹营,官渡之战又带领张绣投诚曹操成功平定北中国,后来赤壁之战数次进谏、离间马超联军轻取汉中,最终奠定了三国鼎立的格局。终其一生,贾诩最耐人寻味的就是在宛城夜袭曹营,毕生算无遗策的贾诩,最后却只诛杀了曹操长子曹昂,却让曹操本人和当时年仅八岁的二子曹丕从包围圈中逃出生天。而曹丕正是卞夫人的儿子。贾诩力保曹丕继位称帝,而当卞夫人顺其自然地成了皇母以后,他深居简出,再无私交,直至终老。”他顿了顿,略微沉吟了一下,“我只是构想了一种以艺术改写历史的可能性,而我的故事中最能打动我的,就是贯穿于整个叙事的无望而偏执的爱。这种只活在飘渺可能性世界里的厚重爱情,一直在没有人看到的黑夜里兀自炽烈地燃烧,永远活在白昼的历史之外。”

“大概懂了。”

“原来是这样啊。一种看上去毫无意义的爱情。”

“但是对故事里的他来说,其他的东西和这种爱情相比才是没有意义的吧。”

“这是现实里不可能出现的东西啊。”

几个年轻的演员在自己的迷惑得到原创者的解答之后,互相讨论起来。杜炎始终只是微笑着,时不时地抿一口手中握着的酒瓶,随性地坐在放置着杂物的桌子边沿,看着几个还穿着戏服的剧中人寻找着与虚拟的作品迥异的现实答案。

直到那个叫袁芹的女人缓缓开口,“这种爱情,就像莎乐美一样吧。”在她所坐的位置,场景里的灯光恰好悄无声息地划过,故而她隐没在灯影的神秘密度里,面目五官呈现出极有层次感的起伏流转,像一副典雅的静物画。

杜炎望向她的眼睛,“没错,贾诩是一个《白夜行》式的缄默爱者,但他这个人的内核,正是古往今来爱情中最被世人选择性忽略的最核心的本质,也就是莎乐美。”

3.

剧组特例休假一天。

在这座城市某个不起眼的街道上开设的一间酒吧内,正进行着一支后摇滚乐队的现场演出。杜炎邀请袁芹来到这里,两人正彼此相对着坐在离舞台较近一侧角落的桌子旁。

袁芹一直侧身坐在沙发座椅的边沿,注视着台上乐队的演出,身体时而随着金属的音色微微晃动。杜炎点燃一支香烟,接过侍应生端过来的一杯天蝎宫,两人有一句无一句地聊起来。

“对了,那天没有说,你演的莎乐美真是震撼人心。”

“嗯?我演的莎乐美吗?”袁芹侧过头来,清爽的长发映衬着她白皙的脸庞。

“那是好多年前你演的一部话剧了吧,在我还是个学生的时候。具体时间已经记不大清楚,但是那种绝美的印象始终没有随着这些年的斑驳而黯淡。”

“莎乐美本身就等同于美,美的震撼力永远是日常生活中的理性不可抵抗也无法理解的。年轻靓丽却在自由枷锁中的公主,何苦如此执著,何苦如此不悔啊。莎乐美对约翰的痴狂,因为约翰的严词拒绝而走向绝路的奋不顾身,当她砍下心爱的人头颅的那一刻,她一定还沐浴在爱情的欣喜中吧。”袁芹缓缓说完最后一句,低头把玩起手中的酒杯。

杜炎用吸管搅动着浮在杯中的莱姆片,说:“我倒是觉得——我想借用写莎乐美的作家王尔德在法庭上为自己做辩护时所说的那句话——爱本该如此,只是这个世界不理解罢了。这个世界明目张胆地嘲笑它,甚至让这爱中之人成了众人的笑柄。”

“那是二十几岁时候的事情啦。莎乐美对爱情的偏执也只有在我那年轻、没有岁月积淀的张狂年代才能演绎得丝丝入扣吧。”那些遥远的闪着金色阳光和茂盛树影的青春在她眼前逐渐洇开。

“就像我不遗余力邀请你来拍摄这部电影里卞夫人的角色一样。这部剧本叙述的爱情里那个语焉不详的女人,就是现在的你所诠释的一切。这种无望而醇烈的爱,只有赋予给你饰演的角色,才美得让人信服。虽然关于这个故事中的那个女人戏份很少,但正是因为缺乏表现缺乏了解,爱才变得神秘、才变得美、变得珍贵而难得。这种美绝对不是用来解释的。”

