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

      前院的四爷爷老了,老了,就是死了。农村人忌讳,“死”这个字,一般轻易不能说。四爷爷享年七十五,在这个社会,算不得高寿。但在大家看来,无疾而终,算得上是喜丧。

      其实也算不得无疾而终,四爷爷耳聋,没牙,住过院,动过手术,脑血栓留下的后遗症让他走路抬不起脚,发出一种“戳戳戳”的声音。只是相比那些老年痴呆,瘫痪在床或者生活不能自理的老人,四爷爷比他们强的太多太多。

      四爷爷是在晚上老的,事实上是晚上还是凌晨,没人说得清。发现的时候,人已经没了气息。人都说四爷爷走的安详,双手枕在脑后,一只腿蜷着,另一只腿伸着,和睡着没什么两样。

        四爷爷走的突然,让所有的人都没有想到。村里时日无多的老人不少,掰着手指头从左手数到右手,从右手数到左手,也轮不到四爷爷,可偏偏就是四爷爷。人听到这个消息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胡说,可是说的人信誓旦旦,听的人还是半信半疑,要亲自看看。

        四爷爷老了,没用半个小时,全村的人都知道了;不用一个小时,附近两个村里的人都知道了。没谁专门去传消息,但是人见面都在说,仿佛四爷爷的死是天大的事。

        四爷爷算不得大人物,早年间在学校里教书,家里孩子多,教书挣不出粮食糊口。四爷爷叹了口气,放下课本,认了个师父,走街串巷的唱起了山东渔鼓。

        在渔鼓和简板(两种乐器)声里,四爷爷成了十里八乡有名的艺人。唱渔鼓书不挣钱,一瓢地瓜干,几根玉米,两三张煎饼,就算是什么东西都没有也能酣畅淋漓的听一场。但农村人朴实,不愿空手。四爷爷唱一场,能得半袋粮食。

        比教书来得好,这是四奶奶的说的。四爷爷嗯一声,只是烧火的时候因为看书,几次把锅烧糊。四爷爷上过师范,教过书,是了不得的文化人。农村人多半不识字,但是敬重识文断字的。

      丧礼,是村里人最大的事。丧礼上,最重要的是领丧人(带领孝子贤孙磕头行礼,一切丧事礼仪)。怎么算,领丧人非四爷爷莫属,认字,忠厚。老人去世,头一个请的客就得是四爷爷。长子要带上烟酒糖茶亲自到四爷爷家里,恭恭敬敬地叩上三个响头。这是礼数,四爷爷要受着。三个响头下地,四爷爷就算是家里着火,他也得去领丧,这也是礼数。

      于是乎,在“孝子孝眷,谢***村(庄),***风尘仆,礼当一叩”的喊声里,四爷爷不知道送走了多少人。寒来暑往,四爷爷也走了,也要人来送他的走后一程。

        四爷爷走了,关于四爷爷去世前的种种举动,现在回想起来都带有了神秘的色彩。只是那时的人们,谁会读得懂这种暗示,谁又会把一个老头子放在心上?

        “他,他总是去坟上哭。”这话是四爷爷的老嫂子,大奶奶说的。坟,是四爷爷老伴的坟。这话是对四爷爷的大孙子曾小乙说的,说的时候大奶奶眼眶红着,枯瘦的手指扯着曾小乙的衣袖,“我说他,你别总去,不好。他不听。”

        大奶奶抹了抹眼泪,拐杖戳了戳地,接着说:“他说,昨下午天黑麻麻的时候躺在沙发上,他看见你奶奶了。你奶奶问他吃饭了吗,没吃的话跟她走吧,别在这添乱。”

      “你说,你说——哎——他,他,这——哎!”大奶奶说的事曾小乙不知道,但是昨天晚上他送来的饭,却是一口也没动。

      “谁说不是呐——”二爷爷说话总是那么有特点。先是头一偏,发出“啧”的一声,紧接着晃下脑袋才开口,然后尾音拉长向上挑。

        “他这几天总是说心里急得慌。我说,‘老哥,你急么?一天不都是喝喝茶,拉拉呱嘛。’这几天晚上,他光——”这个“光”二爷爷又用上了他的特点。

        “光给我晚上打电话。打电话做啥?他说,‘唉!你来,恁二叔你来,咱老兄弟拉拉。’光讲以前的事呢,谁谁死了,啥时候死的,光算计这个。你说说,这个,咱要是知道——哎——”

        二爷爷有个“万知灵”的外号,俗称“长舌妇”,讲话会吹,消息灵通,爱搬弄,喜欢听“气儿”(打探消息)。搁以前,当个说书先生就是在天津卫码头也立得住脚。

        二爷爷讲的很生动,曾小乙甚至能够想象出爷爷的神态和语气。但是曾小乙现在心里乱的很,四爷爷五儿一女,但是现在五个儿子都没在家。眼下只有曾小乙、曾小乙的姑姑、大伯母和大伯母家的姐姐和弟弟。

