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江记

《秋江记》

(1)

1938年,北京。

这年入冬早,才过了九月,第一道霜就打下来,琉璃厂街口那棵百年老杮树被激得枝叶尽凋;十月初七,一场大雪纷纷扬扬盖下来,好似在跟那不安份的世道相唱和似的,那股子阴冷劲儿,一抽一抽地,往人心里直钻。

琉璃厂和北京城一道儿,这一年多来都不太平。

自打日本兵开进了宛平城,绥靖政策就一道道往下铺展,什么“大东亚共荣圈”,什么“中日两国世代友好”,各式口号成天价漫天宣传,可惜呀,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老百姓心头的憋屈、不忿就别提了。国难当头,百业萧条,整个北京城都透着一股子悲愤的肃杀之气,人们外表照旧,实则默默地与颠倒黑白的命运较着劲儿,为残存的尊严做着倔强不屈的抗争。

小鬼子们使着蛮劲儿,狠劲儿,还有他们自以为是的巧劲儿,开始把巧取豪夺的触角伸向这座千年古都的方方面面。

那时节还没有潘家园,琉璃厂做为全北京乃至全中国最负盛名的古玩市场,日日交易无数的陶瓷古窑、文玩字画、金珠玉器、沉香紫檀、烧蓝珐琅、缂丝漆雕……看不完说不尽千般灿烂,有所识有未知百样精神。很快,小鬼子们垂涎三尺了。

第一个倒霉的是如意斋。

如意斋店主唐明歧,族中行六,人称唐六爷,经营如意斋已有近三十年,主营伽楠花梨,各色香料,镇店之宝乃是一尊正德年间传下来的巨型紫檀根雕博山炉。紫檀木成材不易,这座博山炉直径却足有一尺阔,高度几逾两尺,虽是根材,却碰上了识材的知音,回春的妙手,将其中部掏空贮香,外部规划成了上、中、下三段,分别雕出了碧落灵霄、红尘悲喜、黄泉顿悟三大篇章,从神仙百福,到寻常人家,再到警醒世人的地府风光,尽收其中——再于细微不经意处打出徽孔小洞,焚香时淡烟袅袅,青云直上,意境堪称一绝。

小鬼子循香而来了。

当年日本人在北京的驻军司令部里有个高级武官名唤荻野次郎,早年毕业于早稻田,文史出身,曾在关东军任过要职,野心勃勃,毒手冷血,偏又自视清高,爱附庸风雅,于书画古玩上略通一二,这些年没少钻营咱们的宝贝。且其为人心机叵测,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看准了第一个心头好,一声令下,就将唐六爷新娶的三姨太“请”进了司令部,逼得唐老板乖乖交出了这稀世珍宝。

消息传来,琉璃厂人人自危。

第二个被荻野看上并巧取的是一幅绣图。

这绣图也不是寻常绣娘所出,它的作者名唤沈寿,乃是清末刺绣界一等一的高手,人称“针神”。这沈寿本名雪芝,七岁拈针,八岁学绣,一生勤作,所创的仿真绣法当世无双,绣出的人物鸟兽几可乱真。沈寿曾绣出一幅《无量寿佛图》做为贺仪敬献慈禧太后七十寿辰,讨得老佛爷无限欢欣,不但亲自召见了沈氏,还御笔亲题了“福”、“寿”二字作为赏赐,沈雪芝因此更名为“寿”,其夫余觉也更名为“福”。据说沈寿感念慈禧恩遇,回乡后巧施神针,凭着绣娘过目不忘的本事,将慈禧绣进了自己的绣图中日日供奉,这也是当时仅有的一幅高仿真慈禧绣像。

这绣图后来传入了琉璃厂一家名叫“天工阁”的绣坊中,老板娘沈玥,人称玥大姐,乃是沈寿同族后人,青年寡居,自己一人带了独子,靠一手刺绣绝活在琉璃厂度日。玥大姐为人端方正直,手艺精湛超群,天工阁的名声也就渐渐传了出去。

荻野故伎重施,在玥大姐九岁的儿子上学的路上截住了小家伙,就这么不废吹灰之力,将慈禧绣像收入了囊中。

这两件公案一出,琉璃厂上上下下百余间店铺都不安生了。一些小店也无甚奇珍,站到一边落个清净;槐荫山房、荣宝斋、一得阁等上百年的基业,却自有一份风骨在,敌明我暗,哪里躲去?索性一切照旧。只是大家揣不准这荻野的口味,未知下一个被他看上的,会是什么宝贝?另一方面,各个家中有宝,也有妇孺女眷的就都上了十二分的心,进出尤其谨慎,偌大一个琉璃厂,因了这个由头,生生又多出几分草木皆兵的压抑劲儿来。

腊月初,小鬼子又出手了。

这一回被“接”进司令部的,是腾蛇轩老板秦东阳的独生女秦小姐。

荻野派人传出话来:要定了腾蛇轩镇店三宝中的第二宝——《秋江待渡图》!

