巜散文百家》
傍晚和妮子出门散步,经过离家不远处的一户墙院,桂花的香气扑鼻而来,一株大桂树靠临马路边的围墙而立,开满金黄色的小花,灿烂一身。是那种镂空的铁艺围墙,刷着黑色的油漆,年份久了,油漆已斑驳脱落不少。
妮子停下来,要折一枝桂花。我制止住:“不许动别人家的花木”。
她指着露出墙外的枝叶说:“妈妈你看,早有人折了,又没人住,反正这是个空房子。”
“也是不行的,记得不,以前有个很老的老婆婆在这附近捡破烂,就是她住。”我脑子里浮现出这所房子的主人的模样,七八十岁了,矮个子,很瘦旧衣服,黑色发箍向后梳着灰白的短头发,有些浑浊的眼珠习惯性四下看,手里总是提着纸盒泡沫塑料瓶等,或垃圾桶翻的或路边拣的。见到这一带的邻里,她不讲话,只是轻点个头笑一下,随即笑容就隐在深深的皱纹里,回归仿佛只属于她的寂寞的眼神。
妮子还在趴栏朝里望:“妈妈,院子里好乱,会不会有蛇,老婆婆怎么不收拾,她没有崽崽和小孙孙吗?”
院子里还有几株樟树和铁树,树下乱堆放看拣来的破烂。二层的房子很尘旧,甩石的土黄色墙,木框窗户油漆基本上掉光,木质有点呲牙咧嘴。一看就是九十年代初建的房子,也是那时候的装饰。有一个窗挂着桔色的平绒帘布,被阳光晒得发白。二楼的露台没有封闭,更显得空空荡荡。
牵着妮子离开,我说:“她去年已经过世了,也许是没有儿女吧。”
我后半句说了假话。
听邻里讲,老婆婆自己姓什么不知道,丈夫姓杨。四十岁多岁时丈夫就过世的,丈夫是干装修的,挣了点钱盖了这个楼,可能是累狠了,盖完房子没几天突然去了。逐渐走向年老的杨婆婆依靠的人没了钱空了,除了这所房子和三个儿女。
两个女儿在外打工,在外恋爱了,一个嫁到河北,一个嫁到广西。听说杨婆婆当时很不乐意,远呗,有个大小事也不知道,知道了也远水救不了近火。女大不由娘,一个个说:娘,电话方便,交通也这么发达便利,回来也是抽个空就回来了,放心,我们会常常打电话常常回家看你的。
年轻的女孩如羽冀丰满的小鸟一般,广袤的天空下只想自由飞翔,来日,是无尽的方长无垠,会做任何想做的事情,会回首任何想回首的岁月。
儿子最小,那时候正上高中,会读书。杨婆婆一心盼着他考上大学,将来有出息,杨家不仅后继有人还能光耀门楣,不至于孤儿寡母的没落了。
那时候考大学哪怕是大专都是千人过独木桥,落水一大片。第一次高考,没考上。儿子沮丧了。杨婆婆抱着儿子的头:复读,咱老杨家的希望就在你身上了,将来出息了当个官,娘也就指着享你的清福。
话说杨婆婆的两个女儿,远嫁后开始还打得两个电话,后来都忙着挣钱生娃,就忙忘了,嫁出的女,泼出的水,偏嫁的两个地方经济还没这边小城好,有了自己的一家一当,就都不轻松。当年结婚没办酒,杨婆婆也没去过她们的家,大门朝东西至今也不知道。来回一趟,一家人车马劳顿不说,盘缠也得小两千。总是隔了三四年后的春节,两个女儿约了回家看娘,都拖儿带女了。
日子如流水,天天催人老。过得好与坏,一见面都明镜似的。杨婆婆自己老了,花朵似的女儿也老了。拗不过女儿们的心意,她收她们的钱物。带女儿,终究也就是过时过节热闹一番,享受一个被孝顺的滋味吧。
女儿们回到自己的家,才发现小孩的换洗衣服里夹着一个大红包,相比自己给的张数,杨婆婆加了倍。心里疼爱着儿孙,万水千山的,这个办法也许是唯一。
儿子还算争气,复读考上了一所有名的农业大学。咬紧牙关供吧,白天在超市做保洁,另兼职给几家住别墅的人家定期做卫生。那些人家总会扔弃一些旧物旧盒,从此杨婆婆养成了拣废品的习惯,几乎所有的空余时间都利用上了。不过家里也就成了半个废品回收站,她有时候会先屯着,等价格好的时候再卖。
凭着自己分秒不停劳动的一双手,儿子的高中大学生活并未与他人有异。除了母子二人的开销,还有点盈余。她心里有个计划,攒够一定的钱,给这所房子搞下新装修,备着儿子结婚用。
儿子说,我参加工作了你就不要再拣破烂了,我养你。杨婆婆满口答应。
后来,儿子上班了,分在郴州市水利部门,虽说同省离家却是有四五百里。不久找了个当地的女朋友,还是个高干子弟。杨婆婆挺开心的,儿子终有要成家立业了,该装修房子了。儿子带着女朋友回家,杨婆婆喜欢不过来,对儿子说,我买了好菜,床上是才铺的新被子呢!