        姑姑哭的不省事,大伯母只站着,不说话,一会就找不见人。弟弟还小,只剩下曾小乙和他姐姐。四爷爷还躺在卧室里,没人拿的出章程,定的出主意。等,只有等,等四爷爷的儿子们回来。家里不断有人进进出出,谁来嘴里都是“啧啧啧,你说说,你说说,哎!”然后掀开四爷爷的被子看一眼,再说一声“我的娘呦!”曾小乙乱的很,但是他觉得自己要做点什么,不能谁来都掀开被子看一眼四爷爷。但是做些什么呢?

        “英儿,英儿。”英儿,是姑姑的小名,“你不能这样,不能这样哭。以后几天有你哭的,到时候不哭都不行。吭,听婶子的话,起来。小乙,给你姑倒碗水。”

      “就这样吗?”堂家大伯,“儿呢?都来了吗?”

        “打电话了,路上呢。”二爷爷看了看表,“得三点多到。”

        “得买身衣裳穿上吧,也不能就这样躺着。”堂家大伯说的是寿衣。

        “哼——”二爷爷用鼻子轻轻哼了一声,“儿让等着。这衣裳,是谁都能买的吗?儿没来,怎样办,谁敢说,谁敢动?”

        堂家大伯眨了眨眼,不说话,坐到了门口。

        曾小乙从来没觉得时间会过得如此慢,慢到让曾小乙怀疑是不是钟表坏了。过了好久,久到曾小乙对时间已经没了概念,父亲、二伯、三伯、五叔终于赶来了。但是最重要的大伯还远在大连,半夜才能到。但是不管怎样,家里有男人了。

        曾小乙回家了,他并不想听一群人如何讨论四爷爷的后事。即使四爷爷躺在灵床上,曾小乙依旧不觉得死和四爷爷有什么关系。仿佛四爷爷依旧会坐在家门口等他回来,依旧会一天给他打三个电话,内容依旧是千篇一律的问他吃饭了吗,或者更多的时候电话接通了,话也不说,然后挂掉。

        大伯是长子,他不来,许多事情依旧只能等。凌晨两点,他听到了父亲开门的声音。曾小乙几乎一夜没睡,在农村长大的他,深知明天开始到后天结束,为期两天的葬礼是不平静。或者说表面平静,暗地里波涛汹涌。

        四爷爷一辈子是体面人,葬礼自然是要体面。但是能不能体面的起来,曾小乙说了不算,父亲说了不算,大伯说了也不算。尽管四爷爷是受人尊敬的,但是别忘了,中国人的天性是爱看热闹的,尤其这个热闹是笑话。其中最数兄弟阋墙,打得头破血流。

        第二天一早,火化,迎回骨灰,装殓,阖棺,守灵,随着长柄唢呐的呜呜声,小锣的哐哐声,丧礼开始。曾小乙回家拿东西,转弯时,不小心听到了一段对话。

        胡同里,老张和堂家二叔在锯哀杖。所谓哀杖乃是锯成小腿长,手腕粗的木棍,整个葬礼期间由四爷爷的儿子、女儿和儿媳拄着。因为哀杖较短,所以只能弯着腰走动。祖宗的智慧就在这里,哀杖并没有固定的规格。若是谁家儿女媳妇不孝,老人去世后就故意把他的哀杖做的又短又粗,让他吃吃苦头。

      “二哥,锯短一些。”老张说的小声。

      “这样长不行吗?”

      “短些,短些。”曾小乙知道其中的道道,这是故意的,叫使坏。老张说的声音小,但周围都是人,自然有耳尖的。曾小乙的西邻居就是那个耳尖的。

      “可别在那里丧良心!”西邻居说话了,“人家闺女儿的哪有不孝顺的?恁要是这样喽,全村的人都骂你们。”

        老张没说话,堂家二叔也没吱声,曾小乙咳了一声走了过去。回到灵堂上,十一根哀杖整齐的摆在那里,甚至比平常的要长出一点。

        晚上大奠,是一场葬礼中的重中之重,许多热闹也是在大奠之上发生的。

        大奠的时候,唢呐、竽、鼓锣各种响器还有现代化乐器一齐奏响,唱戏唱歌的,跳舞扮丑的,插科打诨的,应有尽有,俗称“玩鼓头”,灵棚就堪比小型舞台。除固定曲目外,只要孝眷掏钱,可以另外再点。这时候,是展现一个响器班能耐的时候。