(2)

消息传来,整个琉璃厂立时热议如沸。诸多字画上的行家都气得咬牙切齿:这可真是不怕流氓耍诈,就怕流氓有文化!小鬼子还偏是识货的!

原来这腾蛇轩也是琉璃厂主营字画的老店,经营近百年,传至现任老板秦东阳手中,恰是第三代。秦东阳之父秦𥌓经营之初,恰逢晚清时节,国运气数已尽,宫中内监私盗猖獗,琉璃厂也成了他们销赃的主要去处。秦𥌓便从一位私逃出宫的内监手中购得了两件至宝,其一,乃是大明宣德皇帝

朱瞻基的御笔丹青《花下狸奴图》;其二,便是吴门四大家之一,与唐寅、文徵明、祝枝山齐名的仇英仇实父的名作《秋江待渡图》。秦𥌓得了这两样宝贝近二十年不敢声张,直至辛亥革命推翻帝制,才约略放出风去,引来无数丹青妙手,书画行家观摩品鉴,认定了是正品无疑,腾蛇轩也由此成名。

列位看官,你道这荻野为何弃宣德皇帝之作不顾而偏要定了《秋江待渡图》呢?原来有明一代,文人士子颇具雅兴,书法绘画界才人倍出。朱瞻基在帝王中天份虽好,功夫实力其实远远弗如当时的一众名家。腾蛇轩也敬他好歹是帝王之尊,故此一直将它排定在仇氏之前。现在荻野指定要第二宝,可见是做足了功夫,志在必得。

秦东阳的老友们暗地里也替他松了口气:幸亏要的是第二宝,若要定了第一宝,可到哪里去再寻了来呢?

原来这两样宝贝传到秦东阳手里十年左右,秦夫人忽然辗转得了一个症侯,缠绵病榻,良久不愈。秦东阳百般束手,经人指点,花重金邀来了神医薛平章登门诊治。

据说薛神医细诊之后,先只叹曰:“消渴之症,庶几延命而已,痊愈无望。一切随缘吧!”竟是无力回天之意。

秦东阳闻言大惊。他夫妻二人素来伉俪情深,膝下又只一个七岁弱女,因此苦苦哀求。

薛平章略做沉吟,开出一个方子来,道:“死生有命,富贵在天。我仅有此计,若服下此药时,可保尊夫人三至五年内性命无忧。若不做诊治,恐三五月内,返生无望。”

秦东阳一迭声致谢,伸手去取,薛平章却稳稳地将其收入了袖中。

两人于灯前对视良久。秦东阳一声长叹:

“罢了!罢了!天意!天意!”

原来薛大夫当年除了名医国手的身份外,还是一名爱猫成痴的猫奴,家中蓄养无数珍品,诸如霜眉、月影乌瞳、雪里拖枪、玳瑁等,乃是京城一时之绝,薛大夫不仅爱猫,也爱与猫有关的古玩字画之类,单是各式猫蝶图就藏了不下百幅。他早知《花下狸奴图》大名,苦于无缘得见,此时良机难得,自然不肯错过。

秦东阳惟有抱憾以《花下狸奴图》换得了薛氏良方。说来也怪,秦夫人病得气息奄奄,已是将死之人,服了薛平章的药下去,果然精神提振,个把月后已可下床,三年内果然体康泰健。而薛神医得了图之后更是喜难自禁,视为平生挚爱,竟此告老还乡,与他那一堆大小狸猫隐逸江湖去了。

腾蛇轩就只剩下了《秋江待渡图》。

列位看官或许又要嘀咕了:腾蛇轩不是一共有镇店三宝吗?那第三宝又是什么宝贝呢?

这第三宝,就是此刻被荻野扣在司令部的秦家大小姐,秦东阳的独生爱女——秦篆。

(3)

这天晚上,荻野亲自探见了秦小姐。

司令部驻在一处王府花园里头,彼时正值隆冬,梅花盛开,整个王府都笼在一股冷香之中,氤氲如醉。

秦小姐被软禁在一处叫做凌波馆的水榭里,四周重兵把守,馆内另有一番凛冽的格调。一明两暗三间厢房,布置雅洁可喜。几上案前,摆满了玉石条盆,葱葱郁郁,养着数十盆水仙,也有金盏银台,也有向晚明星,也有黄玲珑,也有雪花莲,一丛丛开得正盛,馥郁清芬。

荻野进了屋,就见水仙从中昂然立着个玲珑的背影,冬装臃肿,却掩不住她身上逼人的高华之气。饶是他见多识广,也不由地暗生赞叹。

荻野摒退了下人,用略生硬的中国话叫了声:“小姐,你好!”