袁芹略微抬头看了看他,唇角挂着微笑,复又低下头去,并没有说话。

酒吧舞台上的乐队刚结束了一首纯音乐的表演,主唱站在台上介绍着自己的作品,“后摇滚,是一种非常感性且非常容易引起感性的人的共鸣的音乐。下面这首歌是许多年前作词的一首作品,我们重新编排了旋律,这首歌名字叫做——第三首无意描写的抒情诗。”

头枕着淡蓝色的湖泊

眼看着繁花的凋落

再等到秋末

你就不会忧愁转身背侧路口

回忆着泪浸湿的脸孔

像心里蔓延的铁锈

要多少幽默

才能学着洒脱不再回首让孤单都沉默

挥一挥右手

原来相遇和离别是同一种动作

包容了整片早就被灰郁浸染的天空

甚至包括了欢乐和悲伤

时光啊 依稀悲伤

就这样悲伤吧

杜炎注视着台上沉浸在乐器交响中的演奏者,在主唱清澈的声音和烈性酒的熏染中想起一些早就因为相隔甚久而褪落残缺的记忆来。他想起沉闷无趣的大学时代,他曾一次次怀着年少莫名的狂热在街角远处窥视她话剧演出后的行踪,他想起在准备毕业考试的某个春末,他一个人锁在狭小的出租屋里,一遍又一遍地反复看着为数不多有她出演的电影,以正常倍速播放、以二分之一倍速播放、甚至一帧一帧地按动播放器的按钮,在日日夜夜几乎不寝不食的机械反复中度过了那一年温度逐渐回暖的、慌乱却平静的北中国暮春时节。

又几首歌结束后的休息时间,乐队主唱走下台来,径直走向杜炎和袁芹一桌来。主唱原来是杜炎学生时代的朋友,也是他邀请杜炎来听这次现场的。乐队主唱在与杜炎攀谈中,认出了坐在他对面的袁芹,惊诧的他笑着对袁芹说,袁芹可是当年他们那些人公认的女神啊。随后又说了些不痛不痒的话,又走上台去,开始唱起下一首歌了。

看着他走上舞台的背影,杜炎说,你知道吗,在我的造字练习中,“女神”一直是与白痴、娼妓、毒瘾重症者截然相反的,介于商人和政客之间的劣等族类。不知道为什么,我始终没法和这个正常运转的世界保持一致。

多少年 多少天

我们一直逃离在

生活之外

像昙花

在白纸上盛开

4.

在一间旅馆的屋子里——换言之,在一间密室里。密室真是一个独特的隐喻。任何故事最深层的结构里都暗藏着一间旅馆或一间密室(与色情无关)。旅馆更像是以个体生命存在的我们每个人生命的隐喻:生命静止的一瞬,交流沟通的一瞬,灵肉相遇的一瞬。在那些千篇一律的迷宫一样的迂回环绕的走廊所连结起的建筑迷阵里,行走期间的过路人总是产生一种迷失其间,因为现代建筑结构的混乱而产生晕眩的奇妙失重感。而那每一间机关重重的密室里,都锁着一只吞噬年华和故事的孤独海怪。

杜炎谵妄一般地诉说着,时而啜泣着。

袁芹坐在他对面,依旧高贵地矜持少语。

他说。他早就发现他的躯体和灵魂之间存在着如此之磅礴的分裂,他始终处在通向理想主义者素有的乌托邦空想的漫长朝圣路上。他既不想湮灭处于世界边缘地带的桀骜不驯的狼性,成为一个完全被社会认可的人,又不想放弃回归正常中心秩序中的人性,幻化成一只边远荒野中一意孤行的狼来度过一个完整丰富的而不是支离破碎的生命。

他说。难道你我这样了解并崇敬真正的艺术、真正的美的人,只不过是明天就会被人遗忘在垃圾堆或火葬场的、被人嘲笑的少数愚蠢而复杂的神经官能症患者?