        灵棚之中,坐满了四爷爷的外甥、侄子、外甥女婿、侄女婿以及曾小乙唯一的姑父,四爷爷的女婿。当然还少不了“听气儿”的二爷爷。

        这些人聚在一起,叫做“捂殿”。女婿是客,而且是贵客。今晚除了捂殿之外,女婿还有一个重要的使命——上礼,就是掏钱。孝顺不孝顺,体面不体面,硬气不硬气,全在这上礼上。今晚上,十个人有十一个人盯着曾小乙姑父的礼。除曾小乙姑父外,捂殿的其他人也是要上礼的,不过他们就是陪衬了,算不得主角。曾小乙姑父不知道,早在捂殿开始前,众人就拿他做了一个赌局。

        “你说,闺女婿上多少?”老李问。

        “凡最低不少这个。”老张伸出两个手指头,代表两千。

        “我觉得这个数。”老李伸出五个手指头,“他大姑父挺有钱。”

        “哈!”二爷爷伸了伸头,“可别在这里胡闹了!不准,不准!三千,到顶了!”

        众人围一块喝茶,像是等待开奖,嘴上不说,心里嘀咕。茶叶都换了三回,曾小乙姑父还没有上礼的意思。有人忍不住了,悄悄溜出去,找四哥。四哥,是这次的领丧人。

        “恁大姑父。”四哥从人群里挤过来,趴在曾小乙姑父的耳边,“你看,爷们儿们坐这有时间了,咱上礼吧?”四哥一开口,众人都眼珠子都转了过来。

        “这才几点,等会。”

        “咳咳,也倒是不急。那就在等一霎。”

      晃晃悠悠又是两壶茶的功夫,四哥又过来。

      “恁大姑父,你看唱的差不多了。有的客家远,还等着回去,你这——”

      “行,咱别叫人家等急了。”

        “是尼,是尼。”曾小乙姑父把手伸怀里,掏出了一叠钱。吐了口吐沫在手上,唰唰地点了起来。当钱掏出来的那一瞬间,有人的脸色就不好看了。

        “喏,四哥你点点,八千。”是的,不是两千,不是五千,三千也不封顶,整整八千块!

        “嗯——这才胡来,不能不能,还用点么。”四哥脸色暗了下去,一帮子人热闹没看成,自己吃了个瘪。曾小乙姑父是故意的,都是人精堆里打滚的,谁不知道谁心里的弯弯绕绕。

        第二天下午出殡,四爷爷这一辈子尘埃落定。但是四爷爷的后事,远没有画上句号。除去孝服,摘掉孝帽,照例要招待五服亲眷吃一顿酒席。除了门上还贴着挽联之外,人们脸上看不出任何的悲伤,包括四爷爷的儿女们。席间的谈话,自然免不了关于丧事的话题。曾小乙也在,不过还没有他讲话的份。

          “咱这个丧事算是办的最好的。”曾小乙的姑姑开口,“也没打仗,也没吵嘴,算是平平稳稳的。恁打听打听,哪有这么平稳的。咱爹一辈子好面,喜欢热闹,没给他丢人。”

        “可不,咱兄弟姊妹的多,但是谁也没有闹事的,都安安稳稳的。”讲话的是大伯。丧事平稳体面,儿女们高兴,但是对于那些看热闹的人确是不然。

        “你寻思寻思,咱爹一辈子要面儿。往后谁家发送老的,不得先提起咱来。”曾小乙父亲接过话把儿。

        堂家二姑夫喝的有点醉。

        “谁说呐。”堂家二姑夫嘎了一口酒,“都寻思得出事。”

        “咳!”旁边堂家二叔咳了一声。

        “都寻思着出事?”三伯看着堂家二姑夫,重复了一遍他的话,“这个‘都’是净谁呀?都寻思出事,都寻思出什么事?”

        堂家二姑夫端着酒杯,嘴啜喏着不说话。一向会说话的二爷爷也不吱声,翘着二郎腿吸烟。大伯歪着头,二伯不说话,曾小乙父亲只管夹菜,五叔擦了擦嘴,谁都不出声,饭桌一下子变的沉默。姑姑给曾小乙夹菜。

      “这——这——”堂家二姑夫没说出个名堂。

      “这个都寻思出事儿——”“事儿”这个词,三伯拖长了音向上一挑,故意又问了一遍。

      “不是都寻思这十事儿九不全吗。”堂家二叔终于憋了一句话。。

      “对对对! 十事儿九不全,十事儿九不全么。”

      “哎,大哥也是好意。”这时候,曾小乙姑姑说话了。

      “好意,好意。”堂家二姑夫脸色通红,喝酒喝得,也许不是,“还能寻思出什么事?”

        都舒了一口气,都笑了,饭桌又热闹了起来。

        曾小乙放下筷子,走了出去。看着门上的挽联,白纸黑字,四爷爷最后的体面到底是给谁的?他突然想起来鲁迅说的话,人类的悲伤并不是相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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