秦小姐闻声缓缓转过身来。

荻野心潮震动之外,又添了一层目眩神迷。半晌,方颔首行礼:

“荻野见过小姐!冒昧邀请小姐前来,颇有失敬之处,还望小姐见谅!”

秦小姐自鼻子里微微“哼”了一声,别过脸去。

荻野久居中国,自诩熟知国人禀性——多是贪生怕死之辈,却见这十几岁的姑娘被强行带入司令部,居然不哭不闹。已是暗暗称奇,此时又见了她孤高冷傲的不俗仪态。悄悄便转换了应对的方略,一点点把话题宕开去:

“初次见面,冒昧敢问小姐芳名?”

秦小姐依旧望着别处,闻言略沉吟,一字一顿地道:

“我爹爹给我取名叫做秦篆。秦扫六合之秦,真草隶篆之篆。”

荻野心下一凛,挺直了腰板:

“一早听闻腾蛇轩有个女中丈夫,今日得见,秦小姐果然豪气!”

秦小姐又微微哼了一声,一抹眼光霜刃一般从荻野脸上掠过,照例沉默。

荻野道:

“此番我等邀请秦小姐前来,乃是有一事相烦。曾听得腾蛇轩中藏有中国明代名家仇英大师的山水画杰作《秋江待渡图》,卑下仰慕已久,不知秦小姐可否修书一封,与令尊做个通融,割爱相赠?”

秦小姐唇角泛起了一丝微微的笑纹,道:

“我爹爹名叫东阳。爹爹说过,他的名字,是家祖敬重于谦于东阳爷爷的缘故才取的!于爷爷一生忠烈,清白自持,是我们中国大大的英雄豪杰!你说,我爹爹会不会听任你这外邦要挟,用国宝换了他不孝的女儿回去呢?”

荻野听得心口一震,几欲发作。转眼又释然,呵呵一笑,说:

“好一张伶牙俐齿!——这却也是件急不得的事,既如此,惟有麻烦秦小姐在凌波馆多住上几日了。”

秦小姐银牙暗咬,恨恨地别过头去。

荻野躬身行礼:“如此,我便不打扰了。秦小姐早些歇息。”

他转身离开,行至门前,正欲推门而出,却听得秦小姐一声低唤:

“且慢!——你们把葫芦弄哪儿去了?我要见他!”

(4)

葫芦是个人名。

葫芦是腾蛇轩里的伙计,秦东阳半入室的品鉴弟子,秦小姐从小到大的青梅竹马。

葫芦是秦夫人去世那年进的腾蛇轩。那年秦小姐方得十二岁,失了母亲,在自家门店里枯坐,对着一幅《茂萱图》伤心垂泪,哀哀欲绝。

葫芦是随了关外的难民一起逃进北京城的。遍身褴褛,饥寒交迫,跌跌撞撞倒在腾蛇轩门口,一头栽倒在地起不来了。

秦小姐见他十七八岁的年纪,却生得分外瘦弱,一时母性大发,将他带入了店中,喂了姜汤热饭,总算捡回一条命来。询问他家在哪里什么出身,却发现这苦命的孩子在战乱中受了惊吓,耳朵能听,口不能言。秦小姐含泪感叹:“原来是个闷嘴的葫芦!——就叫你葫芦吧!”

葫芦闷嘴,心中有数。

秦东阳安排老家人给葫芦洗洗涮涮,拾掇干净了再做打算,老家人转头就领回了一个唇红齿白,温润清秀的小后生。秦东阳试着写字问他在京城可有亲旧?日后有何打算?不承想小后生竟是个识字的,一笔硬筋颜楷,功力居然十分老成。在纸上写了些诸如日寇入侵,家人流散,门户失守,孤身无依之类的话语,眼角一点热泪,噙得摇摇欲坠,只咬住了嘴唇,再不让它掉下来。写到最后,只道自己会写字会画画,愿意在腾蛇轩打个下手,求求其其,得碗饭吃,有片瓦遮头,便于愿足矣。写罢,身子一矮,就在青砖地上伏下身去,一拜到底。

秦东阳还未及细想,旁边秦小姐已是看得梨花带雨,上来拽了爹爹的衣襟,道:

“葫芦和我,我们两个都没了妈妈……”

葫芦就这样幸运地留在了腾蛇轩。

心中有数的葫芦迅速长成了个叫人侧目的少年伙计。

葫芦爱干净,先从酒扫庭院做起,偌大一个宅子被他打扫得溜光水滑,门店地上墁得青砖也擦得冷冷泛着幽光,来串门儿的别家老板都不敢下脚去,回去揪了自家小伙计上门学习;柜上的字画,他分门别类打点整理得井井有条;各色装裱技法,他无师自通,手艺干脆利落;秦东阳教他学习古画修复,他有耐性不叫苦,寒冬腊月,一坐就是一整天,修出的字画旁人再看不出个短来;学金石篆刻,刀削了几片指甲,用麻布一裏血透出来直接成了印泥,刻出的章印仿宋明名家几可乱真;不仅如此,他的书法绘画天赋也十分惊人,秦东阳约略一指点,葫芦的美人篆便写过了秦小姐,再一指点,葫芦临摹的名人字画便在天光墟上越卖越好。

也不过两三年功夫,渐渐地有人寻上门来,出价要买“腾蛇轩那位小师傅的字画”。

渐渐地,价格越出越高。

秦东阳往往捋了胡须感叹:

“可惜!可惜!”