他的口吻与其说是嘲讽的,不如说是悲伤的。他悲伤极了。他所说的一切都是他不可言状的失落心情的铁证。他在某种程度上坚信这种失望完全有理。失望成了他的习惯,他内心世界最真实的表现形式。他的抽泣洞穿了整个时代,洞穿了整个世界蝇营狗苟的生活,洞穿了那些逐鹿钻营、虚荣无知、自尊自负而又肤浅轻浮的世人所有精神世界的表面活动。在他被酒精灼烧的眼前,以一种真空失重状态横陈着的无一不是这种失去生命的、近乎腐臭的现实。除了坐在他对面的,被他致密的逝去年华在有如潮汐一般的往复岁月中无数次渲染的袁芹。她太美,以致于在他混浊的眼睛中显得惘惘不真实。

杜炎在酒精迟滞的作用下头脑过热,倒在床脚。依旧喃喃地说着。袁芹坐在他身边,轻轻抱着他的头,满怀一种爱的渴望——不是基于性欲的爱,而是源自一种保护欲。保护着怀揣不掺杂质的纯净的他,免于重蹈覆辙地经历她自身曾经在漫长时光中切肤痛楚的那些创伤——以执著的爱意和善良、执拗的理想和信仰,向灰色世界的麻木不仁宣战并接受一切非我族类的中伤——当然,多少也带些出于被崇拜的虚荣,对自己青春逝去的恐惧和留恋。这种难以言喻的怀念是她在时光滚滚长河中持续被玷污而收获的补偿。她自知,对于面前这个小她十几岁的年轻灵魂来说,她所处的位置,是这个鲜活跳动却肮脏恶臭的现实世界和那些腐朽枯败却幽魂不散的墓穴棺椁般的叙述中间一处极为险要的关隘,是一处交叉地点的隐秘中介。

同样,她深知在这一刻她无法言语。在她身上刻下印痕的多出的十多年时间,已经让她本适合用来推心置腹得到慰藉的交谈内容,要么显得无力而苍白,要么显得庞杂而不知所云。像是遥远的历史中在某个雕塑家计划投入一生的作品之上,一层一层的氧化物不断附着在已完成的高贵的人像皮肤上,以致于看上去像是疮疤结痂一般病态而丑陋。她所有可以用来在年华逝去以前交换的故事,变得像是欧洲古城的复杂下水道管线,新的城市规划脉络和旧的历史遗迹,甚至和更久远的已然废弃堵塞的沟渠全部都缠绕错杂在一起,每引出一个话题,就不得不连带着串起整个管线上的曲折的连结转弯。每一个再微小的故事,都像是她这一生事迹、感伤、思考的百科全书,一旦翻开,就要陷入无尽的相互指涉之中,链接出她整个的琐碎生命,而无法安然地分割成一个个隔绝开来的独立成章的短篇。

或许,她意识到,一旦时间的虚构诈术反转过来,如果是衰老疲惫的他搂抱着尚且温热可人的她紧致的美丽胴体,很可能会变得荒谬而可笑,充满了劣质的色情气味,像一场蹩脚的闹剧。以嫉妒的情绪看着他有如雄性猫科动物一样丰润毛色的年轻状态,她急切地想告诉他,或者她其实只是独白一般为自己辩护,她说:

我真的疲倦极了。

而他因为太多烈酒在脏腑中的肆虐,始终处在灵魂出窍的昏迷状态。他突然发现当自己终于和她同处一室交谈的时候,在这间曾经充满了无数房客一次性的廉价叙事的密室里,他看到她贵妇一般的高雅矜持逐渐从她身上剥离,雍容庄重的脸庞越来越轻盈,越来越回复生机,美丽如温柔水牛眼的双目中流着活泼如小鹿般惊奇害羞的渴望。而相对年轻的他却在慢慢变得衰老。像是某部好莱坞电影里诉说的俗套而悲伤的感情故事。

最理想的状态自然是他们能够在一恰好相仿的年龄相遇,如同相异的车次在其旅途的同一站次停靠在同一车站,但庞大的时间之川必然不会让两股分别在上下游遥相呼应的支流以同一流速交互缠绕融合。他不得不重蹈同样有诸如此种经历的前人覆辙,错过了念念不忘心仪顺路者最好的年华——毕竟两人都有过对方所无法知晓的百转千回,那些都是苍白客观的语言所无法再现的瞬时感受。相对成熟的她无法将其体验过的对方那年纪之后层叠收折的坎坷历历如绘地转述,而相对年轻的他因为青春而脸廓分明的鲜烈故事又无法被对方以全然辨识。相遇的这一刻四目相对,实际上却是从未有过的孤渺与荒远。

