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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像过往的每一天,从长桃镇西边的望春山尖上隐没下去。殷阿妹转了钥匙进屋,似明未暗的光线里,只有迎头撞上来的空气和她的头发丝发出彼此熟悉地打招呼的声音。
阿爸?
钥匙在桌玻璃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衔接上来的其他声音,是殷阿妹肚子的咕噜声。
这个点了,阿爸还在睡吗?会不会他今天又不舒服得厉害了?想到这里,她来不及脱鞋、拉灯绳,径直往里间屋走去。
阿爸,你看,我给你买了好吃的酱肉。
十步开外,里间的床上空无一物,被子安静地躺在床尾,阿妹伸手摸了摸,凉的。
出去了?就算出去走走,这个点也该饿了的。她退出来,重新来到桌前,把那半斤酱肉放了上去,随之,屋里亮了起来。
光亮恍然间,殷阿妹看到自己早上给阿爸摆放整齐的两小摞药片依然整整齐齐地放在那儿。她的汗毛孔不觉一紧。——阿爸早就出去了?他的病可是一顿药都耽误不得的啊。心嗵嗵跳得急起来,她原地转一圈,似乎看见那个日渐瘦弱的人影早和她前后脚出了门,而后再没回来。
汗不觉也下来了。
再一转身,黑子呢?怎么也没见?
黑子是阿妹家的狗,时年十一岁有余,曾经一身锃亮的黑毛已在逐步失去光亮,两只眼中有一只也因白内障,总像是笼了层雾似的。黑子曾是长桃镇上最有风范的狗,虽然它就是只土狗,且来路不明。在阿妹印象中,有天阿爸下班回来,身后就莫名其妙跟着它个肉滚滚的小玩意儿。他说,这傻货在楼下翻垃圾桶,被其他大狗追着咬,我瞅着它这么小再给咬死了,就用砖块砸了其他狗,给它救下了。黑子那会儿只有三十厘米长,还没小板凳高,阿爸说这些时,它就一屁股坐在他脚背上,仰起脸看他。阿妹蹲下,抱着膝盖,扑棱两只大眼,伸手指头点一下它的鼻头,那我们能留下它吗?她和黑子一起仰着头看阿爸。阿爸那会儿的身体还很厚,肩膀也很宽,浓黑的两道眉毛像是刚给墨汁刷过,他低头,看着地上的四只巴巴望自己的眼睛,你喜欢不?喜欢就留下吧。这话既像说给她的,也像说给它的。阿妹笑了,默默地,她的嘴角弯上去,两颗星星在眸子里升起来,用手指头又戳了戳对面的小狗,说,阿爸说,喜欢你,就留下吧。小黑子立刻把屁股从阿爸的脚背上抬起,咧开嘴巴,吐出粉嫩的半截舌头,哈哈地钻到阿妹身下,一个倒壳,仰身躺下了。
阿爸抬脚,进了厨房,身后扔下句,行,喜欢就留下吧。
黑子长得飞快,身高腿长变化的速度比阿妹快,几乎阿妹上个月才给它做好的衣服,下个月就像洗后缩水了似的捆在身上。阿爸说,狗嘛,穿这玩意多难看。阿妹就仰面躺在床上,脑袋从床沿垂下去,光滑的颈部天鹅似的长,她的手指在黑子身上扫来扫去,可是我喜欢啊。阿爸便不再说话了。
黑子对阿妹馈赠的礼物渐渐显示出不满,尤其是当它昂头跑过镇上的太阳,根根乌亮乌亮的毛发末端似乎长出彩虹,引得其他狗子无法不驻足多看几眼时。这几眼外,黑子迈着有力的腿,咬跑了公狗,留下了满眼爱慕的母狗。于是,整条长桃镇上,便多了许多身上带着黑花的小狗。阿妹上学前给黑子穿好被自己用旧衣服改造的花衣服,阿爸便在它随行跟他上班去前就给它脱了。教它,去,叼了扔掉。黑子便翘起尾巴,咬住那小花褂晃悠悠扔进垃圾堆。回来时还忘情地抖抖身体,像是展示自己的威风般。
阿爸说,每天黑子回来时身上的衣服就不见了,许是给其他狗撕了咬去。别再费劲给它做衣服了。阿妹的功课也越来越多,终于,她没时间和兴趣给它做衣服了。黑子长吁一口气,趴在阿爸脚边,心满意足地呜呜几声。阿爸摸摸它的头,好狗。
好狗就这样陪着阿妹走出学校,刚工作那年,阿爸却倒下了。查来查去,竟然是肝病。
阿妹长大了。黑子变老了。阿爸生病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