最高兴的是秦小姐。

十四五余的小小豆蔻,常常在见识了葫芦一茬又一茬的才华之后兴奋莫名,拽了秦东阳的袖管,摇啊摇的,撒娇:

“爹爹!你再教葫芦,看他还有什么学不会!”

秦东阳眯了眼,打趣女儿:

“一个哑巴……”

秦小姐不服,气鼓鼓地酒也不给爹爹烫,瞪着院子里杏花树上头的长尾巴喜鹊瞅,暗暗生出一层心事来。

四五月间一个春夜,秦小姐偷偷揪了葫芦,跑去腾蛇轩后院爹爹的海棠厅书房去。

“想不想看好东西?葫芦?”

葫芦在腾蛇轩呆了三年,从未来过后院。

葫芦先是看到了书房正中一架古朴稳重的花梨大案,案上笔山林立,墨海纷呈,秦东阳这个点刚起了午觉去店里,砚中贮了半海的八宝药墨散着淡淡的麝香味儿,一张羊毛大毡上,随意铺着几幅荣宝斋的四尺特皮玉版,胡乱压两个独山玉镇尺,一色天青泥紫砂的五六个小童子文宠,或坐或卧,或俯或仰,散落各处,衬托得书案上一副不羁之气。葫芦早知秦东阳为人豪迈,却不想书斋上也这般无拘无束,深得魏晋遗风。他天性尚简洁,忍不住伸出手去,将散落各处的书具一一归位。中国文房四宝独有的温润像一个巨大的魔咒,润得他心底一点点更加平和从容。

待收拾停当,却嗅到一丝蔷薇花香飘近,未及闪神,一个古朴的画轴在他面前被平平地展开了,秦小姐红润的脸膛凑过来,神秘而喜悦地低声叫道:

“葫芦,你看这是什么?”

葫芦的心怦怦大跳了两下。

跃入他眼帘的是一幅三尺见方的古画,绢本设色,上画一湾流水,崇山远抱,青松红枫,白云缭绕;江中一页轻舟,缓缓徐行,彼岸数人翘首以待,堪堪点题。全篇构图平中见险,静中寓动,士气十足。画者用笔十足,竹树双钩,如唐人小楷,自带骨气;山石带皴带砍,重而不滞,轻而不浮,设色细致考究,优雅端庄——正是腾蛇轩镇店之宝,明吴门四大家之一仇英的传世名作《秋江待渡图》。

葫芦看醉了,真成了闷嘴葫芦了。

秦小姐语声如莺。在旁边咭咭呱呱说个不停:

“……瞧,这就是咱们腾蛇轩最大的宝贝,爹爹说排名还要在我之前——哼!爹爹说这仇英又号仇十洲,《红楼梦》里老太太也提过的人物。山水仕女是最好的!这幅宝贝还不是他最好的画,爹爹说他的《汉宫春晓》才是真正的宝贝,可就这么幅画,祖父在的时候也爱得什么似的,平时都不给爹爹瞧一瞧,爹爹说好东西理应与人共赏,也就是让几个亲近叔伯见过,再就是你我了!爹爹可是教过我识断真假的方法,我教给你!”

她说得兴起,抓了葫芦的手,在图上轻轻点摩:

“你瞧这个钤印,这是‘实父’二字,仇老先生做完画后不喜题款,最多钤上印,这实父乃是他的字——还有这个印,爹爹说是个天底下最没眼色讨人嫌的富贵闲人钤上去的,嘿嘿,又说这句话搁从前是要掉脑袋的,因为这个人钤上去的是‘宝历’二字,懂了吗?那是前清的乾隆爷,他做过宝亲王,这钤印正是宝亲王弘历之意……”

秦小姐转眼看葫芦,眼光活泼泼的:

“葫芦,我可爱紧了这张画,不是因为它宝贝,我是真得喜欢这些个树啊,云啊,人啊,船啊……每次瞧着,我都好像到了那个地方去,我总想着跟爹爹讨了来挂在我房中,他却是一万个不愿意,咱们又收的这样好,外头连个像样的摹本都没有。葫芦,你会画,你帮我画可好?爹爹这儿什么都有,咱们悄悄地,我帮你把风!”