女孩子一看这满院地垃圾,一看这灰头土脸的准婆婆,饭也不肯在有一股子异味的家里吃,扭头住到外面宾馆里去了。
第二天,儿子和女朋友就返回郴州了。
等来的来日,仍是一场形单影只的落寞。杨婆婆站在垃圾绕脚的桂花树下,浸在芬芳里,却鼻塞了,心塞了。从此的生活,是寡淡无味的白开水一杯。
杨婆婆越来越老,儿子的工作越来越顺。升职了,买房结婚,在那里定居,杨婆婆将存款倾囊而尽。婚后,儿子让她锁了这屋子,随他住。她摇头,除了这个小城,她哪也不去,这房子住惯了,舍不得离开。
年纪来了,超市保洁的工作不让干了。别墅的主人说另找年轻点的,等下摔了手脚负责不起。杨婆婆成了专职拣破烂的。她常说,唉,年纪来了,就不中用了。
儿子说他出钱修缮装修一下房子,杨婆婆不肯:我一个老太婆,不冷不热就行,费那个钱干嘛?儿子说,那你停止干活,我每月寄生活费给你。不要,我不干点啥会憋出病来,就真害你们了。一年到头,儿子单身匹马回得一次二次算多了,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早七八年吧,广西那边来报丧:你女儿在一工厂流水线干活出事了,没了。杨婆婆一夜白了头,三天三夜滴米未进。又报:赔了十几万块钱,你有一份。杨婆婆不要:留给外孙。末了自己又汇了5万去,让两外孙好好读书。
来日方长?有些人,等着等着就离家走了,有些人,盼着盼着就失去联系了。原以为很牢靠的事,一阵风之间就消失了。某个就要实现的愿望,终究事与愿违了。
曾有邻居劝她,听说你儿子都是副局长了,你好生享享福不行?儿孙自有儿孙福,我这样的日子挺安静。
是挺安静。去世那天,邻居见杨婆婆一天也没出门,喊话,不答,推门进去,她仍睡着,睡凉了。
有时候生命就是这样不由人选择,并没有那么多来日方长。来日方长,只不过给错过的人一个原谅的籍口,一次落幕后的鼓励罢了。
我们继续在深秋的黄昏踱步,娘家离得很近,想去就抬脚去了。这得益于父亲当年三令五声禁止我们姐妹远嫁。更所幸,我的父母犹健在。早几日听友说她母亲病了,虽年事已高,也不曾远离,但那种担心并不会轻浅。因为生命中无情离去的总是我们心底最不可舍弃的一切。
想起曹植的诗:人生处一世,去若朝露唏。年在桑榆间,影响不能追。
过往岁月的痕迹与声响谁可追回?
来日,并不会方长。过去已远,没有岁月可回头,未来未到,来日不可测。如果我们珍惜了每一个现在每一当下,若果来日嗄然而止,想必心中会少一些遗憾吧。妮子说:我要去外婆家。
往娘家的路侧不时有披满细碎花朵的桂树,花香盈径,时淡时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