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曾祖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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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祖母出生于一九二几年的战乱年代,她跨越过了抗日战争、新中国成立、三年大灾荒、文化大革命、改革开放。曾祖母虽然是改革开放十几年后才去世的,但那正是改革开放在播种发芽的时候,离最终开花结果还要好多年啊!

我感到有些遗憾,如果曾祖母能够等到改革开放开花结果的年代,那她就能吃上肉了。听妈妈说,曾祖母每天除了白饭,就是豆豉跟咸菜了。白饭、豆豉、咸菜这三样东西,曾祖母一吃就吃了十几年,这或许已经是曾祖母吃得最好、过得最好的时候了。我不知道曾祖母离去的时候有没有遗憾,但我却怀有遗憾,现在的人谁不知道咸菜跟豆豉这样的腌制食品含有致癌物质呢。曾祖母每餐都从豆豉跟咸菜中摄入了致癌物质,就这样一连十几年几乎从不中断吸收累积。我一直坚信,没有豆豉跟咸菜这两个东西,曾祖母是可以活得更久的,她可以活到我懂事、活到我长大的。

1994年,曾祖母去世了,而那时的我懵懵懂懂什么也不知道。我这个从小被曾祖母抱着长大的孩子,在曾祖母去世的时候,我这个被她疼着长大的曾孙没有掉一滴眼泪。但我知道,曾祖母不会怪我,她从来都没有怪过我。

我刚出生时算1岁的话,哥哥就是3岁,还有一个6岁的姐姐。妈妈白天经常要出去放牛、种地,或者干其他田里的活计。那时候妈妈背上背着哥哥去干活,而我这个刚出生的婴儿就只能暂时交给曾祖母看顾了。听妈妈说,曾祖母几乎从早到晚抱着我不离手。抱得时间久了,曾祖母的手没有了力气,最后我通常都是头朝下脚朝上的倾斜状态。曾祖母带了我那么多年,我终究没有被磕着碰着,哪怕一次。

我出生的时候,曾祖母就已经七十多岁了,平时小病小痛缠身是免不了的。那时候的人,生病了很少去看医生,通常就是服用土霉素、安乃近之类的“万能药”,熬一熬也就过去了。通常这个时候,妈妈就会跟曾祖母说,她今天先不干活留下来照顾曾祖母跟我,等曾祖母病好了再出去干活。每次曾祖母都坚持要看顾我,催促妈妈放心出去干活,如果妈妈还要坚持她就会发脾气了,她的执拗通常让妈妈妥协。这个时候,妈妈就会先把曾祖母扶到床上躺下,再把我抱到床的里边,那面靠墙我就不会摔下去了。

每次曾祖母生病期间,我几乎都是床上尿尿的。尿液从我的开裆裤中流出,浸透席子,穿过床板,滴到地面干爽的泥土里,慢慢地形成了一个小水洼。妈妈有一次无意中发现了这个秘密,跟曾祖母说起了这件事,说我把床底下都尿成沼泽了。曾祖母浑不在意:“不怕,阿雄(我的小名)的尿我嫌弃。”

慢慢地我长到了三四岁,这时候我已经不需要抱着了,可以在家跟哥哥姐姐他们玩耍了。曾祖母就闲不住了,每天都要出去拾柴火,有时也会割喂牛的茅草,几乎从不间断。我只要在屋外玩耍的时候,每当临近中午,经常都可以看到这一幕:一个穿着黑蓝色的粗布衫的老人,裤子是黑色,无论外衫还是裤子都非常宽大而且布满了补丁,大的补丁跟成人的巴掌差不多大,唯一完好的就是头上黑蓝色的头巾,这就是我那干活回来的曾祖母。

从她头巾上渗透出来的头发可以知道,她的头发全白了。蜡黄色的皮肤紧贴着脸颊,脸颊两边的额骨微微凸起,她脸上的皮肤带着老人斑,褶皱的皮肤散发出老人皮肤独有的光泽。现在我每当看到哪个老人脸上的皮肤散发出这种光泽的时候,我本能地就觉得那是一种暮气、死气,同时也表明了这个老人离生命的尽头已经不远了。

每次我在屋外看到曾祖母拾柴火回来,我都会呆呆地站直,注视着她。在我视线中,曾祖母的腰弯成九十度,干瘦的左手抓着镰刀的木柄,右手拖着地上一捆小水桶粗的柴火。柴火在地上每拖动一步,曾祖母就要先停下来,往前先挪动两步,再继续拖动柴火。就这样拖一下停一下,就这短短十几米的距离,曾祖母就要用去两三分钟。等曾祖母好不容易把柴火拖到旁边放好时,她才会抬起头,用浑浊的眼睛看着我,然后招呼着我回去吃中饭。这时候,你就会发现,即使曾祖母没有在弯腰拖柴火,她的腰也是九十度的。

家人都说我是曾祖母看顾着长大的,我也曾回报过曾祖母一次,但这次回报令我至今都有些汗颜。那是在我四岁的时候,有一次曾祖母生病了躺在床上,她口渴了,叫我帮她去厨房倒杯水给她喝。我爽快地答应了,拿着杯子跌跌撞撞的跑到厨房,搬了一张木凳垫在脚下,再从锅里装了一杯水回来。中午妈妈干活回来,曾祖母毫不吝啬地夸赞我,兴致勃勃地说我小小年纪就懂得孝顺她了,而且倒得水还有点咸味很好喝。听到曾祖母说水有点咸味的时候,妈妈觉得有点不对尽,问我从哪里倒的水?原来锅里的是洗碗剩下的水,当妈妈把这件事告诉曾祖母的时候,曾祖母也毫不在意,依然认为我倒的洗碗水也很好喝。

家里的房子是客家的围龙屋,房子中间有中厅,中厅同样有一个双开的大门。在曾祖母去世前,每次我进出大门,我都知道中厅的房梁上有一个木箱子,木箱子很老旧,外层的红漆已经变得暗沉无光泽了,估计有好些年头了。有一次,我问家里人,那个木箱是干什么用的?家人有些忌莫如深,最后还是告诉了我,那是棺材。那时我才知道棺材是死人才用得上的,而且大部分人的家里都备有棺材,都是叫村里的木匠提前做好的。棺材是大件,真的家里死了人再叫木匠做,那肯定就来不及的。

1994年,曾祖母去世了。她安静地躺在老旧的棺材里面,身上的衣服还是黑蓝色的,这套衣服没什么补丁,头巾是她以前带过的。她脸上的皮肤跟以前一样蜡黄有光泽,她就像睡着了一样。当时我懵懵懂懂,不知道那时诀别,因此没有哭泣。或许曾祖母也不希望我为她伤心难过吧,现在每当我回想起曾祖母消瘦的脸颊,就有点想哭。想着她如果能再活个十几年,她就能经常吃到肉了,我想她应该也会喜欢吃肉的吧,毕竟她一辈子都没过上过好日子啊!

“曾祖母,过去了那么多年,你的曾孙还是会想起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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