葫芦沉浸在自己巨浪翻卷的内心世界里,双眼如饥渴至极的小兽盯紧了《秋江》图,一颗心擂鼓也似地不住狂跳。

秦小姐一转身,从荷包里又掏出一个小玩意儿来,轻轻挂到了葫芦颈间: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连答资我都准备好了——这是名翠堂的谢伯母给我留的好东西,说是爹爹当年存在她那儿的一块石头,切了有二三斤全是废料,待好要扔时一个师傅开出来的一点极品。老师傅说这料子上尖下圆,形制圆,肉又厚,正是个上好的观音底子,可谁稀罕那些个俗气玩意儿?我就让他因势像形,帮我雕成了这个,你瞧喜不喜欢?”

葫芦低头一看,原来秦小姐挂在他颈间的物什,是个光彩晶莹剔透珑玲的翡翠葫芦,大若烟嘴,通体翠绿,水光荡漾,竟是上好的龙石种。他身上此时穿了一件玄青的棉布大褂,更衬得那一泓小小的帝王绿浓阳俏正,宝色流转,无限诱人。

秦小姐冲他眨一眨眼睛,唇角绽开了一个小小梨涡:

“咱们就这么说好了,一言为定啊!”

(5)

葫芦是深夜时分来到凌波馆的。

秦小姐折腾了一日,正倒在湘妃榻上昏愦欲睡,耳听得门扉微响,一阵朔风钻入,机伶伶打个冷战,立时醒过来,却见玻璃窗外一片素白,不知几时落起雪来。

葫芦正是踏雪而来,平素常穿的玄青大褂换成了黑色日式学生装,发梢肩上,零星数点雪珠,在凌波馆内笼得正旺的炉火之下,刹时消融不见了。

与他同来的还有一行仆佣,手捧着一应餐饮器具,在桌案上齐齐摆开,紫铜锅起了炭火,锅内倾入了雪白浓郁的鸡汤,另添了白芷、茯苓、红枣、紫姜、葱白、枸杞、虾仁、瑶柱丁、竹荪干等,旺火一时烧开,鲜香诱人,早有细眉净眼的小丫头洗净了手取了白菊花扯散投入锅中,又将一应乌鸡片、生鱼片、嫩虾滑、羊肉片、肥牛片,并些茶菇、香干、腐竹、百叶结等林林总总,直摆了满桌,最后奉上一壶酒,在小泥炭炉上温了,这才陆续散去。只留了一个五十上下,看去斯文大方的管家在一旁默默守着。

秦小姐默默站起,冷眼看着一行人做这一切,身上湘妃色灰鼠褂子的锋毛隐隐约约,抖得起伏零乱。

葫芦缓步上前,用竹筷将些许鱼片拨入锅中,用生硬又生涩的中国话说道:

“小姐一天没有吃东西了,这菊花火锅是我特意要他们……”

语声未尽,面上一震,痛如火烧——秦小姐拼尽了全力,狠狠甩了他一巴掌。

他就知道瞒不住她,他就知道她聪明绝顶。

葫芦闭了口,一语不发。

秦小姐情绪激动,眼底泫然:“好啊,闷嘴的葫芦会说话了,多新鲜哪!……怪不得我爹说你深不可测,本事不是一般人家教出来的……今天说好了去北海,你偏引了我去护国寺!我跟爹爹没当你是外人!好葫芦!好个闷嘴不出声的东洋葫芦!我竟不知道你留着这么深的后手呢!”

葫芦依旧不出声。耳听得身后管家低若无闻的鼻息,眼瞥到窗外隐隐往来的刺刀刀锋。再开口,一字一句,都是细细斟酌:

“家母是日本知名的唐风书画名家,一生仰慕中土文明,最爱便是仇英大师,常以无缘得见真迹为憾。十年前更带我远渡重洋来到满洲,只冀望有一日可以学得仇大师笔法……谁知心愿未成,家母便染病而逝……我多方打听,得知贵府存有《秋江》图真迹,为了亡母心愿,方才隐瞒出身,投身府上……获野君本是我满洲时候的老师,那日在街心遇到,我一时犹疑……”

他停了停,凝重地道:“小姐,请相信葫芦一片赤诚之心。”

秦小姐傲然而立,冷冷道:“滚!”

站在暗处的管家身形微动。

葫芦百般沉吟,语声低沉:

“……我对你……你总是知道的……”

秦小姐随手抄起了妆台上一盏菱花明镜,看也不看就朝他抛掷而去,嗐然一声,满地清光。

葫芦低了头,再不好说什么,半晌,只道:

“既如此,小姐先休息吧,想来秦老板不出三日,定将《秋江图》送上,也惟有暂且委屈小姐了。”

说罢转身快步离开,只留了那菊花火锅兀自咕嘟嘟滚个不住,一如秦小姐煎熬之心。

(6)

三日后,秦东阳果然携了《秋江待渡图》上门赎取爱女。双方在王府花园里宴客的正厅,做了个小小的交接仪式。

秦东阳只携了一个老家人,自己亲自提着一个蜀锦缂丝的长条包袱前来。短短三日,秦东阳华发从生,面目苍然。然眉宇间傲气夹杂屈辱,紧绷如矢弦;双目炯炯如炬,唇角团闭如磐。

秦小姐上得厅来,一眼见到父亲,飞身上前,唤道:

“爹爹!”

