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客厅有一扇临街的大窗户,窗台足足有一米多宽。“刘家鼎的思绪飘远了,眼神在看不见的地方游弋,眼珠更黑,沉淀出古井般的幽深莫测。“窗台上摆满了我母亲种的茉莉花,各种不同的茉莉花,有白色的,也有淡紫色的,家里总是弥漫着一股茉莉花香。”
“茉莉花,淡紫色?你确定?”玉翎问。
“是的,淡紫色的茉莉花,我确定,”刘家鼎重重地点头。“我们家的糕饼厂规模不大,生意一直比较稳定。我父母回去后的第二年五月,市面上传说面粉和白糖要大幅度涨价,他们便提出了全部能动用的现金,购买了大量原料。我大哥后来说,那天原料到货,所有能帮忙的人都出动,搬了整整一天。一袋袋面粉、白糖,一罐罐牛油、花生酱,从仓库的地上一直堆到天花板。”
玉翎静静地听着,不敢插话了。刘家鼎此刻的神情让她开始意识到,这个开头并不复杂的故事泛起了一股子冷凝的、忧郁的意味。
“当天半夜,起了大火,”他说完,微微倒吸一口气,低下头喝茶。手中的大麦茶已经凉透了,他忍不住又皱了一下眉头。
火。六十年代末……玉翎明白了,印尼排华事件。印尼华人聪明勤俭,渐渐掌握了当地相当部分的社会财富,招致土著的嫉恨。面前的烤炉中也燃着火,但这颤动着碧蓝色光焰的炭火,与那种浓烟滚滚,遮天蔽日的熊熊烈火,岂能相提并论。那种肆无忌惮、丧心病狂的烧杀抢掠,岂是普通升斗小民所能够抵挡?!
玉翎悚然瞪大眼睛,忐忑地问:“你父母……他们没事吧?”
“能烧的都被烧掉了,不能烧的也被洗劫一空,只剩下那些烧不掉也搬不走的机器设备。我父母好不容易逃出性命,通知我尽快带着钱飞回去收拾残局。”
可那时他还只是一个职场新兵,能有多少钱?他不知道家里的状况究竟糟糕到了什么地步,却知道自己那点积蓄根本不管用。情急之下,他惟有求助于林家。林锦凤的父亲很爽快,不仅给了他一笔钱,还特意交代,这是林家老祖母留给锦凤名下的一份遗产,不用他还。
“我到了雅加达,我家那片地区已经被军队封锁。我们花钱买通了几个守卫的士兵,深夜摸回去把机器全部运了出来,还有埋在机器下面的钱。”
“钱?埋在地下?”玉翎愕然。钱难道不是存在银行里?
“钞票是没有用的,随时会被贬值,”他马上解开了她的疑惑。“是黄金。我父母所有的积蓄,两百四十六公斤黄金。然后,我和大哥把父母送到新加坡我伯父家,暂时安顿下来。”
黄金是很值钱的吧,两百四十六公斤黄金值多少钱?玉翎愣愣地看着他。
他沉默片刻,继续讲故事:“我父母本来指望靠这点黄金,有朝一日东山再起,没想到紧接着黄金一天天贬值。刘家三代人的心血毁于一旦,我父母一辈子的积蓄几乎付诸东流。他们在火灾那一夜受了惊,也受了伤,再也承受不起这么重的打击,身体状况越来越糟糕,一年以后,相继离开了人世。”
一场飞来横祸,家道破落,父母相继亡故,这么辛酸的过程,他说来风平浪静,连语速也没变过。此人的意志如此刚绝,只怕是被命运扔进太上老君的炼丹炉里,淬炼过不止一回两回的了。
“我对自己发过毒誓,这辈子一定要让刘家重新起步,还要更上一层楼,”刘家鼎说着,把服务员叫过来,换了一壶热茶。
现在的刘氏恒安,下辖十几个部门,新产品研发、生产、销售、安装调试和售后服务等各项功能齐备,技术力量雄厚,管理水平先进,旗下分公司遍及北美和香港、新加坡、大陆,算是一家比较成熟的中型跨国企业了。于是玉翎说:“你做到了。他们给你评个亚裔杰出人士奖,也是对你半生成就的肯定。”
“半生?!你用了一个很有意思的词啊,小姐!”他哈哈笑起来。“在你这个年纪,才有资格谈所谓‘前半生’、‘后半生’。我的一生都快过完了,并没有一个‘后半生’在那里等着我。”
他这几句话说得毫不经意,却一字一字都饱含着苍凉,人生譬如朝露,去日苦多,让玉翎觉得一阵脊梁骨发寒,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刘家鼎并未要求她回答,笑着转了话题:“——该换我采访你了吧,沈小姐,请问,你生平最想得到的东西是什么?”
“爱,”玉翎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很多很多爱。我要我爱的人都爱我。”
“你这孩子!这可是一个宏愿哪!”他眼光格外柔和,几乎近于慈祥。“你得到了吗?”
得到了吗?玉翎被问得一愣。脑海里闪出现在的家、中恺的脸、护养院里的老人们……以及很多年前,程雳的那双眼睛。她谨慎地回答:“我对自己的生活现状很满意。”
“那么,你是一个幸福的女孩子。”
“女人,”她再次更正他。“至于幸福,乃是对人生最不着边际的要求。”
对现状“很满足”,但又不确定自己是否“幸福”,她的话语缺乏前后贯连的逻辑。不过刘家鼎无意深究,只觉得她有趣。“和你聊天是件愉快的事情。”
玉翎这才想起来看表,发现已经快一点钟了,立刻跳起来:“我得走了,还要上班的!”
于是刘家鼎赶紧买单,同时打电话回公司,叮嘱Cindy安排人把玉翎车上的积雪清理干净。等他们回到恒安公司的停车场,玉翎匆匆和刘家鼎道别,开上自己的车就走。
雪已经停了,玉翎返程的路上很顺利。刘家鼎故事的脉络在她脑子里转来转去,心想,肖瑀亲自出马来采访,她那支笔,会把这位刘董事长写成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