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春风送暖寒风吹
春风终于送到赵来福身上了——他能上学了。
他的父亲赵金贵得知后,疯了似的奔跑着,像个孩子,像只脱缰了的野马 。这是极好事。村里人都以为赵金贵疯了,穷疯的。赵金贵则不以为然:这是好事啊!一会儿他又疯了似的转圈,将家里唯一一把几十块的铁斧举过头顶,眼睛深凹进去,像极了阎王爷,众村民见状,也疯了似的逃窜,个个嘴里大喊着:“又疯了一个,又疯了一个!”随即啪的一声金贵已然将铁斧狠狠地砸在地上——铁斧碎了。众人惊叹唏嘘着,用同情的眼光打量着赵金贵。走紧鬼呆了,不知是喜是悲地拾起一块铁片低吟了起来:“我家儿子能上学了,要有出息了,不用当农民了!哈哈,能养活我和她妈了,我家儿子能上学了……”众人指点着赵金贵——这个瘦小的男人,瘦瘪的脸庞上镶嵌了两颗黑曜石似的眼,是深凹进去的,脸上粘着一层厚厚的黄土,显得格外钝黄,几道泪痕濯尽了灰土,在烈阳的照映下熠熠发光。
“疯了,又疯了一个。”人们竞相相告。什么意思呢?“又”是什么意思呢?村里的人越积越多,都前来围观,以示自己的同情。甚至,邻村的王福济也来了——这是村支书记。"有钱",它的代名词。人们竟相拥上王福济,手推着脸抢着告诉他事情的经过,像几条癞哈巴狗。人群骚动着,熙熙攘攘地推着,粗话、孬话、丧话,个个字眼儿蹦进了已瘫坐在地上,痴痴咧嘴望天空的赵金贵耳里——他才发现有那么多人围观自己,还说着闲话,便自知无趣,昂着头回了家。
见赵金贵回了家,晚来的一群人唉声叹气地说着粗话——好像一个个没看成电影的孩子。人群早来的便根据这出戏嚼了嚼舌根,到黄昏才回自己屋里去。
“阿来!——赵来福!”正在村与村中间的小河放羊的赵来福回头一看——六七个小伙伴正疯了似地奔来。呼啸寒风不经意地撕裂他的耳朵,他一个趔趄摔进了水里,溅得大家浑身是水。瞬间,那几个小伙伴便开始反击,原只是屁股湿透的阿来现在倒成了纯粹的落汤鸡,引得他们咯咯笑个不停。赵来福顶着一幅黝黑羞红的脸立在水中,装着哭腔说:“你们!哎呀!一会又要被我爸打了!哎!”说着,又释然地笑起来,用竹棒拍起水来。“啊!阿来!我们差点忘了!”其中一个叫珍儿的女孩惊叫道。顿时,有规律的木棒拍水声停止了。
寂静。
一秒,
两秒,
三秒,
“你爸!你爸也疯了!真的!我们刚才一群人看见了!连别的村的都来了!真的!你爸……”珍儿还想描写一番赵金贵的疯样,再谈谈人们怎么议论他爸的。谁知,来福的脸上先由不得五官的挣扎,撒腿就跑。突然又想起来自己的羊还在草场上,又扯着羊绳,挥着柳条鞭,打得自己平日心疼的羊咩咩乱叫,拽着绳疾步地走。那六七个小伙伴有的目瞪口呆地看着,又有的幸灾乐祸地笑着,不一会儿也散了。
在冬天,寒风撕破了他的脸,不知是未干的头发上的水或是汗珠他在他手上,冻疮裂了,但寒意让疼痛隐藏。湿漉漉的棉袄粘在他的皮肤上,刺骨的风好像要肆虐地把他的衣服撕开掠走,腿上的深色裤管耷拉在地上,经过水的浸染格外沉重,宛如带着镣铐。他仿佛在跟着风或心里什么腐烂的东西作斗争,冲破胸膛,使劲挣扎,屏着呼吸。
风,冻住了他。他的身体,他的心,他的温柔,他原应有的阳光。他不得去爱,不能去怨,不能去得到温暖。跑,他唯一的出路。
现在,他到了,到了那个家。父亲站在门外,抽着烟,他犹豫地踌躇着,恐怕自己因冬天湿了身体被骂,但又因听说父亲疯了,才大胆地走过去。
“来福!来!我跟你讲!”他终于看见了来福。来福只好快步地走上去,不敢看他的眼睛。“好来福!你能上学了!是镇上的初中,听着,读书是有出路的,看我们村的王福济的儿子,还不是因为考上了大学发达了,不然他那个自私的爹怎么当上书记的!上学好呀!爹娘以后就靠你养活了!走出这个贫穷的地方!……”赵金贵啰哩啰嗦地讲了一大堆,赵来福脑子心里早已嗡嗡作响:父亲疯了吗?我要镇上上学?
心里堆着疑问,又不敢打断父亲重复的话,万分焦急,就像寒风吹动的冰冷躯体。
“呀!你怎么浑身湿漉漉的?去干嘛了?!”父亲的音调提高了一个度,吓得阿来直哆嗦,半天憋出一句话:“去……放羊了,不小心……摔河里了……”金贵似乎不在乎这个回答,腆着脸笑道:“这样,你去把衣服换下来,穿我的蓝色纯棉袄去。”来福知道蓝色纯棉袄是父亲最心疼的衣服,平常只有去镇上的时候才肯穿,现在反而让自己穿上了,况且他好像对自己的“不小心”根本没有上心,甚至没有打自己,迷惑之际,又怀疑父亲是不是真的疯了,他一定是因为太想发达了,太想我上学了,才疯的,想着父亲,又想着母亲,不知不觉落下了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