秦东阳只手扶了女儿,二人低低告慰了几句,秦小姐告知自己诸事平安,秦东阳心下略宽。

秦小姐眼望那蜀锦包袱,含泪道:

“女儿不孝!”

秦东阳照例豪爽,扬手就将包袱抛置于花厅正中的案上,挑了眉毛亮了嗓门,道:

“什么阿物?!也是值得做出这些究竟来的?闺女啊,爹爹这几日不见你,可是好些个事情都想明白了,那年你娘病着,薛大夫趁火打劫要了狸猫画去,我也曾怨过叹过,但后来一想,舍了那画,到底换了你娘和咱们爷俩几年舒心日子不是?可见这些个所谓的好东西,只有能给它身边的人带了祥瑞解了困厄,才算不辜负了‘宝贝’二字!不然,也就是破字纸篓里的相声幌子——笑画(话)一张!爹爹今日再拿这秋江画换了你回去,腾蛇轩照样精气神儿还在!就怕有些人不择手段拿了不是自己的东西,有那么大的福气,却没那么好的命能降得住喽!嘿!嘿!”说着,扯了女儿的手就朝外走。

带刺刀的守军立时拦了上来。

荻野稳坐在正案后方,掀了盖碗茶慢慢品啜,不紧不慢地道:

“秦老板稍安勿躁!——这字画不比其它古物,于仿制拓摩上赝品居多,姑且待行家验过正身后,再做定夺不迟。”

秦氏父女这才留意到厅上还有三个“行家”在,一个老宿,山羊胡子一大把;一个油滑,眼珠子盯了秦小姐咕碌碌打转;一个穿西装带圆片眼镜,中分头油光水滑。

秦东阳打鼻子里吹出气来:

“我当谁呢?原来是这三位爷!天光墟的买卖都不要了来抱日本人大腿,我说你们倒是给祖宗长点脸吧?可看好啦,看看你们天光墟摊子上见没见过这样的宝贝!”

一席话说得三个文丑尴尬无比,手脚不是。

荻野一挥手,湘绣屏风后又步出一个个人来,长身玉立,正是葫芦。

秦小姐又羞又愧,在爹爹耳边如此这般约略说了几句话。

葫芦上前行礼,秦东阳面色铁青,狠狠剜了他两眼:

“倒好!人家养的狗都会看家护院。我养的东洋花哈巴胳膊肘子往外扒拉!”

葫芦默不作声,轻身回到案前,庄重沉稳地打开了那蜀锦缂丝包袱。

天光墟三行家立时合围过去,取了放大镜西洋镜,摇头晃脑品鉴一番,不多时已是连番赞叹。

老宿道:“这做画用的画绢轻柔绵密,虽时日长久却依旧紧致细腻,正是仇实父生前至爱的明代院绢无疑!”

眼镜男研读笔法,道:“仇实父做画历来银钩铁划,清癯过人,有书法大家风骨,且看这图上枫树,枝叶根根分明,正是仇氏手笔!”

第三个细细观摩题跋钤印,也做了定论:

“《秋江待渡图》问世后,被历代名家收藏,知名者就有项元汴、安仪周及先乾隆爷,乾隆爷更有御笔题于尺幅之上,诗曰:‘瑟瑟吴江枫落时,长天秋水动涟漪。招招舟子横塘畔,体物风人有所思’,此诗我等之前也只是有所耳闻,不想今日有幸目睹,真乃大幸!大幸!”

三个清客如此定论,直听得荻野喜色平添,不住领首。但他为人狡慧,一双眼一边不住瞄画,一边就看向不出声的葫芦。

葫芦听闻三人如是说,突然松了口气,下定了决心,缓缓开口道:

“三位先生所言,均是书画行人尽皆知的事实,依晚辈所见,这幅图却并非真品,乃是后人仿摹之作!”

一语既出,满堂皆惊。别人犹可。秦东阳第一个气得须发倒竖,怒目圆睁,咆哮道:

“好你个喂不熟的东洋白眼狼!你够胆再说一次!”

