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娃当年八岁,个子不高,长得瘦弱,像麻杆,人们常这样叫他。
那是一个物质稀缺的年代,老感到吃不饱。早晨娘亲做的玉米糁子,稀了点,喝了两大碗,一转身,撒两泡尿就又饿了。真是太稀了,倒在坡上,狗都撵不上。黑娃想。
闲时喝稀,忙时吃干。早晚稀粥,中午干饭。这是村里人的规矩。
现在是大清早,农闲,也只能喝稀玉米糁汤。
记得那天刚好是个星期天,魏老师家中有事,让黑娃去公社送材料。
魏老师写得一手好宋体,于是学校,公社,机关,都找魏老师刻蜡版,刻一张大板两分钱。
魏老师早早的约好黑娃替他送材料。
魏老师是黑娃的语文老师,黑娃人虽瘦弱,但语文好,作文好,魏老师很喜欢。
早上黑娃起了个大早,穿上粗布对襟梆梆棉袄,桶状棉裤,厚棉袿,戴上火车头样的棉帽,那是当兵的二叔送的。穿上棉鞋。棉鞋是上个月下雨天,生产队开会时,娘亲用麻线拉成的千层底,鞋底上娘亲用麻绳打了无数个疙瘩,很结实,很好看。鞋面上有个小猪头,娘亲趁农闲时绣的,猪眼睛是碎玻璃磨成的,阳光一照,晃眼,黑娃很喜欢。黑娃家里不殷实,没有手套,娘亲就给黑娃做了个筒袖,套在袖口,双手一抄,就出发了。
天刚麻麻亮,像一张麻纸,黑娃想。
天冷的吃奇,冷得刺骨,冷的黑娃不由得打了个哆嗦,蜷缩着身子向前小跑,跑到学校,取了材料,向公社方向跑去。
黑娃一路小跑着,用着小碎步。
到了公社,黑娃找到李文书,把材料交给他。
李文书也40岁了,与魏老师是好朋友。
李文书把黑娃让进屋里,烤火。屋子里暖烘烘的,黑娃一下子展长了许多,腰板挺了挺,一缕香气,顺着暖流,冲着鼻孔。
黑娃低头一看,是红彤彤的炉火上烤着一块玉米饼。
屋子黑,向上的面烤得黄灿灿。李文书不紧不慢,又翻过来烤另一面,发黄、上花、微焦,香气不绝。
黑娃差点流出口水,慌慌的吞咽下去,他知道,那是谗虫在撕咬他的胃,他也知道李文书家里的也不宽余,这是李文书的午饭。
李文书的老婆是甘肃人。不大会做饭,也不爱做饭。她蒸的玉米饼,跟磨刀石一样瓷实,又重又硬,还粘牙,馍里边的蜂窝孔非常少。
李文书又翻了一下玉米饼。慢慢的,让玉米饼上花、变黄。
四个来回以后,李文书把黄灿灿的玉米饼塞到黑娃的手里说:“吃吧”。
黑娃受宠若惊,双手差点没有接住李文书给的玉米饼,眼泪在眼眶中打转转。饼有点烫,但在这冬天里还好,受得了。
黑娃双手捧着玉米饼,暖流从手指尖手掌流向全身。仔仔细细的吃着,一小口一小口的咬着,反反复复的咀嚼着,一点一点吞咽着。香喷喷的味道、干酥酥的爽脆、温热的滋味全都顺着味蕾,顺着喉管,滑入胃里,暖了全身,香气在满屋子里久久弥漫着。黑娃仔细地嚼着,像在嚼一块香喷喷的口香糖。双手捧着,就连掉下的渣也舔食得干干净净,一粒也不剩,这才道了个谢,往家返。
回家的路上,天上下着糁糁雪,像盐粒,黑娃并不觉得身上冷,有一股暖流,暖烘烘的包裹着。黑娃仔仔细细地回味玉米饼的香味:甜甜的是放了糖精,像麦芽做的糖饴;玉米饼脆脆的,那是烤的恰到好处,像干锅巴一样干、酥、脆,用牙一咬,嘎嘣儿响;玉米饼香香的,那是玉米面的香味,像撒了层籽麻粒一样。这是他一生中吃过的最香的玉米饼,比娘亲做的酸辣油旺的热面条还香。
我一定要记着你李文书,黑娃想。
到家后对娘亲赞不绝口的是金黄色玉米饼,就连晚上的梦里也常常流连,呓语。
今年56岁的黑娃在一次朋友聚会时讲了这个故事,眼睛有点潮湿,一个大男人。
黑娃又说,他自从参加工作以来,每年都去拜访李文书。提起当年的事,李文书只是嘿嘿的一笑,说声:“没啥”。
长大后的黑娃成为小老板,吃过山珍海味,吃过各种各样、风味口味无数的饼一一玉米饼、麦面饼、南瓜饼、杂粮饼等等。一看到饼,就想起那个干酥脆的金黄色玉米饼;每当馋虫噬胃时,也会想起那块嘎嘣脆的金灿灿的黄色玉米饼。
但是,所有的饼却一直吃不出那块金灿灿玉米饼的滋味。
好香的金灿灿的黄色玉米饼,让黑娃惦记了一生,魂牵梦绕了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