这一刻确然来临,他所能做的,只是不停地口吃含糊着自言自语。

“你知道吗,苦艾酒是可以致幻的。古罗马人的战车上就浸满了苦艾,用来提醒战士胜利者同样要尝尽苦涩。那绿色的液体,多么好看啊。王尔德说,苦艾酒是世界上最他妈具有诗意的东西了,一杯苦艾酒加上一轮落日,那美丽就像是你脚下走过的地上开满了一簇又一簇大朵的郁金香。”

“圣经里说,天使吹号,一颗星星掉了下来,燃烧着,烧干了河流的源头。这颗星星就叫苦艾,人只要喝了浸泡过苦艾的水,就一定会死的。‘死在午后’。海明威也爱喝苦艾酒,像热带雨林一样绿的酒。《乞力马扎罗的雪》里那个落魄的作家就死在了午后,放弃了艺术放弃了爱情的那个作家死在了有人来营救他的幻觉里。不管怎么读都难免觉得那篇小说是为了警告我而写的。”

“我疯了你知道吗。你的脸像极了我那些盗版刻录的碟片里的人影面目,白,浮肿的白,摇晃着,脸庞边缘总是有几乎透明的阴影在闪动跳跃着、游移着,像是神庙里接受谕告的祭司或者雅典娜女神的光辉。”

“你就不会对我感到好奇吗。你为什么不问我呢。为什么不问我在那么多年里,在我从一个自闭的学生时代开始一路走来的那么多年里,究竟有没有想过会终有一天遇到你,终有一天和你敞开心底,终有一天会在一间房间里坦诚相见,究竟有没有想过会巧言令色天花乱坠口若悬河地引诱并上了你?”

“我一直幻想着你以永不褪色的年轻状态等待着一个机会,在我的虚构里你会用一个少女故作成熟的声音、焦虑迷乱压抑着声线的颤抖来问我,询问或者质问,媚态诱人却又没有市井的庸俗气。”

“我从在我还不在的时间以前就一直想遇到你、见到你、想上你了。从你根本不可能认识我的那个雪夜开始。从我还是个不谙世故像是初次发情而头昏脑胀只会原地乱转的小公狗一样的学生时代开始。”

在他陷入似睡非睡的奇怪状态时,他闪现过一个念头,她会发现我难堪地勃起了吗。继而他看到自己从早衰的肉体中被剥离出来,跪在面前高贵而美丽的女人脚下,进行着一种超现实的、类似中世纪神秘教会的宗教忏悔仪式——他撕开自己的面皮,像破茧的有翼昆虫一样拼命地从皮囊中挣扎而出,新生的皮肤是浸满了血液的光润鹅黄色,然后他缓缓站起身,扼住了她的咽喉,扯去她身上所有繁文缛节的各色衣料纤维,直到裸露出如海葵一般轻轻颤抖的柔嫩内里。他粗暴地推开她抵抗挥舞的手,高声咆哮着某种他从未听过的语言。

在他脑中显灵的那种虚幻的恐怖场景,像是在一场崇高的爱情仪式中突然被恶灵附身,在神使主持的祭礼中突然兽性爆发,将已经衣不蔽体的女人活生生地撕咬啖食,而那诱人的洁净女体仍然在抽搐着发出微弱的哀号。他泪流满面,将所有从人性高处堕落的罪孽硬生生地抗在了自己因瘦削而凸出的脆弱肩胛骨上。

5.

贾诩病终。魏文帝曹丕举国哀悼,以国葬之礼待之,并将太尉贾诩配享文帝庙。

一只年老的充满褶皱的女人的手,牵着绢帕一角,放入燃烧的火盆中。

那方绢帕与一开始贾诩手中的那一块,式样完全相同。

画面静止在跳动不定的火焰上。久久不动。

6.

袁芹不多的戏份——即便把剪辑时废弃的部分全然加起来也不超过一个小时——很快就拍完了。一个平常的傍晚,杜炎送袁芹到达机场,二人在咖啡店里有一茬没一茬地闲聊了一会儿。接着挥手离别,整个过程简单到无需多加叙述。

杜炎看着她的背影在玻璃落地窗外慢慢消失,对稍远处站着的年轻女服务生说,“你好,来一瓶苦艾酒吧。”

2014.1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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