说着就抓出花几上的茶杯要扔过去。

秦小姐忙伸手拦了父亲,一颗心扑通扑通恰似漏跳了两拍。心头电光石火,转瞬间闪过千般意念,有如乌云重蔽之下,一道日光斜斜射出。

守军们也纷纷围上来。

荻野伸手示意安静,又朝葫芦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葫芦缓缓道:

“荻野老师知道,家母乃是临习吴门四家的行家,于四家习性无所不知。晚辈曾听家母提及。仇氏一门均为丹青妙手,仇英无子,仅有一女名唤仇珠,尽得其父真传,山水人物无不传神,也是一代奇女子。仇英享寿不足。半百未至便抛却尘寰,生前所绘佳作,尽数传于仇珠之手。仇珠事父至孝,为防乃父佳作受后人假托仿制损却名声,曾镌得一枚印章,上书‘杜陵’二字——盖仇珠名号‘杜陵内史’故———钤于仇氏画作不蓄意处,晚辈曾得见家母收得的《莲溪渔隐图》、《桐阴清话轴》二图之上均有此钤,可知传言属实。只可惜那两幅图都收在晚辈京都家中,暂且无法取来印证……”

他转身,瞧向秦氏父女:

“而秦老板如今所赠之图并无此钤,未知做何解说?”

秦东阳听得面色青白,目眦欲裂,正欲发作,却被女儿紧紧捏了两下手腕。他父女二人多年相依为命,转瞬间心灵相通,秦东阳一腔怒火活生生咽下,抚了胸口喘息不已。

这边厢的荻野闻言已是一惊,又见秦氏父女躲闪避让,一副心虚的模样,登时色变。下了座夺过放大镜仔细察视原图,果然并无“杜陵”之印,他千方百计,打听得腾蛇轩内有奇珍,又适逢故人在内偷师,这才设了里应外合的圈套与之呼应,原本志在必得,孰料横生枝节,他心气高傲,折辱不已,击案而起,向着秦氏父女拔出了腰间佩刀来。

秦小姐想也不想,挺身而出,直直挡在了父亲身前。

荻野暴怒:“八嘎!”

秦小姐不怯不惧,语声清脆,字字千钧:

“太君你可拿稳了刀,若杀了我父女二人,那《秋江图》真迹你可真是再难见到了!”

堂上一时剑拔弩张,气氛静穆。

惟有葫芦一人照旧镇静,只见他稳稳收起了画轴,依旧用蜀锦缂丝包袱裏了,缓步行至二人身侧,双眼紧盯了秦小姐,说道:

“晚辈投身腾蛇轩五年,卧薪尝胆,焉得不知《秋江图》真迹下落?仇实父当年爱女如珠,秦老板又何曾逊色?若我所估无误,那画儿正是藏于秦小姐闺阁之中,妆台之侧。既然秦老板上了年纪头脑不清,老人家也无须来回奔波,不如劳烦秦小姐亲自回府取了来,交给荻野老师可好?”

荻野的刀锋略偏了一寸,葫芦借机上前,将手中包袱交托到了秦小姐手中:

“至于这假托的赝品,便如那戏台上的佳人,不管如何倾国倾城,不过空得了皮囊美色,终究寡然无味罢了——既如此,不如完璧归赵。”

蜀锦包袱稳稳地落入了秦小姐臂中。

另有一物,凉凉滑滑,滑入了秦小姐袖中。

秦东阳一屁股瘫坐在旁边的太师椅上,抄了手,闭了眼,心想伸头缩头都是一刀,索性做戏做全套,亮开嗓子嚎了一声:

“完了完了!这下完了!我腾蛇轩百年基业毁于一旦了!留不住这稀世珍宝,我秦东阳还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啊……”

秦小姐抱紧了包袱,收紧了袖口,才惊觉自己出了一身大汗,背上生铁也似一片冰凉,耳听得爹爹哭嚎,想笑,忙低头对着秦东阳施下礼去:

“爹爹,事已至此,女儿也惟有不孝……爹爹等着我!”

秦东阳不听则已,一听之下更是哭得捶胸顿足,震天价响:

“完了完了……儿孙不孝哇……”

秦小姐紧抱包裏,回过头去,向葫芦死死看了一眼,这才带了老家人,随了一队守军匆匆离去。

(7)

七十年后,台北。

这一年四月,在台北故宫博物院的公共展厅举行了一次颇具纪念意义的画展。

画展主题为“秋江双渡”。展出的画作多出自一位日本国宝级画师横川武介之手。横川氏年近百岁,出身书画世家,一生勤耕不辍,著述丰实。他师法中国明代山水宗师,风格高华不俗,盛名远播,广受赞誉。而其众多作品中最广受国人好评的,应该就是横川氏年少时的一幅临摹之作《横川临明仇英秋江待渡图》了——恰好此图真迹正收于台北故宫博物院,也在此次展出之列,因此上活动主题才定为“秋江双渡”,取珠辉玉映之意。

这次画展在台北一共举办了十天,观者如云,好评如潮。

第十天,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儿找到了主办方,要求横川氏归还其代表作《横川临明仇英秋江待渡图》!

十七岁的小小姑娘,穿着背带裤,白球鞋,圆圆脸,小虎牙,背了双肩包,半分怯场的味道也没有。义正辞严地对主办方说:

“我奶奶说了,这幅画是一位故人费了近两年的功夫,反复临摹,画好了送给她的,她一定要把它拿回来!”

主办方人员如听天方夜谭。百般解劝。小姑娘只是不依不饶,说急了,噘了小嘴道:

“不然你们让我去见那个横川老爷爷吧!奶奶说了,这幅画不是白要的,奶奶也有东西要给他!”

主办方开始考虑叫保安,取了对讲机正叙述时,横川氏的助理突然前来,彬彬有礼请走了小姑娘。

原来横川武介辞别台湾在即,思念故人,前来展馆再细鉴仇英真迹,不意听到了这番纠缠。小姑娘就这样被邀请到了展馆二层一间幽静的会所里。

横川氏点了一壶人参,给小姑娘要了奶香金萱,和善地问道:

“听说,你想要我的画?还有,你有东西要给我?”

小姑娘收回了四处张望的好奇的眼光,对着老人绽出一个甜甜的笑来:

“老爷爷原来你会说中国话哦!太好了,原来奶奶真得没有骗我——是这样的,我奶奶是个家庭主妇啦,她有十个孙子孙女,我是最小的一个。奶奶三个月前在报纸上看到您要来台湾开画展的消息,就让我到网上查了您的画给她看,然后她就告诉我说她认得你,还说您的那幅画原本就是画给她的!要我想办法帮她要回来——我的伯伯叔叔们都说奶奶老懵懂了,堂哥堂姐们也都没有一个人相信诶!因为奶奶做了一辈子的家庭主妇,我们从来没有见过她跟这些书啊画的有关系,再加上本来她也有一点点脑退化……当然也不是很严重啦……总之,只有我一个人相信并且答应了奶奶,奶奶就把一样东西偷偷给了我,让我保密,还说只要你见到这个东西就一定会把画给我,这样,你们之间,就再也互不相欠了。不过这里面的故事她没有说,我就不是很懂了!”说着又笑,眼儿弯弯如月牙。

横川氏目光平和如水,微微俯身问道:

“那么,是什么东西能让我送出我最心爱的画呢?”

小姑娘放下了双肩包,打开两层拉链,取出一个旧旧小小的苏绣荷包来,再拉开抽绳,掏出一个小小的棉纸包,层层折剥到最后,露出一枚晶莹剔透的翡翠葫芦挂件来。

浓阳俏正,宝光流转。

“就是这个啦,”小姑娘小心翼翼地将葫芦捧给老人看,“老爷爷你看!奶奶说这块翡翠是当年太爷爷给她的嫁妆啦,在我们中国,葫芦的谐音是‘福禄’,所以我想,太爷爷应该是想奶奶一生福禄双全吧。可是,这个葫芦的底座还是一个印章哦!”小姑娘忽然又收回了葫芦,面带神秘地笑道:“奶奶也担心你是假冒,她要我问一问你,知不知道这个印章上刻了哪几个字?”

横川氏呵呵一笑,眼角微湿,凑进了小姑娘,在她耳边说了两个字。

小姑娘连连点头,欢喜无限:“对了!奶奶说这两个字全天下人想破了脑袋也难想得出,真不知道你当年是怎么想到这个计策的!奶奶说你应该是一早就有了计划,才会一直把这葫芦带在身边,关键时刻大显神通的,对不对?”

横川氏笑着点头:“对。”又郑重摇头:“也不对。”

“好了”,小姑娘拍了拍手,快活地说,“现在我确定了您的身份,您也明白了我的来意,您的葫芦我还给了您,我奶奶的画,您能还给她了吗?”

横川氏不知怎的,有点激动:“自然……只是,我能亲手还给她吗?”

小姑娘嘴角向下撇了一撇,神色黯然了些:“……怕是没有机会了,因为,奶奶上个月底去世了……”

横川氏“哦”了一声,慢慢垂下头去。

小姑娘看他神色暗淡,有点担心,试探着说:

“老爷爷,奶奶虽然去世了,但是她把这个心愿托付给我,我又是她最疼爱的小孙女,我是一定要帮她做好这件事的,您刚才已经答应了我,您……不会是反悔了吧?”

横川氏轻轻摆手,说:“当然不会。我只是,有个小小请求,不知道你能不能答应我?”

小姑娘忙点头:“老爷爷您说,只要我能做到的,就一定会!”

横川氏望向桌上的翡翠葫芦,七十年,物是人非,一声长叹:

“我老了,手脚也不俐索了,小姑娘,你能替你的奶奶,帮我把这葫芦戴上吗?”

小姑娘黑白分明的眸子一转。又绽开了一个甜甜的笑:“当然可以!”一边解开了葫芦上的络结,恭恭敬敬地将它戴到了横川氏的颈间,又仔仔细细地摆正位置,抬头看老爷爷,唇边,浮起一个小小梨涡:

“咱们就这么说好了!一言为定啊!”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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